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的江南游歷,希望能夠找到某種感動,某種親切與歷史感。然而看遍了西子的嫵媚,吳門的滄桑,卻始終沒有找到那種夢寐以求的感覺,於是,煙花三月,我來到了瓊花盛開的揚州,來到了這煙雨籠罩著的瓜洲。初到瓜洲,只是因為900多年前王安石的那首京口瓜洲一水間的絕句,然而那天陰雲密布下,荒草殘城中的瓜洲卻無可爭議的打動了我的靈魂,讓我明白了什麼是滄桑,什麼是歷史,什麼是江南。於是又有了第二次的造訪,仍是陽春三月,我再次來到了瓜洲,更第一次渡江而去,來到了一水之隔的京口西津古渡。
現在的瓜洲古渡口已經失去了往昔的繁華,落魄中滲透著某種無奈的悲涼。從魏晉時期的沙洲浮現,到唐朝時候的江北巨鎮,一直到近代,瓜洲一直都是往來江南江北的必經之路。1700多年的滄桑歲月,日升月降,潮起潮落,她看慣了人來人往的喧鬧,也看慣了刀光劍影的紛爭,進入21世紀的今天,滄海桑田,她有些看不懂了,往昔的熱鬧沒有了,只有數點漁火伴她渡過一個個漫漫長夜。於是在這個細雨淋濕了浮躁心境的陽春三月,我來到了她的身邊,靜靜的陪她渡過幾個時辰,共同追憶往昔的輝煌,滄桑與無奈。
黃金周的揚州人頭攢動,即使是陰雨連綿的日子,瘦西湖上仍然是人聲鼎沸,然而,這瓜洲古渡邊卻冷清的很,沒有太多的人關注這裡。瓜洲古渡公園最後一次維修已經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了,周圍倒塌毀壞的建築仍然遺留那個時代的印記,雜草已及人高。雨中漫步在這草叢中的磚石路面上,周圍寂靜的很,除了自己的足音,就只有雨水打濕草葉的沙沙聲,你無法聽到任何其他的聲音,於是乎,這雨水就仿佛一滴一滴的打在你的心頭,讓人有了某種莫名的寂寥之感。終於來到了渡口邊,一灣江水在這裡仿佛已經死寂,沒有任何的波瀾壯闊,沿著青石板路走到江邊,看看自己的倒影,千百年來有多少人跟我一樣來到這裡,做著同樣的動作,然而時空交錯卻讓我無法觸及他們的心靈。
瓜洲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經歷的多了,什麼事情在他的眼睛裡都已經無所謂了,然而在夜闌人靜的時候,他是否也會回憶自己的過去呢?也許此時,那個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暴君—隋煬帝便會無可回避的經常出現在他的夢中吧。正是他的京杭大運河為瓜洲的繁榮奠定了基礎。其實評價隋煬帝是一件蠻困難的事情,他暴君的身份基本上是無可爭議的了,然而正是因為有了他,才有了京杭運河,他的一己私欲,卻成就了中國歷史上堪與長城相媲美的浩大工程。曾經有多少無名的工匠倒在這瓜洲渡頭前,孤魂野鬼是否還會經常在寂靜的夜晚,伴著水中月光的倒影凝視不遠處京杭運河上的盞盞漁火呢?“孤魂野鬼 ”也許是對他們的大不敬吧。在江南的很多城市,你都可以看到京杭運河親切的身影,曾經夢想過搭乘一艘來往於京杭運河上的普通駁船作一次心靈的旅程,雖然沒有成行,但是在蘇州,在杭州,在揚州我都會特地到古運河邊上走一走,也許只是想在她的身邊發發呆,看看這千百年來川流不息直到今天的運河和那些已經不再使用風帆和纖夫的來往船只。而今天我站的地方正是長江沿岸曾經最繁華的地方,隋煬帝為了瓊花曾經來過這,江南的富饒物產也都渡江而來集中在這裡,等待運往更北的都城。然而當這些繁華都已經成為過眼雲煙的時候,留給瓜洲的也許就只有回憶了。
瓜洲鎮跟大多數江南的村鎮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很少有游人光顧,民風還很純樸,很喜歡這種平凡的真實,恬靜中透出某種從容,少了焦躁多了成熟。畢竟熱鬧了幾千年了,現在的冷清也許正好給她一個思考的機會。太多的名人從她身邊走過,卑微渺小如我的人更是不計其數,這其中就有那個唐朝的鑒真和尚。去揚州時沒有去因為鑒真而出名的大明寺,因為從本質上來說我認為當今的中國人有些誇大了鑒真的功績,當然,不可否認鑒真是偉大的,但是這只體現在他東渡的毅力上,這是個人魅力的偉大,卻為什麼非要給他戴上中日友好的高帽呢?作為一個皈依佛門的人來說,向未開化的人們傳教解惑本身就是一種修行,宗教信仰加上唐朝惟我獨尊而又開放的社會背景,文化的傳播與輻射本身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鑒真的執著是偉大的,然而他的執著除了讓唐朝的文化表面上在日本得到了延續之外,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一千多年後的某一天,受他醍醐灌頂的那群島民會光顧他的家鄉,當然不是來拜謁他的,一千多年了,佛家的慈悲卻並沒有感化他們,讓他們放下菊與刀的侵略文化,於是一場場殺戮無可避免。遙想當年,鑒真在此,在這瓜洲渡口揮別家鄉親朋的時候是否也曾預想到今天中日之間的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呢?七次東渡後,鑒真和尚最終也沒有再回到這瓜洲古渡,沒有回到生他養他的揚州。當年坐在奈良東大寺中的他應該會經常懷念瓜洲古渡前奔流不息的長江水吧。
鑒真走了,馬可波羅來了,當年那個游歷全中國的意大利人也是從這古渡踏入了二分明月的揚州城的。雖然到今天為止,沒有人知道他的長相,甚至連他的游記也存在很多的爭論,然而有些時候沒有必要把所有事情都弄明白的,17年的游歷讓西方世界第一次全面了解了中國,忽必烈統治下的中國。雖然此時的中國,漢族群正處在歷史的最低谷,雖然此時的中國,漢文人正在文化衝突和抵制的洪流中痛苦掙扎,但是三百年的繁榮宋朝剛剛作古,大都的繁華,揚州的喧鬧都讓千裡之外的歐洲人浮想聯翩。遙想當年那個金發碧眼的馬可波羅踏上我腳下的這片土地,走在揚州城中,穿梭於布衣漢人的異樣而好奇的眼光中的時候是怎樣的一個轟動效應呢?今天,古渡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喧囂,揚州也不是那個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了,中國人懷著當年歐洲人對中國那樣的好奇心夢想著出國走一遭。經過了800年,世界顛倒了,那800年以後呢?鑒真從這裡踏上了開往日本的船,意大利人從這裡踏上了探索東方的道路,瓜洲,現在這個靜悄悄的瓜洲,算是中國最早的國際港口,最早的窗口了。
獨自坐在渡口邊雜草從生的青石階梯上,沒有撐傘,任憑初夏的細雨隨風輕拂浮躁的思緒.平靜了,卻又感覺有些冷。900多年前就是在這裡,王安石渡江而來,回望江南故裡,有感而發那首傳世的七言《絕句》。也是從這裡,他踏上了人生中最後一次出仕的旅程。 “京口瓜州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很多人對這首詩中蘊藏的情感頗有爭議。有人認為王安石是在抒發自己重新得到重用,力推新政的決心與自信,因為一句明快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也有人認為他經過兩次罷黜之後心灰意冷,已經對推行新政完全失去了信心,轉而開始思念江寧家中的寧靜生活,出仕只是逼不得已,根據則是最後一句的“明月何時照我還?”其實誰也不知道王安石當時站在這裡的時候心裡到底是怎么想的。推行新政是臨川先生畢生的夢想,重新被啟用對他來說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了,但是經歷了新政的起起伏伏,又有誰能夠保證這一次不會和以前一樣,以失敗罷黜而告終呢?於是站在這一水之間的瓜州京口之間,這人生進退的渡口上,他矛盾了,不知該何去何從。但是他已經渡江而來,又怎能回頭?歷史證明了他的憂慮,新政最終以失敗告終,而他也最終在江寧家中郁郁而終。四十年之後,開封落入金人手中,167年的北宋結束,漢族群開始了150余年復國大夢,並最終在橫跨歐亞大陸的蒙古人的鐵蹄之下明白了自己的軟弱與無能。中國自古變法多以失敗告終,不論是王安石還是後來的戊戌變法。國家大了,大家意見就難以統一;傳統的,崇尚中庸的儒家思想也磨滅了大部分人銳意進取的天性,即使是在國家危亡的時刻。無論王安石泊船瓜州時的心境是怎樣的,充滿信心還是心灰意冷,一切都已經無關緊要了,事實上是他失敗了。如果900年前的那一天與今天的天氣一樣的話,也許王安石對自己的未來會有更清醒的認識。如今人們已經不再關心王安石的思緒了,其實和900多年前的北宋所面對的時局比起來,現在的中國要寬松許多,即使是抗日戰爭時期也是如此,現在的人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體會那種 “靖康恥猶未雪”的切膚之痛的。
中國歷史是個分分和和的過程,也是個外族入侵與融合的過程。而長江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太重要的角色,南北分離,劃江而治,這些詞彙無數次的出現在中國的歷史書中。一道長江天險,成為中國古代衡量分裂與統一的標志,而京口與瓜洲這個長江上曾經最重要的渡口,自然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於是紛爭,殺戮,屈辱,悲壯成為了這裡周而復始,永恆不變的話題。站在這裡你不需要大費周折,只需放下手中的傘,靜靜的在雨中閉上雙眼,就可以將中國歷史體會個透徹。登上了瓜洲古渡石碑後面的高塔,夢寐中的長江就在那裡,距離剛剛好,雲霧中的長江在這個距離上正好有一種朦朧的雄渾與美感。從遠方浩蕩而來,又逶迤而去,那種平靜而又勢不可擋的城府讓我立時為某種動態的永恆而感動。
還要說宋朝的歷史,當年金主完顏亮站在這裡的心態應該沒有我這樣平和吧,這個靠政變奪權的皇帝在將前皇室趕盡殺絕之後終於開始向南宋動刀了,此時距北宋滅亡才三十多年。然而在勢如破竹的來到這長江邊的時候,他還是停下了腳步,因為劉锜,因為同仇敵愾的南宋軍民,也因為這浩浩蕩蕩的長江水。於是一場戰鬥扭轉了歷史,完顏亮內訌被殺,南宋得以繼續偏安,繼續苟延殘喘。當年如果不是金人的內訌,一道長江,一個瓜洲大捷根本就無以阻止金人南侵的腳步,中國的歷史也許更要早五百年改寫於女真人的手中。然而南宋的好運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世紀後,蒙古大軍的鐵騎還是從這裡跨過了天塹長江。短短的一百年間,瓜洲看慣了異族大軍的你來我往;看慣了金戈鐵馬,血流成河;傷殘軍人的號叫跟顛沛流民的哭泣無數次的出現在她的眼前與夢魘中, 但是她無能為力, 只能默默注視。對於她來說, 完顏亮與成吉思汗的侵略,張崎和李庭芝的反抗轉瞬之間都灰飛煙滅了,永恆的只是這奔流不息的長江水。此刻,站在這塔中, 看著天際平靜中孕育著波瀾的長江,成吉思汗夢想過的長江,完顏亮目睹過長江,你便會明白什麼是永恆,然而即使是這奔流了千年的長江也不會是永恆的吧,既然人生本來就是瞬間,於是在這瞬間的瞬間中體會到永恆便顯得彌足珍貴了。烏雲更加濃重了,這種壓迫的氣勢讓人不能不想到戰爭,靜靜的江水邊,閉目冥思,耳邊分明傳來的是戰馬的嘶鳴與金鼓的鏗鏘。宋朝的軟弱讓瓜洲與京口見到了太多的廝殺。遙想當年杯酒釋兵權的趙匡胤也許根本就無從知曉,他的黃袍加身也許就注定了宋朝的軟弱,於是耶律,完顏,鐵木真,這些名字此起彼伏於大宋子民的耳畔,夾帶著屈辱與膽怯。宋朝好像一個不思進取的紈绔子弟,以其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同遼,同金,同蒙古比肩,於是稱臣,稱子,稱侄便成為了必然而無奈的選擇。他也試圖反抗,然而與金人聯合滅掉遼國,轉眼之間,東京就落到了金人的魔掌中,無能為力,只能靠著長江天險苟延殘喘,靖康之恥,縈繞在漢人心中長達一個多世紀之久。接著便是與蒙古人聯合滅亡了給自己帶來無限屈辱的金國,靖康之恥算是血了,然而,代價呢?卻是自己命運真正的終結。
“潮落夜江斜月裡,兩三星火是瓜洲。” 亂世中我想到了辛棄疾,想到了岳飛,更想到了陸游,國家的懦弱卻反而更能夠激發民眾的鬥志,然而個人的力量畢竟是單薄的,就好像黑夜籠罩下瓜洲的點點星火。紹興三十二年,也就是金兵南侵的次年,陸游在此寫下了那首《送七兄赴揚州帥幕》:“初報邊烽近石頭,旋聞胡馬集瓜洲。諸公誰聽芻蕘策,吾輩空懷畎田憂。急雪打窗心共碎,危樓望遠涕俱流。豈知今日淮南路,亂絮飛花送客舟”。亂世,尤其是屈辱的亂世,對人是一種折磨,尤其是像陸游這樣憂國憂民的人,東京汴梁的屈辱還沒有消散,金人已經飲馬長江了,舊恨新仇,讓站在對岸的陸游怎能不痛哭流涕?然而他所能作的只能是奮筆疾書的同時,將自己文人的孑弱之軀投放沙場,報效國家,即便這個國家已經是枯木難逢春了。煙雨中朦朧的對岸就是京口吧,當年陸游就是站在那雲霧中的某處,他會不會想到800多年後的今天,一個自小在金人土地上長大的人,會站在這裡同他跨過長江,跨越800年時空的交錯而對望呢?歷史應該是公正的吧,宋朝滅亡了,然而陸游連同他那9000多首蕩氣回腸,憂國憂民的詩詞卻以那個屈辱年代中血性男兒的忠實心理寫照而成為歷史永恆的紀念碑。屈辱的宋朝,憂國憂民的鬥士們,看著自己的敵人一個個倒在自己的腳邊,自己最後也無力苦撐,倒在了橫跨歐亞大陸的敵人的鐵蹄與彎刀之下。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歷經300多年的輝煌,屈辱與反抗化為塵土,結為傷疤。京口與瓜洲間的長江也從血紅中逐漸恢復,漸漸的安靜了下來。
瓜州古渡公園內有沉箱亭一座,乃為紀念明萬歷年間在此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杜薇而建的。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只為警世,其內所述之故事多帶靈異色彩,無法讓人辨別其真偽。如果說白蛇傳為民間傳說的話,那杜十娘之事就更像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了。有趣的是,在這篇小說中竟然提到了發生在明朝萬歷年間的日本關白豐臣秀吉入侵朝鮮的事情,從作者的口氣中可以看出,這一事件對當時的明朝影響並不是很大,可以說根本沒有威脅到明王朝的統治地位,這一點與日本文學中講到的情況有些出入。而李甲就是趁這個機會買來的功名的。其實從李甲的性格來看,杜十娘的命運是早已經注定了的,他是不可能將愛情置放於父親的威嚴之上的,他對杜薇的感情並沒有深到可以放棄一切的程度,或者說他只是沉迷於十娘的迷人外表,而十娘心中的李甲和未來幸福的生活,更多的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和天真幻想。最後的結局就是李甲僅僅為了千金之利就放棄了這段感情。來的容易,放棄的也容易,連他用來贖杜十娘的300兩銀子都不是他自己的,放棄了亦無所失。仔細的分析了一下這個讓杜十娘甘願付出所有,托付終生的李甲,更是感到杜十娘的可憐與可悲。學識淺薄,靠錢財買來功名,已應為人所恥;生性懦弱,不敢付出,惟命是從;紈绔子弟,出入於風流之地,人品尚且存在問題。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何會讓杜薇神魂顛倒呢?其實還是在於外表。所以竊以為十娘所得也有其自取之嫌疑。但是十娘畢竟是可憐的。身為妓女的她本就不應該奢望太高的,試問有哪一個品行端良,學識淵博而又相貌端正的男人會甘心娶一名妓女,即使她有傾國傾城之貌,為相伴一生的妻子呢?這就是命運,身為妓女而內心卻清高,渴望正常人的生活,雙宿雙飛的生活。最終,當現實無情的呈現在眼前的時候,最後的一道心理防線也崩潰了。於是生命,財富於她已經毫無意義,她只有選擇死亡來求得解脫。想必當年的瓜州渡口應該不會像今天這般蕭條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痛罵薄情之人,然後奮力一投,成為千古絕唱。外邊的雨越下越大了,與同學對坐在沉箱亭中,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的體會十娘的痛苦,沒有帶什麼紙錢之類的聊以祭拜,只能在此靜坐,用心去與她溝通,帶出我的一份同情。400年了,你想通了嗎?面對著這永恆的長江水。
雨歇了又下,下了又歇,眼前是荒涼的渡口,耳畔是林俊傑的江南。近處是悄無聲息的駁船,遠處是陰雲下浩浩蕩蕩的長江水。是雨,是這煙花三月的雨將這一切聯系在了一起。江南應該是屬於雨的,或者說雨中的江南才是最嫵媚動人,天生麗質加上數千年文人墨客的文化沉積才最終成為今天內外兼修的江南,如果再加上點荒涼的冷艷感覺,這就是完美。然而蘇杭因為久負盛名,游人如織,已經充斥著浮躁與庸俗的艷麗。瓜洲卻不同,仿佛深閨中不為人知的閨秀,他的嫵媚不遜蘇杭,他的底蘊與潤揚比肩,然而她的內斂,她的深沉,她的平易近人卻是江南其他的地方所無以比擬的。不平於京口瓜洲的不為人知,然而恰恰是這種寂寞讓她們顯得更加的美麗。走出冷清的瓜洲古渡公園,重新回到現實中瓜洲市鎮,突然想學習古人做一次京口瓜洲的精神之旅,剛才在公園看到的渡輪剛剛開走。旁邊的汽車渡口建成以來,從這裡渡江而去的人越來越少了,航班也一減再減,下一班的航班還要2個小時才能起錨,於是放棄了,對面的京口仍然緊鎖在雲霧之中。
一年了,瓜洲的雨不時的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於是一年後的陽春三月我又來到了這裡,為了再睹雨中瓜洲的寧靜與美麗,也為了能完成夢寐以求的京口瓜洲的精神之旅。我的腦海中是
白居易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是張緝的“英雄恨,古今淚,水東流。惟有漁竿明月上瓜洲”。為什麼瓜洲不像江南的其他地方充斥著浪漫,而總是與愁容,與淚水相聯?古人們站在這瓜洲渡頭前,大多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一種悲涼的心境。來往於這裡的多是異鄉的旅人,好像我一樣,孤身在外本沒有了親人的歡聲笑語,本就寂寞難耐,如果正趕上陰雨連綿,國破家亡,那種斷腸般的憂愁與痛苦便會在一瞬間在這江邊爆發。陽春三月,今天沒有下雨,一年的離別,這瓜洲孤獨仿佛變了一幅面孔,雖然沒有了那種讓人肝腸寸斷的悲涼氛圍,但是瓜洲的寂寞,瓜洲的深沉依舊。
這驕陽似火的初夏裡,我次爬上了江邊的高亭。想起了在台南的游歷,也想起了鄭成功和明朝。南明,又是一次劃江而治。然而南明沒有南宋的好運,長江天險沒有保住南明的半壁江山,僅僅幾年間弱小的南明小朝廷就倒在了滿洲八旗的鐵蹄下,連歷史學家都沒有把它列為一個正式的朝代。當年站在瓜洲渡前慷慨陳辭的鄭成功,也最終兵敗南京城下,離開了大陸跑到了台灣。“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可是最終中原還是易主了,因為多爾袞不是完顏亮。史可法也沒有劉锜那般的好運。金人以遺甲500滅遼,吞北宋;滿人以遺甲13,過山海關,統一中國,這是怎樣的一個民族?五百年後拖著大辮子的滿清人完成了他們的金朝先人當年沒有完成的願望,從這瓜洲渡江而去,完成了入主中原的夙願。
人生總是有遺憾的,去年已經很少的來往於鎮江與瓜洲的渡輪今天已經取消了,看來我那京口瓜洲一水間的夢想永遠都無法實現。央求渡頭邊的漁家載我們渡江而去,不論對岸是哪裡,只要過江就好,卻原來這些漁船只是漁人的家,沒有權利過江的。於是輾轉回到了揚州,再從揚州車站乘車經汽車輪渡去鎮江。曾經一水之隔的京口瓜洲,在交通完全現代化的今天反而更復雜了。從興旺到落寞只是轉瞬之間,瓜洲是否能夠承受的住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呢?從唐以降就熱鬧到近代的瓜洲在我來到她的身邊的時候已經落寞,也許真的就要一直落寞下去了。當年一瞬間的轉變也許她自己並沒有注意,然而醒悟過來時已經適應了這寂寞的處境。瞬間的改變,永恆的瓜洲。
不是我偏愛瓜洲,只是瓜洲的荒涼給我留下了太多的感悟,讓我的悲情心理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其實京口與瓜洲本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的,屬於瓜洲的歷史同樣也是屬於西津的。現在的西津古渡因為長江的改道已經離開了水邊成為了一條地地道道的西津巷。西津巷的保護要比瓜洲好,古跡的保存也不可同日而語,元代的過街石塔仍然屹立在巷口,見證著從元至大四年以後的京口滄桑與變遷。這裡是真正意義上的江南了,陽光是明媚而柔和的,街邊的小寺廟中傳來節奏明快的誦經音樂,頗有些流行音樂的節奏,善男信女魚貫出入,千百年來經過這裡的人們都在祈求渡江的平安,今天當渡江已經沒有危險可言的時候,他們在祈求什麼呢?走在這古街上的感覺是溫馨的,游人三三兩兩,穿梭在這古街中,他們不是這裡的主角,游人的好奇眼光並沒有影響到世代居住在這裡的居民,見的多了,也就習慣了,甚至是那只蹲在板凳上梳理皮毛的花貓對我的鏡頭都不理不采。拾階而下,感覺江水仿佛就在不遠的地方。街道兩邊的建築多為民國所出,雖跟古渡的歷史不可相提並論,但是畢竟是幾十年前的產物了,對我來說還是蠻有味道的。精明的商家會把店鋪打點的很有歷史感,煤油燈,土肥皂還有其他只有在記憶中才能夠看到的東西,擺在案頭還真能吸引不少的眼球。當然真正能夠出售的僅僅是幾張狀元餅。小時候在上海也有賣,後來消失了,沒想到今天在這百裡之外的鎮江再度重逢,懷念之情隨著淡淡的米香融入全身的血液中,歷史已經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東西,自己的成長也同樣是在創造著歷史,只是這個歷史沒有太多的轟轟烈烈罷了。終於走到了西津巷的終點,沒有長江,真的沒有長江,是怎樣的一種失落感呢?雖然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卻還是很不情願的接受。從身邊飛馳而過的車輛讓人恍如隔世,我就像一個從唐宋元明清一步步走來的過江之客,走到渡頭邊卻發現沒有了江水,身邊是些東竄西跑的鐵皮家伙,吃驚與失落不言而喻。算了,回頭吧,否則我還能怎樣?剛才是以一個渡江北去的江南人的角度審視這西津古渡的,這回再作一次南下而來的北方游子吧。離家鄉,歸故裡,千百年來來往於這裡的,來往於長江上的形形色色的人,不外乎就這兩種情形,雖然心境是千差萬別的。昔人已作古,空留荒廢的古渡與今人的唏噓。
一年的思念,兩次的游歷,終於,我對江南的理解定格在了這淅淅瀝瀝的瓜洲古渡和那艷陽下溫馨的西津古渡,我不再會為其他的江南所動容,因為我業已找到了自己想像中的江南,古人筆下的江南,足矣。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第三次來到這裡,但是如果還有這樣的機會,還有這樣的衝動,那一定會是在某個月光皎潔的秋日夜晚,來看看瓜洲的三兩漁火,在此共邀明月飲,在此對影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