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是幾歲了,反正是初諳人事的小時候,除卻當老師當醫生的課堂理想,我對自己前途第一次比較具體的規劃是 --- 我長大了要嫁一個火車司機。免費坐火車的理想激勵著我,而實現這一理想最快捷的辦法,莫過於做火車司機的家屬了;還可以跟著他一起漂泊旅途……拋開具體的困難和不確定性不談,我拿著那本“全國地圖冊”的火車線路篇,沉醉在我當時能做的最瑰麗的夢裡!
等長到足以認識到這是多麼投機取巧的愛情理想的時候,才敢將這深埋的願望講出來給好朋友聽,結果卻被奚落了一番,“你真沒出息。要嫁,至少也要家一個飛行員啊。免費坐飛機,才不枉一嫁嘛。”
可是當時的我,個頭瘋長,十二歲就拔到一米六,全班一個男生都不及自己高,在四川那個人均偏矮,女孩子以嬌小玲瓏為美的省份,我自卑得連醜小鴨都覺得不如,頂多算個醜大鴨,還敢高攀飛行員?飛機畢竟離自己能接觸的現實生活太遠了,遠得像外星。
工作以後,開始了第一次乘飛機接近藍天;此後由於工作關系,也有二十天不間斷飛九個城市的經歷。可每每夜深人靜時,捧一本旅游雜志或書籍做精神旅游的時候,耳邊鳴響著的,還是火車長長的汽笛聲和鐵軌受重的轟轟聲。飛機和飛行員,始終也沒能培養出我更有出息的志向。
我不知道跟小時候家住在離火車站不遠的地方有沒有關系,深夜裡的萬種聲音,最能讓我側耳凝神的,便是火車遠遠地呼嘯而過。一時間,心便跟著牽扯到很遠很遠未知的地方。
而遠方,便是我從小立志要去的地方。不是那種把家安置在某處去四處旅游,而是以大地為家,以鐵軌和道路為經脈,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一座山脈又一座山脈,一條河流又一條河流地邁向一個又一個未知的家園。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一個夢想過很久的地方,一張機票,幾個小時,馬上你發現,自己已站在夢想城市的飛機場。那種突兀的感覺,像一個飢餓者突然吃下一大碗的高蛋白食物,不知如何去消化。我喜愛距離崇尚距離,它讓我一步一步地靠近夢想之所在,心裡的喜悅一點一點地增加,而旅行的快樂對於我,不只在於“到達”,更在於“出發”。
我知道,目前國內的火車,在很大程度上已被民工潮所占據。現實的重壓擠走了人們身上的忠厚和淳樸,也曾幾乎擠掉我對火車的浪漫寄情。有一年乘火車硬座從成都到廣州,50小時,我守著我那一點點座位空間,幾乎一直動彈不得,車過湖南衡陽,由於嚴重超載,列車決定不再開門,可站台上那一群群憋急了的民工們想著法子鑽一切可能的空子。我身旁的窗開著小小一縫隙,就真的被人用力地頂開窗戶爬了上來,緊跟著男男女女你推我拉地爬上來一伙,可車廂裡早已經難有任何插足之地。我大叫,“別爬了,別爬了,沒地方站了。”沒有人聽,他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拼命爬,抓住我的肩踩著他的行李,怎麼樣在車廂內安置自己是下一步的事,當前在這世界上唯一使命,就是想方設法爬上這趟列車。我感覺自己就快被混濁的空氣窒息了,也被他們頑強勇猛的生命力嚇呆了。不記得列車是怎樣到達廣州的,只記得自己拖著變得很粗大的兩條腿,快忘了怎麼走路了。
那是一九九二年春節後。從此有些怕這條鐵路線。現在國內各方面交通應是改觀了不少。而最另我感舒服自在的一次鐵路旅行,是有一年大年初一坐火車經哈爾濱到長春,列車在茫茫雪野中行駛,整個車廂只有十來個人。悠由自在地走來走去看流動的風景,和列車長神侃大江南北風物地理,變著花樣央他們播我喜歡的音樂。不過,我的去參觀駕駛室的要求還是被拒絕了。要不說嘛,童年理想怎麼就那麼容易實現?
前年元旦前夕,一個人不知如何度過幾天的假期,便毅然買了火車票去廬山。十九個小時不算多也不算少,我知道一九九八年的光陰會在這趟車上走完,一九九九嶄新的一年會在這趟車上到來。我起先是不知道這趟列車對新年是那麼的漠然的,盡管沒敢指望狂歡,但至少會有點什麼氣氛吧。哪知在十點鐘,音樂准點停止,燈光准點熄滅,人們開始忙於洗漱。我坐在中鋪的黑暗中,實在按捺不住了,大聲抱怨到,“這車也真是的,新年哪,都沒有什麼特別的,難道就這樣睡覺不成?太沒勁了。奇怪。”有幾個人停下鋪被子的忙碌,愕然望著我,不知我想要什麼特別的。我突然意識到在他們眼裡奇怪的是我。趕緊溜下鋪,到走廊上看風景。最終我的抱怨還是引來了一紅衣導游的同感。他說,“我和一同事朋友要去餐車喝啤酒,你來不來?”
去!我逃也似地離開這即將被睡眠籠罩的車廂。
導游李是廣州人,護送團隊去廬山,他的同事朋友黃是井崗山人,來接另一個團,會在早晨井崗山站下車。我們開始喝酒聊天。黃是歷經生活磨難的人,腳由於小時候生病有些跛,但依然不影響他做這份走南闖北的工作熱情。我們談廬山的雲海,談井崗山的竹子,談遠遠近近的生活,談下一個元旦千禧的足跡……青色遠山在窗外呼嘯而過,一輪圓月不舍不棄地追隨我們,原野大地寂靜安詳,我們離旅游的目的地在一點一點拉近,而我們心的流浪旅程似乎永遠不會結束……沒有標准時間為我們帶來新年鐘聲,爭執一番之後,便以黃的據說是用了四十年絕對准確可靠的老機械表作為標准,以酒杯與酒杯的碰撞作為鐘聲,在我們的微醉中,在歡呼倒數聲中,在急駛的車廂中,迎來了1999。
寫到這裡,伸伸懶腰,望見牆上掛的那幅多年前拍的放大了的我坐在鐵軌上的黑白照片。那一年我大學畢業離開家鄉,搞攝影的男友拍下這張照片,說在鐵路的這頭等我回來;而那兩條太陽下閃閃發光的鐵軌,竟是將我越帶越遠,帶去的地方,和這鐵軌本身一樣,望不到頭。
200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