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印像:十二時辰之天花亂墜

作者: 夏日的珊瑚

導讀申(15-17時):出租車拐出灃惠北路,躲開熾熱的日光進入林蔭茂密的豐鎬西路。這是北方常見的寬敞街道,兩邊的梧桐恰恰接壤,黃土將藍天渲染得略微曖昧。從結束的工作中逃開的一瞬是極為快樂的,工作贈與她這次西安之行,和攜帶另一位印度先生同行的痛苦。 旅行,就是在出發前許久的時辰,就將一顆期許和幻想的心慢慢地跑馬放到目的地,然後在千裡萬裡的長途跋 ...

申(15-17時):出租車拐出灃惠北路,躲開熾熱的日光進入林蔭茂密的豐鎬西路。這是北方常見的寬敞街道,兩邊的梧桐恰恰接壤,黃土將藍天渲染得略微曖昧。從結束的工作中逃開的一瞬是極為快樂的,工作贈與她這次西安之行,和攜帶另一位印度先生同行的痛苦。

旅行,就是在出發前許久的時辰,就將一顆期許和幻想的心慢慢地跑馬放到目的地,然後在千裡萬裡的長途跋涉中把那顆勞頓疲憊的心慢慢地遛馬收回手上。

所以有時細細地做功略、查地圖,就是希望那顆獨自前往的心能夠行走得加倍妥當,還有從容,讓這種繁瑣的細節帶來如期而至的結果,如在春天種下一顆草籽、然後在夏天為它搬來一棵樹的蔭涼、在秋天看它變黃枯老、在冬天看它的消失和死,在當年嫩綠破土而出的原地。

而這種突如其來的出差,如果恰巧是早就想去的地方,就像那匹馴養了多年卻從無機會奔馳的烈馬,箭一般衝向草原!手上是半段斷裂的韁繩。周身是暖洋洋的光芒,光斑像一群刺青般令靈魂在這個瞬間毫無拘束。

印度先生沒到過草原,無從感受持韁奔馳的速度、無從體會馴服與被馴服的辯證快樂——他不吃豬肉和牛肉,在中國最喜的食物之一是K、F、C。坐在西大街的KFC二樓,她把一個新品藍莓冰淇淋吃了個淋漓盡致,然後被西安的美眉驚訝。不是沒見過美女,可是一個普通的二樓KFC竟有如此之多神態自若的曼妙女子頻繁出現,也許因為這裡是西安百盛的樓下?就如同陝西南路的百盛門口總是一干排骨女郎的環肥燕瘦之地,一不當心就會被箭拔努張的氣場射個洞穿。早聽說米脂的婆姨綏德漢,連忙掏出懷中地圖,原來米脂離此處尚有八百裡地。對西安的印像頓時好做一團——美女啊美女,隔了千年,她們還在。

這裡似乎在流行平平厚密的前劉海,美眉們的黑瞳黑入發線。這裡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KFC的二樓靠窗,百盛的樓下,西大街口,西安。

據說西大街以後將以仿古建築建築為主,東大街偏重商業,南大街則是餐飲娛樂,北大街向文化教育方向發展。所謂東西南北四大街,是古城牆內四條中軸街道,橫平豎直地彙在一點,那一點就是她要去的鐘樓。

印度先生是沒有什麼選擇權的,跟著她就往東走,一百米處先是鼓樓。穿過鼓樓下的樓洞,後面是個當地人的小市場,扎緊的口袋裡面是杏干、獼猴桃干、杏仁等干果子,旁邊的小車上是新鮮的核桃糕、綠豆膏等等小吃。其實這些代表老西安的市場才是真正值得一轉的地方,可印度先生馬上聞出方向原來不對,遂轉身再次穿過樓洞,找到售票處。

售票處原來在麥當勞的斜對面,看來這個黃頭發紅嘴唇的麥大叔也喜歡咱們明朝的咚咚鼓聲,“鼓,動也,含陽而動者也”。

酉(17-19時):

二樓的現代鼓表演准時開始。來自載歌載舞之鄉的印度先生對此興趣得很,她於是獨自跑到三樓的回廊,東西南北地轉了一圈,找找當年大將軍於此一聲令下應者雲集的感覺。鼓樓正面對西大街,熙熙攘攘的車馬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堂前的飛燕啾啾地叫著,黑色的燕翅很大,翻飛著插入鼓樓北邊的槐樹林,樹下是那個小市場,旁邊的古老破舊的房子在拆除中,一年後這裡又是一棟朱梁烏瓦的現代古建築,一如西大街上的其他——但,真正的古長安在悄悄消失,像一滴水銀在水中慢慢的下沉。那些在深邃的小巷中不脛而走的秘密,將真正地被埋葬,作為一個時代的陪葬。

北邊的樓檐上是“聲聞於天”的匾,南邊的則是“文武盛地”。

二樓的東側是用一整張牛皮做的“聞天鼓”,直徑三米多,想不出那該是一頭多大的牛,這頭牛一頓吃的下多少草。不知是不是因為追求鼓面的大,鼓的聲音喑啞,不甚中聽。那並不是當年黃昏時候在這樓上敲響報時的鼓,真正的鼓,大概鼓面已經破了,破了面的鼓就是一頭垂死的牛,氣數已盡。即使如此,還是在這面大鼓下的狹仄台階上坐了一根煙的功夫,不過這根煙並沒有夾在她手上,是印度先生的。

在黃昏時分來看這暮鼓,好比帶著一條魚去拜見大海。兩下歡喜。

離鼓樓唯有幾十米的鐘樓,建築外形和鼓樓並沒有什麼太大不同。都說建築是流動的音樂,在這響徹鼓聲和鐘聲的樓前,聽到的就該是鍋碗瓢盆的交響樂。兩樓之間的西大街上頗有幾家體面的賓館,是她意中的二臨西安的宿地,左鼓右鐘啊這可是,應該跟古男人的左妻右妾美妙感受類似吧。

鐘樓的二層是樂器坊,有些編磬、編鐘、古瑟等土裡挖出來的古樂器,估計是沒人知道怎麼玩它們了。有點特別的是一個三彩做的塤,只比大核桃大不了多少,人首形狀,失去顏色的粉彩有點像腐爛中的骨殖,眼睛嘴巴等一應俱全,又恰恰做成塤的吹氣孔,角度的關系看不全全部氣孔,可是卻能顛覆先生賈在廢都裡,用塤帶給她的全部的美和想像。古時的工具極為講究功能,想來做這塤的匠,心中有點血恨吧,才敢把這麼美的聲音用一個人的七竅吹出來。

另一堵牆是些三彩的樂俑,屬唐時,從那些歡喜笨拙的小人們身上依稀看出幾百年後東洋文化的雛形。這些小人們或閉目沉醉,或撅嘴做態,或垂髻獨樂,捏造的瞬間未曾料到日後斷手斷臂擺在牆角供人冷落的運命,臉上的陶醉令她怦然心動。尤喜一個北朝時期的坐式粉彩樂俑,胖胖的神情充滿富足。這些都是些陪葬,可見唐時的繁華,可見唐人是最最害怕寂寞的人群。

三層則是西漢時期的一組六個陶俑,無臂、大頭、呆相中稍帶著些外星人的氣質,據說是“從美國不法分子手裡追回的。”這城裡多的是土捏的娃,年代老點的算是文物,被國家保護著,新點的就四處堆著賣,等著更多小半截已入土的人買回家。齊白石和這鐘樓有點因緣的,這裡展著他十幾副九十歲後的國畫作品,看來那時他已經無心向人、只把一腔心思轉向自然景物,有一副喜鵲登枝實在夠勁,連不懂國畫的她都看著要點頭,說起來姜真正才是老的辣。印度先生看見了一邊陳列的觀音和福、祿、壽三星,連連追問各自的含義,又掏出口袋裡僅有的一角兩角的零錢分別投進化緣箱,Lucky、Promotion,這就是一個三十六歲的印度男人關於生活的簡單願景。觀音若有千眼,在忙著關愛眾生的間遐不妨眷顧一下這腔來自印度的禱告,說起來也算是老鄉。

在三樓外的回廊裡又繞了一圈,唐時的飛燕早已不再,只有飛檐還挺拔地立著,除了滿面灰塵,再看不出滄桑。不希望有人來粉它、清理灰塵、描紅繪金的,就這麼黑糊糊站在這裡最好,一個百歲的女人若是再去做些拉皮除皺這等把戲,除了會讓人驚訝之外並不生得起敬重——老,就要老得有個樣子,皺紋和灰塵都是一種氣度。燕聲照例聲聲入耳,只是不知這是五聲中的哪個調門。

鐘樓占盡中心地勢,時值下午rush hour,一時間車水馬龍,天下熙熙。說起來大城市果然是類似的,只是這城裡聰明的美女太多,而且看起來個個都以為自己是妃子,可是卻沒有一個皇帝。

有鐘聲的城市就好比會說話的男人,讓人覺得時間不空洞。

戌(19-21時):

一個俊俏無比的後生開著出租車帶她和印度先生奔往大雁塔,後生從榆林來,三問三不知,不喜話也不熟路,郁悶。街上到處都是從容行走的人,面帶對生活很滿意的表情,悠閑之極。想起不遠處的終南山,和許巍歌裡面的“悠然終南山,依稀在雲裡,縹緲”或許是同一個終南。她要是許,就在這呆些日子,反正日子有的多,不比她日出日落地伺候老板、賺錢、養家。

車一出南城牆,景色頓時一變,整齊的變了凌亂、高大的生出些萎頓,路上也七長八短多出些晾曬的衣物,但這些多出來的煙火之氣讓城市多了些家常的溫暖,平民中的大多數都居住在城外,他們就活在這些日常中間,每日家長裡短、柴米油鹽、男男女女。說起大雁塔又不能不提韓東的那首著名詩歌。“有關大雁塔 / 我們又能知道些什麼 / 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 / 為了爬上去 / 做一次英雄 / 也有的還來做第二次 / 或者更多 / 那些不得意的人們 / 那些發福的人們 / 統統爬上去 / 做一做英雄 / 然後下來 / 走進這條大街 / 轉眼不見了/ 也有有種的往下跳/在台階上開一朵紅花 /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 當代英雄 /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什麼 / 我們爬上去 / 看看四周的風景 / 然後再下來”。

大雁塔北廣場卻是她見過最美的廣場,不知道把這個美譽給了西安,以廣場聞名中國的家鄉人知道了,會不會用白眼球狠狠砸她。天下多數廣場是個圓,多少條路從中穿過去,或者多少條路從廣場邊上離心般甩出來,唯有這一大個卻封閉著全部留給人群。從下面一層層走上去,兩邊是仿唐的建築,高大而闊綽,似乎有氣流從中隱秘的穿過。西北的時間還不到掌燈時分,但是朱紅的柱子上掛著些泥金的燈籠,上書“唐”,被一些風吹起,在傳送些神秘的旨意。廣場上四處分散著爵士白大理石做的燈柱,刻著些元慎或白居易的金字詞句。一層層台階地走上去,有些拜見天子所必需的威嚴。大雁塔在頂端,離廣場還有點距離,可是伸出的塔尖卻有燈亮了,天空藍邃、大氣。

沒帶相機,只能用130萬像素的手機給那印度先生拍照。他很在乎自己的膚色,尤其看到一些指點。天色黑了,這種差別就小了,其實也根本不存在。

聽說新蓋的長安芙蓉園有鐳射和水幕電影,印度先生是愛慕摩登的人,就要去看。從大雁塔的左手邊朝芙蓉園走,路過西安的別墅區,一路上吹著北方的夜風,看著樹影下開著的人家家門,燈火很亮,天下不只上海的燈是最亮的。說起來印度先生也算是半個偶然的驢友了,而且他似乎比她更加投入地享受這些絕色,畢竟這是他的異國,卻只是她的它鄉呵呵。

衝進已經開演的水幕電影場地,其實水幕電影就是把畫面打在高密度水牆上,配合以熱鬧的焰火、真火、鐳射,一時間似乎鑼鼓衝天地響。好像是講時光機器之類的,不時有秦始皇和貴妃的頭像清晰地在水幕上閃現。一忽兒火光衝天、又一忽兒鐳射疾走,眼睛累了半天,倒也有趣。

亥(21-23時):

長安芙蓉園是她見過仿古建築裡仿得最像的建築。當然她也沒資格古過,只是覺得跟心中的唐很近,因為建築的大氣和結構上精細的和諧。很多時候,細節就是一切。那個作為中心建築的什麼樓裡面是些大畫,用了金箔銅絲等各種工藝,畫那個時代文人和名優們的把酒推盞,畫皇子那兩撇得意的胡髭。恨只恨那印度先生對此絲毫不感興趣,只顧上看園子裡那些燈火,真正像個劉爺爺般。她不敢在這大地方丟下這只會說幾個字的印度郎,只得恨恨的丟下那三層樓廊中的好畫,三層啊!多少好景色!

園子裡不少人都是些小肚便便之人,提著個相機走馬觀花。

新園子,無井無樹,不曾有屈死的宮女和幽怨的妃子,毫無暴糵之氣。只有一群二八韶華的好姑娘穿金戴銀,在演習什麼舞蹈動作。印度先生覺得似乎還是錯過了什麼,她卻覺得錯過的簡直太多了,錯過了一個最美的女人時代。

大雁塔廣場的音樂噴泉已經結束,她把印度先生送回酒店讓他獨自去吃意大利海鮮,一個人跑到夜市上。汁水四溢的肉夾饃、羊肉泡饃、烤羊肉串,一個人的胃口實在裝不下太多、一個人沒有酒,西北的晚上,風是溫柔的。

子(23-1時):

明城牆在這時已經關閉了。十一點,准時。

只有南京和西安還是有古城牆的城市。西安的含蓄、南京的溫婉,像一對失散在時代中多年的情侶,執手不得、淚眼已干。

唯一一次登上南京的古城,是在夏日下午五點多。再不記得那麼美的、生滿細草仔的磚地,給她試著拍照的那人,一直為傍晚的光線懊惱不已。腳下別家的後院子一是一、二是二地長滿別家的樹,濃綠地、幾乎見不到地面。

她從此愛上黃昏時刻的南京,那個怎麼發展經濟都不會遺忘舊情的城市,是真正的有情有義。還有鋪滿整個城市街道的梧桐樹,依山勢爬行的道路和民居,都讓她回憶家鄉。

來的時候曾經打算只爬一爬西安的城牆,在那吹一吹唐風。

後來發覺時間匆忙,於是把最美好的事物和心情留著,給下一次的寵幸足夠的理由。下一次,應該不會再有道不同的人在左右催促她了吧。

醜(1-3時)

得長安者,得天下。

這是一座廢都,廢黜的都、頹廢的都,平民中有強烈的歸隱之氣。她最喜的先生賈就在這裡隱居多年,不知夜半還會不會起來聽老者吹塤?還是仍尋在西行的路上?她曾在收獲雜志上跟蹤賈的西路隨筆多年。即使是最近的長篇病相報告和秦腔,也一樣看的心裡空空蕩蕩。紅塵中有人寫她愛看的文字,就別無所求。

她睡得很深,不像是個客。

寅(3-5時)

這裡曾是唐的都,唐是她最愛的朝代,類似巔峰時的極度快樂。

卯(5-7時)

所有路上的和家裡的牛都醒了,轉世的繼續轉世、墮落的繼續墮落。

辰(7-9時)

早晨起來去三樓的游泳池鍛煉。高原行走無礙,可是真的劇烈運動起來,還是有一點點的喘。原來在這裡生活久了的人,身體是真的很好。

喜來登出門左轉,有一家小吃店,牛肉粉絲入口既化,夾著碎土豆丁和碎肉末的牽人餅也很好吃。轟轟烈烈吃了早飯,這一天都是滿滿的,不覺著空虛。記得陳升說:擁有的開始,就是失去的最初。

巳(9-11時):

她上個月來過西北,於是輕車熟路找到個司機包車去城東看兵馬俑,本地人稱作泥娃娃那種寶物。

西安以兵馬俑聞名於世,可兵馬俑並不是西安最珍貴的。那些消失中的文明和來不及融合的新貴,那些又是蒼老又是沉重的時間的禪蛻,都在來之前輕輕呼喚過她。但是誰又能免俗呢?於是她得忍受在酒店大堂苦苦等待半個多小時的無聊,得忍受與印度先生share一個英語導游的莫名痛苦,得忍受那個卷一口流利美式英文的導游向他們大力推薦高價兵馬俑未果後的冷淡。

但這裡畢竟還是頗有一些東西很值得一看,除了法華寺、100裡之外的華山、陝北的窯洞和開滿棗花的樹。

尤其是沒有想到,所有的兵馬俑出土時完全都是破碎的,那些站在坑裡整齊劃一的軍隊,士兵甲的身體裡很可能有一塊士兵乙的盔甲。從這種意義來說:兵馬俑都是真正的秦朝出生、當代制造!

所以最記得是在1號坑,天光從窗子裡投進來,淡白地打在那些修復中的士兵身上。他們的腳下是他們的同類碎片。碎片,這是她用來形容世界的唯一詞藻。

土黃的塵,和土黃的土。

西安仍有大量未見天日的秘密,比如灌滿汞的始皇陵,幾百個未及挖掘的俑坑。

午(11-13時):

在路上。

她買了幾個手指大的小俑,回去後被朋友一搶而空。

未(13-15時):

灃惠北路的高壓實驗在13:45分准時開始。12千伏的高電壓,50千安的強電流,做一套合分動作,幾個ms之間,世上似乎什麼都沒來得及發生,其實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

2005年6月10-11日


精選遊記: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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