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跳動在歲月風霜下的心終於到了波蘭,這一次走過四個國家中感覺最“東歐”的一個。
從地理位置來看,波蘭應該是歐洲的心髒,東至敖德薩,南到威尼斯,西達阿姆斯特丹,北抵奧斯陸,距離都不過2000公裡,就可以通到海上了。這個國家地勢平坦,沒有天災,是不是天時地利太出色的緣故,才招來那麼多外強的覬覦呢?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曾經有那麼100多年,波蘭這個國家在世界版圖上找不到,因為她已經被俄國、奧地利和普魯士瓜分了。但波蘭的名字從未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反而前所未有地根深蒂固。因為那個年代是居裡夫人的年代,流亡的科學家用祖國的名字命名了她發現的放射性元素“釙”。那個年代也是肖邦的年代,流亡的音樂家念念不忘死後要把自己的心髒送回祖國。
並不是視覺神經出現疲勞,實際上進入波蘭後似乎已沒有什麼風光可言。驟眼看去平平無奇的國度,就像一本已經塵封泛黃的書,需要靜下心翻閱,而隱藏在沉重封皮後的,恐怕也是晶瑩閃亮的部分少,苦難堅韌的部分多。
第一站來到克拉科夫。有人說,到波蘭旅游不一定要到華沙,但不能錯過克拉科夫。這個波蘭的第三大城市,歷史上曾經是波蘭王朝的的首都,舊城區是世界文化遺產之一,在這裡還能見到一些專屬於歐洲的風情,比如中心廣場上遍地飛舞的鴿子、穿著古怪服裝與游人互動的街頭藝人、穿著婚紗帶著靦腆笑容的新人,旁邊的集市長廊有各種各樣黃澄澄金燦燦的琥珀飾品,很是吸引我們流連。
波蘭的琥珀很出名,只是這美麗的東西總會讓我想起小動物被柔軟的樹脂挾裹至無法掙扎的那一瞬,越是封印完整纖毫畢現,越顯得無奈和苦澀,就像波蘭特有的表情,柔韌,堅忍。克拉科夫的聖瑪利亞教堂並不很堂皇,卻有個特別之處是每天要定時吹號,那也是一種紀念儀式:當年強大的忽必烈軍隊打到這裡時,一位士兵在教堂吹號號召全城的人出來抵抗,一支剪把他射倒了,馬上有另一位士兵接過號角繼續吹……
波蘭的性格,大約可以從這裡初見端倪。
克拉科夫有一個維利卡鹽礦,是相當值得一游的地方。這個鹽礦很早以前曾經為波蘭創造了巨大的財富,雖然在周邊各國已經有更多方法獲得充足食鹽的今天,維利卡鹽礦只能轉為少量供應本地,但與海鹽不同的天然氯化鈉晶體的開采,使鹽礦出產的鹽相當健康之余,還可以制作成精美的工藝品。
昏暗的樓梯,一級一級地走下去,深入135米的地下鹽礦,本身就是一件讓人興奮刺激的事情。我們在礦道中穿梭,兩邊巷道和腳下的地板除了木頭,就是光滑堅硬的鹽晶了,表面看來就像黝黑的花崗岩,但有經驗的礦工會指點你看到裡面透明晶瑩的礦晶。礦道內涼風習習非常舒服,因為鹽晶是不能受潮的,鹽礦的通風設施自然非常先進,無意中倒讓游客們受益不少了。
我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看采礦的過程,盡管鹽洞內也有不少模型演示,甚至還有一些雕像表明鹽礦的歷史和意義,比如當年這鹽礦是如何因為尋找一枚某公主失落的戒指而發現的,還有礦工們熱愛的“鹽精靈”和“鹽長老”,都是采礦工作必須擁有的信仰對像吧。
那些雕像多是鹽雕,就是看起來像黑色岩石雕刻似的,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巨大的鹽礦宛如一個地下王國,巷道四通八達,時而有寬敞的大廳,於是就布置成了一個小教堂。而最著名的就是那個“水晶大廳”了——這其實是我起的名字,因為我想不出更貼切的形容——接近100米的地下竟然有這麼一個大平台,燈火輝煌儼然就是一個宴會廳,除了教宗和其他宗教人物的雕像外,四面牆上還有基督教故事以及一些著名的宗教主題作品的浮雕,比如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燈光映照下,這些鹽雕散發出棕褐色的奇異光芒,就像是用金沙敷就,還帶著奇特的立體透鏡效果。仔細端詳,浮雕上每筆每劃都很細膩傳神,除了贊嘆,我再也沒什麼話好說。
維利卡鹽礦的這個大廳同樣有世界文化遺產的名號,而當中的“鎮礦之寶”就是我們頭頂上那盞光芒四射的大吊燈。我給它拍了一張特寫,回來之後問了不少人,第一個反應總是“水晶吊燈”。沒有一個人能猜中,那其實是一盞鹽晶燈!晶瑩剔透如斯,誰能想得到我們每天吃的鹽竟有著這樣的美麗與剛強!
最讓我感動的,在於這世界級寶物的創造者,不是什麼想像中的大師,只是這礦內三名普通的礦工,兄弟加師徒,兩代三人用了多年光陰,一點點地把它雕琢出來。我不禁想起了行走在藏區那些寺廟裡所看到的精致華麗的壁畫,作者往往都是寺裡的喇嘛。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工作有一份特別的鐘情,恐怕是無法完成這浩大的工程吧。正如帶領我們進礦參觀的老礦工,用一位領導的話說,氣質寬和雍容得像是天下最快樂的人,一點也沒有中國式“苦大仇深”的影子。
我真的很喜歡這位礦工爺爺,當我因為拍攝DV而掉隊時,他總是耐心等我到最後,還風趣地學著別人的樣子叫我,雖然我打賭他一點也不知道那些中文發音是什麼意思。送我們離開礦洞時,他的手裡抓了一把鹽晶,給每人送幾顆,然後又偷偷跟我走在後面,把手裡剩下的一大把全都倒了給我。
於是這些晶體就跟著我萬裡越洋回到了廣州。維利卡鹽礦的入口處有很精美的鹽雕工藝品,但因為容易受潮損壞,我們都不敢買。老礦工爺爺送的鹽晶能放多久,我也心中無數,只能用瓶子裝好,希望美麗和快樂都不會消逝。
其實在波蘭,不能指望總是看到美麗和快樂。行旅如書,每一頁都有不同的顏色。而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一路上最陰郁暗淡的一頁。
克拉科夫西面60公裡有一個小鎮,每一個來到克拉科夫的游客都會去那裡,但我相信,並沒有人喜歡去那裡。
小鎮的名字叫奧斯威辛。
臭名昭著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所在地。
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殺人工廠”,一個讓人想起都不寒而栗的地方。當年德國納粹對猶太人進行有計劃的種族滅絕,大批猶太人被騙上火車,來到這個“做工的地方”,一下車就被分批送上死亡之路。1940-1945年間,死在這裡的猶太人就有200多萬!
集中營原本利用德軍營房改建,後來滿足不了大規模的屠殺計劃,就繼續擴建。我們首先參觀的一號營,便是後來擴建的,在廣闊的原野上,當年有排排豬籠似的封閉木屋,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視線遠方的樹林裡。納粹在離開集中營時曾放火焚燒罪證(所以直到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一切,以及死亡的確切人數,始終不能完全弄明白),幸好是冬天下雪沒有燒盡,如今周圍的鐵絲網和門口的鐵軌遺跡猶在,木屋是仿造了一部分,如果不明就裡,倒會覺得這原野風光還不錯呢。而在當時,40平方公裡的集中營內,猶太囚犯每隔幾天就更換一批,殺人的速度,最高時是每天6000!
走進木屋,想像一下1米5左右狹窄的木板條上堆疊8個人的情形,想像一下荷槍實彈的黨衛軍守在門口,像對待牲畜一樣對待他們眼前的這些“劣等人”。他們當年一定很年輕,年輕帥氣的小伙子,可是腦子卻被洗得如此徹底,相信殺人,有計劃的、大規模的殺人,竟然會是一項神聖的事業!
多麼可怕啊,世界上最殘忍的就是人了。離開一號營,有人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不願意再看了。
可是,已經成為博物館的二號營,還有更震撼人心的實物展示。導游的解說已經非常避重就輕了,因為稍微知道一點這段歷史的,親身來到此地已很需要勇氣,如果想像力比較豐富,神經再脆弱一點,真的很可能承受不住做噩夢。
我就很慶幸那一天陽光特別明亮,集中營博物館裡人又特別多,當中還有不少似乎是跟著老師來上課的學生,無形中氣氛顯得平常許多。導游說,周邊學校是把這裡當作固定的教學課程一部分的。
我想到了我的國家。今年是二戰結束60周年,不知道在國內,帶著學生去博物館的老師有多少,跟著老師去博物館的學生又有多少。我其實很怕直面白骨,於是在南京我終於沒敢去大屠殺紀念館。萬裡迢迢來到奧斯威辛,感覺別的民族的災難,就沒有那麼切身的恐懼吧。
但其實,這個集中營殺掉的不只是猶太人,死在這裡的人有400萬之多,其中也包括了中國人。
二號營用實物和圖片說話,照片多是當年的納粹軍人自己拍攝的,看著一火車一火車的猶太人提著行李帶著家小,整整齊齊地在月台上被德國軍士“分類排隊”送進死亡集中營的情景,真是找不出適當的詞來形容。誰見過這麼整齊的赴死呢?許多人還帶來全副家當,滿以為要在這裡認認真真住上幾年。
尤其見不得婦女和小孩的照片,我實在想像不出當年的納粹軍人怎麼能面對那些無辜女人的面容和天真孩童的眼神。
博物館裡有一座座堆疊成山的遇難猶太人實物:金褐色的頭發——納粹用人發制成毛毯、各種靴子和鞋子——小孩的鞋子就有單獨一堆、皮箱——可憐的猶太人還以為要在這安住、牙具口盅和鞋油——就是因為富裕,猶太人才遭來這樣不可思議的嫉恨吧。
都是60年前的舊物了,帶著地獄般的破敗氣息。如果說每一件物品都聯系著一個冤魂,那些這些毛發山、鞋山堆積的怨氣,不知道會不會把地獄填滿。
走出博物館,不肯再往前去看毒氣室的人又多了幾個。我還是去了,一定要勇敢面對最直接的屠宰場。毒氣室是奧斯威辛最著名的殺人武器,我在二號營博物館見到毒氣罐,簡單一個肉罐頭似的,但只要3罐,就足夠在20分鐘內殺死毒氣室裡的數千人。
所謂毒氣室,其實只是很簡單的一間低矮的密封水泥房子。當年納粹以集體消毒洗澡為名,強迫猶太囚犯進入毒氣室。一間不過20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塞進2000多人,然後門一關,毒氣從天花板上噴出,不過10來20分鐘,房間內所有人的就永遠告別了生命……
緊挨著毒氣室的是焚化爐,納粹在猶太人進入毒氣室前就強迫他們脫光衣服,就是為了最快、最方便地把他們直接從毒氣室送進焚化爐……
站在那台已經斑駁破舊的焚化爐前,望著那張開的大口,心髒一點都不緊縮是不可能的,盡管我周圍還有其他的參觀者,人們也已經把紀念的花圈擺在這裡……
奧斯威辛,更多的細節我可以忽略,反正了解的人肯定了解,這不可能是愉快的旅程,但即使讓我自己選擇,這一趟也是一定要走的。
終於來到華沙,東歐之行的最後一站。和前面走過的地方很不同,驟一看,華沙居然沒有像樣的古典歐式建築,市容就像某個中國的普通城市一樣沒有特色。最高的一棟建築,還是當年蘇聯人建造的“科學文化宮”,高230米,外觀也不過像一座規整的積木罷了。這恰好印證了波蘭人與眾多委曲求全的歐洲鄰居不同的堅強性格,因為多次遭受戰亂又不肯屈服,這個城市古老的經典建築被戰火摧毀得差不多了。
但華沙並不是一無所有。被高大漂亮的古城堡包圍著的,就是還相當古色古香的舊城區。裡面有個小廣場,中央矗立著不大但是聞名遐邇的美人魚像。手持寶劍的美人魚像是華沙的像征,代表的是住在維斯瓦河的守護著華沙的女神。
舊城區的古典歐式建築和雕像比較集中,而在舊城區外也有一些特別的所在,只是比較分散,掩藏在普通的街區、公園之中。比如華沙第二大的城市公園,綠樹成陰,芳草遍地,乍一看除了夠大,也跟一般的公園沒什麼不同。但在裡面卻有波蘭最後一個皇帝的水上夏宮,以及現在波蘭總統經常宴請外國來訪政要的餐廳——雖然外形很不起眼。即使不再為肖邦雕像什麼的激動,走在公園裡也常有意外驚喜:一只孔雀、松鼠或者野鴨冷不丁地就出現在你面前,悠閑地漫步。原來華沙是“綠色之都”,類似這樣的公園,是不許車輛進入的,裡面有眾多的野生動物,也不許游人獵取。
光這麼一個公園就走得我們兩腿發軟。難為了導游,還帶著我們走街串巷,滿腔熱情地要讓我們看到華沙所有美麗的地方,可是我們已經很疲倦了,到後來就不是很配合,實在有些辜負他的苦心。
這次東歐之行,越走到後頭越發現中國人的稀少。不僅游客少,導游也越來越少。捷克的導游說他是當地僅有的五六個中國導游之一,及至到了波蘭更有意思,一天換一導游。帶我們去維利卡鹽礦的是一位已經移民波蘭10多年的廣州人,談鋒很健,思想也很有見地,原來當年他還是一位經濟學碩士。雖然他自嘲如今成了波蘭唯一一只“廣東雞(Guide)”,但他顯然很清楚並滿意自己的人生選擇。廣東guide用廣東話給我們導游,還楞把我們說成是中國大使館的人,結果我們進入鹽礦拍攝DV時不用交錢了。輕輕的狡黠,還真覺得親切。
帶我們到奧斯威辛的則是一名湖北人,和說話像打衝鋒槍的廣東Guide相反,輕言慢語。最有趣的是到華沙以後我們連中國導游也攤不上了,來了位會說中文的波蘭帥小伙。可是當這位帥哥帶著我們到處轉時,我們又在街頭與分別帶著一個香港團和一個台灣團的廣東Guide和湖北人不期而遇!
波蘭導游在上海和台北分別學過一年中文,自己取了個中文名字叫“道心”——因為喜歡中國的道教思想。就憑那兩年學習能有如此的水平,我只能說他極有語言天賦,要知道他得區分簡體字和繁體字,講解時一不小心還會蹦兩句英語和日語呢。這道導似乎也知道我們的心思,專把我們往文化場所引領。存放肖邦心髒的聖十字教堂就不用說了,每個人都會在那根封存著偉大的音樂家的拳拳愛國之心的廊柱前駐足瞻仰一陣子,後來道導又專門帶我們繞到舊城區去看居裡夫人故居。甚至有700多年歷史的華沙大學,他也不忘特地向我們介紹。華沙大學科學院前有一尊雕像,我發現是哥白尼,道導還謙虛地問我中文怎麼說。最後我們要去機場了,路上他還讓停車,帶我們上了一個新建的圖書館。圖書館正面有許多塊石板,用各種文字書寫著一些詩歌、公式、樂譜,當中就有藏文。圖書館後面有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個觀景台,既可以眺望華沙全貌,又可以透過腳下透明的玻璃一窺圖書館巨大的書庫。山坡上有一片綠地,一些青年男女穿著相當清涼,正在做日光浴,讓我在離開波蘭前對這個國家又有了一些新的認識。
終於,行程將告結束。道導將我們送到機場,辦好各種手續。他沒忘記告訴我,這個機場叫肖邦機場,並且遠遠地,就指點我將機場外廊上那個肖邦頭像拍了下來。
所以波蘭給我留下的印像並不比其他國家淺薄,這其中,有一部分就是笑容靦腆、眼神堅定的波蘭導游告訴我的。身邊有幾個日本游客走過,於是後來大家嬉笑著比拼自己懂得的一些日語,早上好,晚上好,謝謝,我是中國人,之類。
但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來,波蘭帥哥已經搶先說了第一句:“我是波蘭人。”
應該記住波蘭人,熱愛祖國的人。
而我們,再次經過10多個小時的漫長飛行後,也回到了自己的祖國。我不知道為什麼,按理應該不錯的溫帶氣候卻讓我如此不適應,第一次在旅行後臉上出現了這樣大面積的斑斑點點紅色疙瘩。但我卻顧不上護理,而是向往著下一次出行:就在我的國家,就像一只自由的小鳥,就往那最秀美壯闊的山川撲去吧。蜻蜓點水般,我走過了東歐,我看到了差距,然後,我就要懷念我選擇的山水,懷念我自己的家園了,深深的,深深的懷念。
2005.10

維利卡鹽礦的鹽晶吊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