還記得那篇名揚網內外的“我和小梅的故事”嗎?描寫了一段“花非花、霧非霧”的感情傳奇。當我看到那篇文章的時候,剛從西藏回來一個月,以致很多人問我川藏路是否和浪漫主義聯系在一起了,我就想什麼時候也把我的經歷寫出來。
總相信每一個走過川藏線的人,都會有屬於他自己的故事,因為那條所謂的“路”實在太危險,太艱辛。也許還有比它更“空前絕後”的路,不過我還沒見過。
關於川藏路的回憶是和那個濕漉漉的春天糾結在一起的。
其實拉薩,還是晴空萬裡。可當我們的豐田巡洋艦越往東走,鉛雲越重,到了林芝,已開始下起毛毛雨。記得快到林芝的時候,看見一輛東風卡車載著輛奔馳轎車轟隆隆而過,司機次旦師傅不屑地說:“這樣的車,就只能在縣城裡跑跑。”可不是,一出遠門,就得“車坐車”。
山色空濛包裹下的林芝,景色仿如潑墨的山水畫。嗅著濕潤的空氣,朋友的高原反應好了很多。誰也沒想到:明天,對於我們,才是真正的考驗。
早聽說過川藏路不是好惹的,直到身臨其境,才發現它比想像中要難上加難。以前每次外出,總有人在旁邊勸說這條路怎麼怎麼難走,那條路路況怎麼怎麼差,可每一次都嚇不著練就了“鐵石心腸”的我。只是對川藏路,我著著實實低估了它。
那能叫路嗎?塌方下來的石礫、樹干堆了一地,車子跳著舞似的蹦過去,即使是越野吉普,底盤也被刮刮得“吱吱”響,聽著都讓人心疼;車裡我們像玩彈床一樣,差點沒撞到車頂上;
那算什麼山呀?泥石流肆虐過後,寸草不剩,上帝見了也會發愁。
行至一處,次旦師傅告訴我們這就是40年前造成140多人死亡的古鄉溝泥石流區,川藏線為此而改道。
我現在開始理解當初我們提出走川藏線時,次旦師傅為難的樣子了。
車子剛過排龍鄉,有三個修路的武警想搭便車,我們答應了。可能因為一路的顛簸,忽然又增加了三條漢子的重量,車子沒走出100米,就發出一聲悶響,次旦叫了一聲“糟糕”,下車檢查完後,他沉著臉對我們說:“鋼板斷了。”
我也不知道“鋼板斷了”對一輛車有多嚴重,反正是車子不能走了,唯有等過路的車求援。沒過多久,來了一輛武警大卡車,車上的武警看見有戰友在我們的車上,理所當然地跳下來幫忙修車。
路上壞車,我並不少見,所以不大在意。我在附近轉悠了好一陣,回來看見所有人或趴或蹲在地上,便大聲問朋友:“車子修得怎麼樣?”朋友“噓”了一聲:“正緊張著呢。”我才意識到車子出了大問題。
這班專門負責修築川藏路的武警爭論了很久,才想出個權宜之計——用他們小姆指一般粗的鋼絲繩把斷開的鋼板捆綁起來。
武警戰士們臨走前,不無擔憂地對我們說:“這樣子過102天險,玄!”次旦師傅說:“還是趕到扎木鎮(波密縣縣城)吧,那裡可想的辦法多一點。”
車子雖然重新啟動,但每走出幾十米,次旦師傅就要下車檢查繩子有沒有松開。
我問次旦102天險是什麼,次旦皺著眉說是個大塌方區,86年夏天發生一次大塌方,80多輛車被掩埋。恐怖!但想到這裡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的,我們還是渴望盡早趕到波密。
一路又經過幾個塌方區,每次戰戰驚驚地過去了,可次旦師傅總是說:“102段還在前邊。”
102天險終於出現在我們面前了,望著那隨著山勢繞了幾個彎的大塌方區,整座山仿如被半邊撕裂,大自然的魔力在這裡表現得可算是淋漓盡致,實在不得不讓人心寒。
次旦師傅作了通過前的最後一次車況檢查後,車子搖搖擺擺地駛上了102天險的泥濘路。透過雨霧,往左上方看,山頂滾下一串碎石;往右下方看,深谷咆哮著帕隆藏布江,江邊還能看見滾落的汽車殘骸。我干脆閉上眼睛。車子駛出102天險的時候,我前所未有地出了一手心汗。
雖然川藏路“難於上青天”,但由於它在經濟上、軍事上的重要性,國家還是每年對它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但從來只是治本不治本,到目前為止,地質結構的脆弱注定了這條路“無藥可醫”的宿命。
一路上,我們不時見到靠著帕隆藏布江的路邊,搭著一些簡易工棚,在冷雨中顯得“弱不禁風”,裡面圍坐著頭上戴白帽、腰間別匕首的修路工人,從他們獨特的衣著打扮,看出他們是伊斯蘭教的信徒。次旦師傅說他們都來自青海或甘肅,藏族人沒有願意干這活的,“危險得很呀,泥石流一來就完蛋。”次旦還說,川藏路有次發生泥石流,當時沒死人,不久,來了一大批修路民工,恐怖再次降臨,悲劇真正發生——所有民工被活埋。
當我們的車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齊唰唰地抬眼瞅著我們,那種近似逼視的眼光,如鷹般鋒芒畢露,如狼般桀驁不馴,帶著哲合忍耶的特質。我想誰要是和他們對峙,首先得扛得住這股來自眼神中的氣勢。或許,也只有他們,才能長期在這裡與惡劣的環境相抗衡。
就這麼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在天已全黑的時候,我們的車子終於蹭到了有“西藏瑞士”之稱的波密縣扎木鎮。我們顧不上吃飯,分頭找配件,盡管知道進口配件不好找,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結果是一無所獲。
次旦師傅說:“這車絕對不能往回跑了,要不打電話派人從拉薩或者林芝送配件過來。”這種事對西藏司機來說很平常,所以西藏的司機最有耐心。次旦師傅說去年夏天,他們單位有一輛車也是在川藏線上,因為公路塌方回不去拉薩,司機就把車子留在扎木,自己步行走過塌方區,直到秋天路修好了才來把車子開走。如果要在這兒耗上幾天,我們不大願意。次旦師傅見怪不怪,他又提議:“要不你們另外包車走吧。”想到這輛車剩下的路費還得由我們出,我堅決反對。但是誰也沒找到更好的辦法,大家都坐著不說話。
腦海裡倒放著這兩天以來走過的路,我暗暗叫倒霉,忽然記憶中有那麼幾幀畫面在定格:一路所見的廣東援建項目。我靈機一動,想起林芝正是廣東對口援助的地區,那麼,波密的縣政府裡應該也有廣東援藏干部,沒准老鄉能幫上忙。
一向最怕麻煩別人的我也顧不上是否冒昧,急忙向旅館服務員打聽,謝天謝地,扎木鎮就那麼大,那服務員不但知道有兩位來自廣東的副縣長,還知道他們住哪。
在服務員的帶領下,我們拍開了“老鄉”縣長的家門。這兩位年輕的援藏干部怎麼也沒料到竟然有不速之客深夜到訪,更沒料到竟然還是來自千裡之外的家鄉,雖然素不相識,他們卻很是驚喜,立刻叫我用他們的電話給家裡報平安。當“老鄉”縣長得知我們的困難後,又一口答應幫忙解決。兩位縣長還親自出馬給我們做晚飯,雖然是一筒面條加幾個雞蛋,我們卻吃得噴噴香。
陳縣長來自廣東化州,28歲,原來是化州市委常委,現任波密縣主管經濟的常務副縣長,李縣長來自電白縣,年齡相當,在波密主管科教衛生,他們都要在波密掛職六年。說起川藏線,兩位縣長一個勁苦笑:陳縣長說,夏天到林芝開會,經過102天險時,只聽見從山上滾下來的碎石打得車頂“乒乒乓乓”作響,每次都像拿生命作賭注;李縣長說有次他到一所在建的希望小學監工,回來後發現脖子不對勁,一拍,竟是一條吸足了血的胖螞蝗。
夜深了,我們要告辭,“老鄉”縣長一個勁叮囑我們別忘了明天早上來吃早飯。
第二天,我們來到的時候,“老鄉”縣長已不在家了,原來今天正好是縣人大會議開幕。家裡的廚師招呼我們進去,說縣長吩咐他特地為我們熬了一鍋豬骨粥。在“老鄉”縣長家的後院裡,我看到一只猴子,廚師說,縣長們閑來沒事的時候逗著玩的。
正惦記著車子問題,一個工作人員匆匆跑來告訴我們縣長已經吩咐縣單位上的一輛豐田吉普,叫司機按原價把鋼板賣給我們。
次旦師傅說,幸虧找到“老鄉”縣長幫忙。真的,我還沒想過假如沒有“老鄉”縣長我們會怎麼樣。在西藏,沒有“假如……我會怎麼樣”,只有“面對……我該怎麼辦”。
車子換上鋼板後,我們按原路返回,再次經過102天險時,我死活不肯坐車了,寧願步行過去,覺著踏實一點,畢竟生命還有部分掌握在自己手中。
傍晚時分,車子駛上色齊拉山,到了海拔4700多米的山頂,正紛紛揚揚下著雪。這時,前方的山路上竟出現個人影,駛近一看:是那個孤身走我路的老外。昨天曾在路上見過他,一個人推著綴滿行李的自行車迎面走來,當時下著大雨,他穿著笨拙的雨衣,頭發濕濕的耷拉在前額上,一副狼狽的樣子。此刻,他的處境更令人擔憂,我叫次旦停車。但次旦充耳不聞,把車開得飛快。後來他解釋說:擔心鋼板再一次被壓斷。我唯有為這位老外祝福,真想知道他在那一刻有沒有後悔過。
(忍不住要插些題外話了。
在川藏路上,除了上面提到的,我們還碰到另外一些極有意思的背包族老外。
一次是剛出拉薩不久,坐在前座的朋友看見一個扎著一頭長長金發的MM向我們的車招手。朋友以為“艷遇”來了,豈能錯過。車子都開過去數十米了,他終於忍不住開口要求次旦把車倒回去。
可上來的哪是什麼MM呀?分明是個DD嘛,帶著一個超級大也超級髒的背囊,還有些長長的鐵棍。
小伙子是俄羅斯人,來自莫斯科,才18歲,高中剛畢業,上大學之前出來瘋狂一回。他選擇川藏路,是因為聽說這條路很險,想驗證一下。然後到成都去看那座很高很高的大佛(樂山大佛)。對一路的風景,他興趣不大,往往我停車照相的時候,他也會從腰包裡掏出一部又破又舊的傻瓜機“喀嚓”一張,然後問我這個景色有什麼特別。有次他打開錢包,給我瞥見裡面夾著一張約翰•列儂的照片,他看見我注意到照片,羞澀的眼睛剎那間綻射出光彩,被疲態重重掩蓋的臉上現出了屬於年輕人的活力,興奮地嚷著:“ Beatles,(約翰•列儂的英文名,不會拼)。”可惜我就知道Beatles的有限幾首歌。
當晚我們在工布江達住宿,那小地方只有一個小旅店,我唯有向他解釋只能將就了,別無選擇。小伙子反而告訴我他不住旅館的,他到半山上搭帳篷露營,(原來他那些長棍是用來支撐帳篷的)。然後他又老老實實地說,帶出來的錢只夠他吃飯,沒有預留車費和宿費。
看到小伙子這麼艱苦樸素,我們也於心不忍,約他明天早上再來坐我們的車。他滿口答應著走了。第二天過了預定時間,他卻沒有來。朋友說小伙子臉皮薄,不好意思再坐“霸王”車了。
還有一次是第一次上色齊拉山的時候,碰到兩個老外騎著自行車下山,我們把車停下,和他們聊天。當他們得知我們來自廣東的時候,馬上操起頗流利的粵語說:“我們也會說廣州話。”原來這兩個英國人在香港工作,兩個多月前從越南開始他們的“騎車之旅”。我問他們前面的風景好嗎。他們喜不自禁地重復著“very beautiful”。又問怎麼個好法,他們說不知道怎麼說好,反正就是好,有山有水,沒見過那麼好的。再問在哪呀?他們撓了半天頭,說不出來,反正是過了這座山,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好了,言歸正傳前想說一句:
後來才知道川藏路是禁止外國人進入的,單憑他們浪跡其中的勇氣,已讓我佩服。)
為了少走回頭路,我們選擇南線回拉薩,也即米林——朗縣一線。這條路極少人走,書上也鮮見介紹。問次旦此路如何?次旦說好不了多少。我天真地想,起碼不可能再出現“102天險”了吧。
“款待”我們的是另一種險情:米林到朗縣段的雅魯藏布江河谷沙化得很利害,已經成了連綿的沙丘。再加上這段路不是交通干線,缺乏維護,有幾段路面已被黃沙掩埋。我們的車被逼駛入靠近河邊黃沙相對薄一點的地帶。即使如此,車輪也常常被沙子吸住,我們只有下車推車。
到了下午,漸起的風開始撒野,在河谷中左衝右突、旋轉翻騰,揚起的黃沙滿天飛舞著撲向一切阻撓它前進的東西。我們的車不合時宜地再次死火,走出車外,佇立在那個不見人煙只見沙的河谷,連我們的“鋼鐵戰士”都變得那麼不堪一擊。我們仿佛成了世界的遺民,即將被風沙吞噬,悲哀的感覺在風沙的挾裹中蔓延。直到朋友衝我喊,傻愣著干嘛,快幫忙推車,我才回過神來。
後來我們看見一輛栽木頭的貨車也陷在沙裡了,兩位司機正忙著把一樁樁的圓木從車上搬下來。等減負後的車子駛出沙坑後,他們又要把圓木搬上去。折磨人的活兒這一路不知要重復幾次。
到了加查縣,我們的車子再次支持不住,排氣管斷了。我們在那裡修車休整。
和一路經過的縣城相比,加查顯得特別蕭條冷清,尤其每家每戶門前積著厚厚的土,似乎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人住過。後來在澤當有人告訴我們,加查剛發生過瘟疫,想起我們在那裡吃過午飯,我的胃裡頓時翻江倒海。
翻越不旦拉山時,我正睡得昏昏沉沉。突然,次旦大喊:“快看,你最喜歡的。”乍一驚醒,窗外山坡上鋪天蓋地的杜鵑花映入眼簾,在陽光下燦爛得耀眼……也許為的就是這蓬勃的生命力,促使我們一路走來。
去年,快到元旦的時候,我給遠在波密的“老鄉”縣長們打了個電話,陳縣長接的,我還沒有自報完家門,陳縣長已連連說:“記得,記得,印像很深的。”
陳縣長說,李縣長回家探親剛走不久,他家裡有人病了,走的時候,波密正下大雪,“回一趟家,不容易啊……”電話那頭傳來陳縣長悠悠的聲音。
照片:波密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