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車在黑夜裡穿行,有時會擦過一堆燈火,那是一個城市的邊角。向車窗外望去,會看到或明或暗的街道,街道上走動或停留著一些面目模糊的人。那些人,或高或矮,或單或眾,以我看不清的表情生活著,並以每秒三十米的速度消失於我眼前的黑夜。常常這時,我就會迷惑了,想著那些在我眼前掠過的人,原來世上也存在著,在我的意識之外與我毫無相關地活著。他們應該也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用自己的生活方式,過著油鹽醬醋的日子。在這時,我喜歡想像那些在我眼前一閃而過的人影,無稽地設想著他們過的日子和我的異同。我想其中的一些人,會感覺生活得很幸福,像舔著天一樣大的蜜糖,或感覺很痛苦,覺得忍受著世上莫大的苦楚,痛不欲生。幸福和痛苦,往往只在一個轉念間,因而容易感受得到。街角一個單薄無味的人影,說不准就是個感情豐富的人,自己有個小小的故事,自己被自己感動得翻缸倒櫃,刻骨銘深,不成人樣。說不准不是小故事,那人影此刻就演繹著一個轟轟烈烈的事情,明天就上了報紙。他們每人都和我們一樣,感受著自己的悲歡離合不能自拔。這些,與我都不相干,但在無聊的車廂裡,嘗試感受他們的感受,能夠以雜念平靜雜念。我只是個過客,他們的喜、他們的悲,他們看得很重感受很深的東西,以每秒三十米的速度,消失在我的眼前的黑暗,無影無蹤。
我也看到了一些人抬頭望了一下駛過的列車。他們之中有人看到了我嗎?會像我猜想他們那樣,猜想著我的感受嗎?我想其中可能會有一個感情細膩的人,看著疾弛的列車,也猜想著這一滿滿車廂裡,到底都塞著什麼樣的人,將要去那裡,干些什麼,也假設著列車上有某個人將要發生的故事,並且被自己想像的故事感動了,分不清誰是誰了。列車裡的乘客形形色色,每人都有一個經歷,一個感情世界,都為自己的一些自以為重要的事或喜或愁。一車廂的心事,快速地擦過別人的城市,消失在人家的眼前,與人家毫不相干。盡管,我設想著,可能有些感情細膩的人,在火車閃過的剎那,會嘗試感受我們的感受,但這種感受追逐不上每秒三十米的速度。我們再沉重的感受,也不過是人家眼中一晃而過的輕快影子。
二
早上六點,吃完早餐,從杭州趕蘇州。路途轉到一家賣杭白菊的店鋪,被推銷,然後許多人購買,如此。賣菊花處,看到了一個女孩,難得不是推銷員,只是做著收遞紙杯、菊花的活兒,十九二十的光景,容貌舉止端正,因而覺得不俗,透漏著幾分端雅態度。蘇杭女孩應該是這樣子的吧。團友們買了菊花干,滿載而出,就繼續趕蘇州。
車到寒山寺門前,山門新淨,人頭湧湧,熙熙攘攘。大家門前照相留了影,魚貫進去。我來不及張望一下張繼所感慨的意境,也只能隨隊進去了。寒山寺不大,寺後的塔樓圍著修葺,因而一會工夫就可轉了一圈。寒山寺的鐘聲太有名了。當年,一個“做天和尚撞天鐘”的和尚,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漫不經心例行公事的其中一撞,會撞動了遠在運河小舟上一名落魄書生的心弦。落魄書生心生感慨,望著楓橋邊蕭瑟的紅葉,吟了一首傷時感懷的詩句。同樣,書生也沒有想到,他自己的一時感觸,會使遠處一個平常的梵鐘聲震千年。事物間的聯系和影響,有時很玄妙,原本好像並無聯系的事物,因偶爾的緣分,就緊緊聯系上了,自此成了不可分割的整體。現在,真不知每天有多少人因為這一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而來到這裡,也想聽一聽那打動了一位詩人心靈的鐘聲。我也聽到鐘聲了,不絕於耳。如今的大鐘,和尚還敲不敲不得而知,因為游人如鯽,排隊買票都要上鐘樓敲幾下。敲三下六塊錢。敲鐘的游客實在多,看來和尚是沒機會敲的了。上鐘樓敲鐘的日本人不少,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從老遠的地方跑來,撞鐘時的表情鄭重其事。導游介紹說,因為這鐘和日本有淵源。據說,寒山寺原來的鐘,終因名氣太盛,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似乎還是流落到了日本。有個日本人(和尚?)有心想找回來,不果,於是鑄了兩口大鐘,一口贈與寒山寺,一口放在日本的一座寺院裡。這是百年前的事了。這日本人也應該沒想到,他的善舉,讓寒山寺沒少賺日本人的錢。細想,這事物間的因果聯系,有時真的不在我們的估算中。我們無意間一個舉動,可能就影響了別人的一生。我們自己,無意中也被影響著。所以,古賢人說處世要慎獨自省,或許有些道理。我也買了票上去敲了三下大鐘,不為祈福或好奇,只是想滿足一下虛榮:我和唐代的一首詩也沾了一點聯系了,詩歌中的鐘聲,在某個時刻,我也敲響了。只是,現在的寒山寺人聲吵雜熱鬧,鐘聲轟響不休,我敲響的鐘聲混雜其間,是沒有誰聽入耳了,我想也沒有敲動了誰的心弦。
三
寒山寺裡供奉著兩尊別處寺廟沒有的大佛像,一個叫寒山,一個叫拾得,形像可愛和藹。寒山是個人名而不是山名,這也是我到了寒山寺聽了介紹才知道的。寒山是個能寫好詩的和尚,有詩集流傳,出了名,人們就把他呆的寺廟改叫寒山寺。我對寒山的事跡,也就只聽到這些。另一位叫拾得的和尚,我更一無所知。導游早溜到一邊涼快去了,沒作介紹。以前讀唐詩,讀到“姑蘇城外寒山寺”時,總想像著那是寒山上深林間的一座寺院,原來不是的。
和尚的名字,似乎多叫什麼“悟”、什麼“空”、什麼“淨”的,從字眼裡就可聞到佛的氣息。寒山、拾得,這兩個作為和尚的名字,顯得有些特別。寒山為什麼叫寒山,不知道。拾得為什麼叫拾得?細看,名字裡似乎透漏著信息。佛經裡有沒有關於“拾得”的典故嗎?如果沒有,那我就可以這樣設想:拾得是個棄嬰。
拾得是個棄嬰。一個外出的老和尚,被路邊傳來的嬰兒弱小的啼哭聲動了慈悲心懷。老和尚看到了好些人在圍觀地上一個襁褓。襁褓裡裹著一個弱小的生命,在無助地啼哭。襁褓的旁邊壓著張小紙片,證明了這嬰兒被父母親放棄了。在那個兵荒馬亂缺少食物的朝代,棄嬰是常見的,因為養活養大一個孩子,對貧困潦倒的人家來說,實在不容易。放棄,或許能博嬰兒一條生路。現實無奈,放棄,有時更是深沉的愛。一些善良的人在圍觀議論,但沒有人有多余的口糧和時間抱養棄嬰。老和尚於是抱走了嬰兒,他要給嬰兒一條生路。老和尚給嬰兒取了個名字:拾得。
老和尚得到了一個棄嬰。那時,世上還沒有《夜泊楓橋》這首詩,寺廟還是默默無聞,香火寥落。這就意味,老和尚的日子過得拮據,要養大一個嬰兒並不容易。能想像,老和尚為了棄嬰的成長付出了很多。老和尚給棄嬰取名“拾得”,其實,老和尚除了付出,一無所得。
在寺院長大的拾得,自然就長成了和尚。我對修行的人總抱有好奇心,揣測著他們的心態,他們對生活的感受和我的異同。以前,我常常在猜測,他們擁有的東西很少,他們的生活靜如止水,他們放棄了一些人的本性中想要的東西,他們感覺自己幸福嗎?萬丈紅塵中種種誘惑,其實就發自我們的本心,使我們狂亂,使我們迷惑,情願一錯再錯不能自拔。拾得錯過嗎?我想拾得的內心,曾經某個時刻,一定波瀾起伏:人活著的形態多種多樣,我怎麼就成了拾得?我選擇了我的活法了嗎?是呀,自幼空門,面對山門外的紅紅綠綠,不是更容易被吸引嗎?“愛”、“要”與“施”、“舍”,本能和理性,一個轉念,往往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喜悲。歷史上也有些高僧,如八大山人、泓一法師,他們舍棄紅塵,遁如空門,我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絢麗之極復歸平靜,真正的大徹大悟,總在大喜大悲飽受煎熬後醒悟。那時,發覺寧靜的美,享受寧靜的美,是內心真實的渴望。一個人,譬如拾得,如果沒有經歷過紅塵中愛欲貪念衍生的種種煩惱苦痛的煎熬,能體會得到內心寧靜的幸福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