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堂很遠，離快樂很近——古巴記行 (2)
二月初的這天，將寒冷的加拿大放在身後，我來到中南部古巴心髒地帶。熱帶驕陽炙烤著大地，我穿著如古巴女子那樣少的衣衫，騎車，在鄉間公路穿行。
他們說古城提尼達（Trinidad）雖然今天靜止著，從1988年起她的定義更多的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遺產”，但幾百年前非洲農奴交易興盛時期提尼達港口是上岸點，加上這裡也是甘蔗最大產地，所以在歷史上提尼達曾經非常活躍過。
甘蔗產地那個山谷有一些也已成為教科文組織“建築遺產”的制糖廠，山谷離古城12公裡。看上去是一個哪裡都不到的地方。這片充滿田園風光詩意濃郁的山谷，曾是一萬兩千多名非洲農奴離開家園後走不出的唯一的家，或者，被禁地。
我先是爬上山坡看Valle de los Ingenios如畫的風光，甘蔗地大部分已經收割，裸露的土地被高大的棕櫚樹隔成一塊一塊。遠處Escambray山巒似屏障保護著這片山谷土地。從山坡下來，順著公路直入谷地中心。這個季節的原野像是荒蕪，公路起起伏伏通向遠方。路兩旁少見人煙村落，路上偶爾有一輛車飛快駛過，或者一輛超負荷的拖拉機轟隆隆地響過，除此之外，藍天屬於蒼鷹，道路屬於我。身後不遠埋頭騎車的同伴看上去如一個小黑點。一路上有風相隨，讓烈日下騎車的我不覺灼熱，而我袒露的臉、雙臂、肩，腿也在這不知不覺中吸收盡這一日的光和熱……
這裡是一處哪裡都不是的中心。我在午後蒼茫的寂靜中慢慢地爬行。
路旁一段土路帶去一個小土坡，坡上一棵大樹，很典型的村莊入口的格局。我想討口水喝，毫不猶豫地騎進去，才發現山坡後沒有任何村莊。倒是有一個簡陋的棚，有兩輛築路車和幾個灰頭土臉的工人，車的門開著，有音樂傳出。
想要掉頭已經太晚，他們已經在招呼了，“來來來，過來喝一杯甘蔗汁。”
我望著跟過來的同伴，心裡猶疑這個前不挨村後不著店不確定的地方，一群我們不確定的“粗人”…… 同伴聳聳肩，似乎未覺什麼不可行。
我終於再掉頭過去，聽見他們像是在奔走相告，“嘿，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推出一位威武的唯一略會英文的人過來和我們答話，原來他受過良好教育，還去過阿根廷。古巴教育完全免費，所以築路工人會英語留過學也不是奇怪的事。交談無非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一類的話。更多的，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互相好奇著，笑著。——No es facil. It’s not easy. 不容易啊……這是我們最後對話的結語，也是在古巴常聽到的一句話。現實生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在哪裡都一樣。
一杯加了冰的鮮榨甘蔗汁遞了過來，我一口飲盡，再自己動手去榨，吃力的樣子惹得眾人大笑。
在這個哪裡都不是的中心，一群和土地相依的人們，在音樂聲中笑著。
但願我帶給他們的笑聲能點燃那一日他們的心情；因為，那一日，在我寂寞的旅途中他們點燃了我的心情。
道路一直在延伸，路兩旁不見任何廣告牌，古巴的鄉村是純粹的鄉村。不僅廣告牌，連路牌路標都少見，所以只能盡可能地問路。
有房舍，我走過去問路，其實那人早就見到了我們，而且早就停下手中的活，盯住我們在看。
他傾盡心思地回答，答完後我已經說了謝謝，他再說“你們等等”，飛跑到鄰居家，再去討個確認，然後，鄰居一家又是傾巢而出，又一番指指點點。我想我已經很明了，他們還是不放心。我不得不再三步一回頭地說，“好的。謝謝了。”
終於決定放棄再騎五公裡去古老的蔗糖廠。余下一日的時間已不多，我想去海灘，而那又是另一段長長的路途。
這是一段平穩舒適的坦途，穿過Ancan半島的荒灘鹽漬地，一路的視野無限開闊。風還是那樣急，只是鋪面的風中已經有海的味道。
可是海，海到底在哪裡？美麗的路途似乎無限地延伸起來。那輛中國制造的“五星”牌自行車讓我在無窮無盡的公路上徹底地疲勞了。
拐上岔路的坡，有了些微大海的影子，知道這不是那最著名的海灘，但我們決定就在這裡停。太陽已經向西。
小海灘上有草棚涼亭，花一個美金可以租到一個躺椅。海面下全是岩石和珊湖礁，不適合游泳，但很適合浮潛和看魚。旁邊一位老人問我說英語嗎？我回答是。然後他用很法語的口音告訴我你看見那邊兩個立起來的竹竿了嗎？從竹竿中走過去的範圍可以游泳，水下的石頭是休整過的，不會扎腳。
我終於讓一日的風塵、日曬和疲勞都融進了大海中。這是怎樣的一天！
回到躺椅中，我掏出一支雪茄，向老人借火，順便問他是說法語的嗎。他說是，來自加拿大，這已經是他第四十個在古巴度過的冬天了。我問為什麼古巴？
古巴安全，是全中南美洲最安全的國家。
古巴沒有成批的美國游客，是自身文化保持得最好的拉美國家。
古巴溫暖而清靜，你不想被人滋擾的時候便不會有人滋擾，是很適合冬天避寒休養生息的國家。
而提尼達，是古巴最好的地區（當時我未說同意，後來開車東西南北游走完這個島國後，心裡念念不忘的，竟就是這個提尼達）；這一片沙灘，又是提尼達地區最好的地方。那邊的海灘，他指指我們因路途而放棄的那邊，以前非常好的，可是後來起了一個酒店，酒店要認手腕上的標志手鏈，雖說你是外國人他們不會趕你，可是，畢竟那就不好玩了。
那麼我，不是一下子就發現了你用了四十年才發現的地方？
對啊。所以，你就好好珍惜吧。
我吸一口雪茄，眯著眼睛，慢慢地躺了下去。紅燦燦的落日，此時，在海面上我的腳趾間無聲無息地上演。
天上白鳥排成兩排在歸巢，身後，籠罩在金色光芒中的大地是一幅全息美景圖。落日余琿不斷向上延伸，映照過路面，映照過遠山，最後，長久停留的，是天上的紅雲。而半輪月牙兒，在我凝視紅雲的時候，漸漸由淺淡變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