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漂泊是多年以前我心中的夢想。
現在,我的身體隨著歲月慢慢老去,那種在異地他鄉的自由和孤獨還是讓我在書房獨坐時感到刻骨銘心的溫馨,還有難以釋懷的凄涼。
那些遙遠時空中間的人和事,不斷地提醒自己,你已經不是血氣澎湃的青年,更不是愁紅慘綠的少年,而是一位陷於許多無奈的牽掛之中的漸漸發福並容易懷舊的中年人。
天山使我想起多年以前意氣風發時代讀過的那些書籍,那些充滿古老歲月和異族風情的書籍。
我選擇庫車作為在天山之南游歷的第一站,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這裡曾經有過一個神秘並帶點浪漫的名稱叫做龜茲。
那個普普通通的秋日下午,我背著一個碩大的行囊從庫車火車站出來,行色匆匆地邁進一輛等候旅客的捷達出租車。
司機呂師傅是多年以前四川移民的後代,屬於客籍的庫車人。
我在庫車的時間不多,也沒有很明確的計劃。我們的車子很快離開城區,沿著庫車至獨山子的公路北行。穿過一段白楊樹在兩旁高高矗立的林蔭馬路,迎面是寬闊的平原,在遠處蜿蜒起伏的天山靜默地俯視著塔裡木盆地邊緣的這一片綠洲。
接近天山南線的時候,公路兩側是非常奇特的"鹽水溝"奇觀。這大概是一種混合腐蝕地貌,這一帶容易受侵蝕的砂礫岩被億萬年來時常呼嘯的戈壁大風吹成奇奇怪怪的形狀,可能還有冰川運動的影響,岩石顯得格外峭拔獰厲,令人觀之心驚!
沿著獨庫公路繼續北行,可以穿越東西橫亙的天山山脈,還能看到夢幻一般的巴音布魯克大草原和天鵝湖。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獨庫公路在天山深處的路段,遭遇了非常嚴重的塌方,我的目的地只是天山南線的克孜利亞大峽谷。
與天山北麓密布的高山針葉林和溫帶草場那種碧綠蒼翠的植被景觀不同,克孜利亞山靠近終年干旱的塔克拉馬干沙漠,整座山脈都是童山濯濯,紅色砂岩裸露著,幾乎沒有一棵草木。
看起來,克孜利亞大峽谷是無數年來的流水切割形成的,入口特別狹窄險峻。往裡走,有幾處類似"一線天"的地方,終年曬不到陽光,陰氣森森。大峽谷深處,幾年前據說有一位當地的維吾爾族青年攀上懸崖采藥,無意中發現了一孔唐代佛教石窟。大峽谷實施旅游開發以後,這個佛教石窟成為招徠游客的好題材。
我慕名來到石窟所在的懸崖下,發現這裡已經懸掛了一架軟梯供游客攀爬。我慢慢攀行數十米,便有明顯的疲乏之意,體重增加得太快了,真有老之將至的感嘆。
石窟正中繪有一幅無量壽經變圖,兩側有一些供養人的題記,繪畫的顏料和題記的墨跡顯得非常新鮮。龜茲古國,是佛教非常興盛的國家,修建了以克孜爾千佛洞為代表的規模龐大的石窟寺群,東晉偉大的譯經高僧鳩摩羅什就出生在龜茲,並在此出家。不過,公元十世紀開始,伊斯蘭教逐漸統一西域,到今天,龜茲眾多的地面佛寺已被毀棄淨盡,石窟寺也遭到極為嚴重的破壞。
我細細探察這個克孜利亞大峽谷懸崖上孤零零的佛教石窟及其周邊環境,總感覺這個石窟出現得有些突然,有沒有可能是好事者為開發旅游而故弄玄虛呢?也許是我的懷疑心太重了吧。
離開克孜利亞大峽谷已經是黃昏時分,返回庫車的歸程經過一片荒涼的戈壁灘,幾只駱駝出現在前方的公路旁邊。這是野駱駝,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呂師傅說。
我們的車子就在野駱駝群附近停下來,我拉開車門,慢慢向它們走去。野駱駝似乎對人類沒有太多戒備,我一旦過於靠近,它們就步履矯健地走開幾步,始終和我保持二十米左右距離,一副不即不離的悠閑態度。野駱駝群中有一匹白駱駝,在晚霞西風野草間,特別美麗閑雅。
野駱駝並不懼怕車輛和人類,我回到車上,呂師傅說。獨庫公路兩側的戈壁灘上,成群的野駱駝時常可見,因為形體過於龐大,偷獵者很難將它們搬上車運走而不被人發現,如果換成黃羊之類體型較小的動物,恐怕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我沒有想到,造物者賦予野駱駝的身體,現在竟然成為它們的天然護身符了。
回到庫車,天已經暗下來了。呂師傅帶我前往庫車老城。庫車現在是南疆維吾爾族人的主要聚居區之一,老城區街巷間不時可以看到張貼著的追捕"東突"恐怖分子的通緝令。庫車也是南疆伊斯蘭教的重鎮,清真大寺的門樓在暮色中尤其顯得巍峨氣派,幾個維族小孩在門前空地上開心地玩耍嬉鬧,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我這個來自遠方的陌生人。
肚子開始唧咕的時候,我們來到烏恰沙依河龜茲古渡口附近的巴扎,品嘗口味純正的新疆烤羊肉串。新疆維族人特別喜歡燒烤,除了羊肉,牛肉、魚肉、玉米、蔬菜等等,都可以烤起來吃。對我這樣到處游蕩的人來說,幾乎任何異鄉的食物都能夠不費力地適應,我覺得新疆燒烤的佐料很鮮美,烤肉的份量也不少,幾串羊肉和魚肉就把肚子填滿了。
晚飯後,隨便找一家客棧過夜。
異鄉的深秋之夜,適宜有一點淅瀝的雨聲,來隨伴孤枕難眠者的薄衾。可是庫車不是桃紅柳綠的江南,而是萬裡塞外的枯旱荒涼之地,加上我的睡意總是來得很及時,一宿無夢,起床時正是繁星尚未完全消隱的清晨。
這次給我開車的司機寧師傅也是四川人,大胡子,在庫車打工好幾年了。
車子沿著天山南麓向東行駛,今天的目的地是從輪台到和田的沙漠公路,還有公路邊的千年胡楊林、橫跨中國第一內陸河的塔裡木河大橋和塔克拉馬干沙漠深處浩瀚無邊的連綿沙丘。
天山之南,隨處讓人有"遠游無處不消魂"的慨嘆。前方的輪台,就是唐人"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的輪台嗎?
寧師傅走的是一條為開墾石油、天然氣而修築的便道,天地間除了我們孤零零一輛汽車,只有蘆葦叢生蔥蔥郁郁的一大片濕地。天空還真的飄起細雨,洇濡得地面有點泥濘,葦叢中的水塘也更加蒼翠了。
穿過庫車綠洲的濕地,便接近了塔克拉馬干沙漠的邊緣地帶,植物主要是大片大片的紅柳。再穿過一個石油、天然氣的鑽墾區,我們的車子向南拐到著名的沙漠公路上。
塔裡木河北岸,沙漠公路兩側,分布著規模很大的胡楊林帶。胡楊是一種值得人們敬畏的植物,具有飽經滄桑的虯枝和質感粗礪的樹皮,仿佛天生沒有幼年和少年時期,永遠都是深沉肅穆的蒼老形態。我在胡楊林間充滿牛羊臊氣的龜裂地面上踱步而行,不自覺地記起在客棧門口乞討的那個維吾爾族老人,目光凝滯,面紋如割,須發斑白,長髯飄飄,那種沉默無語的神態,像極了眼前的胡楊。他們是共同的水土環境,衍育出來的氣質相通的風物。據說胡楊能生死不朽三千年,時間對胡楊似乎失去了消磨的作用;人活不過百年,但昨夜我見到的維族乞討老人,和一千多年前,伊斯蘭教剛剛征服龜茲時候的某個維族乞討老人,我想,在身體和精神上,他們是不會有太多的兩樣的。
在沙丘地帶已經枯死的胡楊林中,一只體態小巧的灰褐色沙漠蜥蜴從洞裡鑽出來,恰好出現在我腳邊,我故意逗逗它,小蜥蜴非常驚惶地四處亂竄,卻始終不能逃出我的視野。最後,我看它已經有點沮喪的表情,便任憑它在胡楊林間游走,逐漸消失在沙丘中。
中午時分,我們沿著沙漠公路南行,來到似乎只在初中地理課本中存在的塔裡木河。我和寧師傅暫時作一個分別,獨自走過塔裡木河大橋,轉到橋下河灘的雜樹叢裡,鋪開塑料布,取出干糧,一個人享受了一頓別有風味的野餐。我從小在家鄉的溪流中泡大,對水有特別的親切感,午餐後,光著腳丫,慢慢淌進河水裡,塔裡木河的水很淺很白濁,讓我有一點失望。聽人說,河裡有很肥碩的魚,但是我並沒有見到有魚兒活動的跡像。
在滿是細沙的河灘,我發現一個有趣的事情。乍一看是干而硬的沙灘,你如果用腳掌在同一地方輕輕拍打,水就會從底下漸漸滲出來,沙灘慢慢變得又濕又軟,直到把你的腳掌深深地陷進去。如果陷得太深的話,會有一種恐懼油然而生,這水中的流沙,會不會把你的身體整個吸下去呢?這樣的想像,有一點刺激的探險味道。
回到公路後,寧師傅載著我繼續南行數十公裡,漸漸深入塔克拉馬干大沙漠。終於,所有植物都不見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沙海。我爬上最高的沙丘,坐在沙丘之巔,細細感受這死亡一般永恆的無始無終的寂靜。在這裡,人之渺小,甚至比不上一條瘦弱的沙漠蜥蜴。
太陽出來了,沙層表面一片滾燙,但把赤腳丫子插到沙層下面,又是一片冰涼,沙漠溫差就是這樣懸殊。如果在盛夏中午,沙漠中可以達到駭人的高溫,那時的塔克拉馬干,是真正的死亡之海。
沿著這條公路,可以由北而南橫貫塔克拉馬干。這是地球上最長的沙漠公路,我非常想穿越它,到那出產玉石的和田去。但緊張的日程表已經不允許了,我只能抱憾離開塔克拉馬干,離開塔裡木河,離開金色的胡楊林。
從蒼涼瑰麗的天山之南,回到東海之濱的翠綠藤屋,不過短短兩個月,我卻感到那些短暫的游歷已經模糊而遙遠,仿佛舊紙上留下的淡淡墨痕。我只能說,時光輕易催人老,我心已老,所有逝去的光陰,都是非常淡漠的往事了。
旅跡苔痕主人,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一日子夜於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