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片海
(一)
我所在學校的所在城市在長江和大海的邊上,緩緩流動的空氣裡隱隱地有海水的腥味。城市的街道和馬路兩邊栽滿終年常青的高大樹木,三月裡漫天的繽紛揚花,六月的時候會有大團洶湧起來的濃蔭。還有櫛比鱗次的華美樓群,鑲滿精致玻璃的樓廈將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晴媚的日子裡那些玻璃反射的陽光落到眼睛裡會讓人產生暈眩而曼妙的幻覺。
林耀輝很抒情地說,這個城市多麼像我們的青春,光輝熠熠地處在令人眩目的尖上。
冬天的時候林耀輝喜歡成天戴著厚而暖的尖頂滑雪帽,毛茸茸的將整只耳朵和眉毛都遮掩了起來。每次見面祁琪都會取笑他像縮頭烏龜,林耀輝就不依不饒地嚷著烏龜要咬美女一口,然後他們像嬉戲的孩子一樣繞著我和齊祖明追逐起來。我們四個人是大學四年的同學,我們喜歡拉著手在林蔭深深的街道上奔跑,喜歡乘著舒適的雙層巴士穿越城市的繁華和喧囂。到了周末,我們會搭車穿經一整片生長著碧綠的油菜與冬小麥的田野去東邊看海,夜幕降臨以後徒步走回來,在路邊吃夜市大排擋。
兔頭火鍋是我們必叫的“曲目”,放很重的辣很多的豆腐果與油面筋。在煙霧繚繞裡吃得大汗淋漓,高興起來林耀輝與齊祖明在十二月的冬天依然能把啤酒當水喝。我的酒量微弱,通常不到散席就酩酊大醉。每次都是齊祖明背我回學校,我趴在他的肩上,醉眼朦朧地看見路邊流溢的霓虹和商店的櫥窗裡掛滿叮當卡片的聖誕樹。齊祖明的毛衣柔軟而暖和,我的臉陷在裡面真舒服,我還聞得到透過毛衣拂面而來的他身體的溫暖氣息。我陶醉地輕輕閉上眼,覺得幸福像透亮的水一樣在身體裡晃來晃去。
(二)
我是一個早慧的孩子。四歲的時候父親死於車禍,母親改嫁他鄉,我跟著瞎了一只眼睛的祖母生活,有一個身在美國的伯父按月給我們彙充盈的錢。從小我就極力地隱忍著稚弱的情懷,在外人看來我一直是一個堅強而快樂的女孩子,那種獨自清洗傷口的寂寞與疼痛卻無人了解。直到遇見齊祖明。
在A大的新生報到會上,一大堆排著隊的陌生同學。九月的陽光像活潑的鳥一樣在空氣裡跳躍,明晃晃的把皮膚曬得微熱。接收的老師忽然背著光把簽到單扔回來說,“父母姓名”一欄怎麼沒有填?
我長時間地沉默著,捏著脆薄紙張的指尖開始發燙。那時候我像犯了錯一樣怯懦而憂傷地愣在那裡,隱隱地聽見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緩緩地破碎。後來忽然從後面竊竊私語的人群裡擠上來一個身形頎長的少年,有著清秀俊朗的臉龐和干淨明亮的笑。他斯文有理地說,老師,我們的家庭背景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每個人的檔案裡面了,在簽到單上寫與不寫其實只是個形式而已,更何況有時候我們還可以有點隱私的。
說完他微側著臉看我,他的眼神曖昧而溫暖,一如之後四年我們之間的情感與幸福。而在當時的一瞬我忽然明白,這個人其實已經洞悉了我的故事與內心的柔弱。
那天跟我一起拖著沉沉的箱子找宿舍的是一個清純可愛的女孩,有著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和海藻一樣濃密的長發,宛如一株散發著清爽馥秀香氣的空谷幽蘭。她填完表格之後從後面追上來,我聽見她孩子氣地說,我們一起去找宿舍好嗎?我回過頭看見她臉上淺淺的梨渦和細細的絨毛,我就莫名其妙地點了頭,然後我們並肩沿著鋪滿精巧鵝卵石的林蔭小道往公寓樓走。
我叫祁琪。她笑吟吟地說,撲閃著宛如蝴蝶翅膀的睫毛。剛才跟你站在一起的男孩子就什麼名字,他長得可真好看呢。
我淡淡地微笑,他說他叫齊祖明。
齊祖明。祁琪低聲喃喃地重復著,忽然發出一陣風鈴般清脆動人的笑聲,甜甜地粘在空氣裡。
(三)
在美滿幸福的家庭和許多的關愛裡長大的祁琪,有著簡單透明的快樂,總能用天真的眼光去看待冗繁的世界和憧憬未來。而我是從小就經歷了殘酷的破碎與沉重的悲苦的孩子。我們就像盛開在兩個迥然季節裡的花朵,縱然一開始好到宛如彼此的影子,可是終究還是要相互背離的。熬不過時間。
齊祖明也對我與祁琪之間的情誼看得透徹。他從不唏噓也不安慰,只是靜靜地看著一切緩緩流轉。雙魚座的齊祖明骨子裡有一半的明媚和一半的憂傷,我看見他的眼眸裡仿佛被輕緩的風吹動著變幻色彩,偶爾灰藍偶爾純白。而與他同在一個宿舍的林耀輝卻是一個開朗幽默的男孩子,每天都是簡單純粹的樣子。我們是在一次晚自習中偶然遇見的,然後四個人把寬大的書豎在桌子上,躲在後面小心翼翼地說了一晚上的閑話,而且約定那個周末去城市的外面看海。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海,平靜得宛如一顆晶瑩的眼淚。我站在岸邊一塊嶙峋的岩石上,微閉著眼睛舒展開柔軟的雙臂,清新醇和的海水氣息撲面而來,我還仿佛可以聽見輕細的風聲回旋著從我單薄的身體裡穿過。我對身邊的齊祖明說,我喜歡這樣的海,像孩子一樣沉在了恬美的睡夢裡。我還說,知道嗎,唯一一個能給我依*和安定的親人卻在海的那邊......
當我和齊祖明齊肩站在浩瀚的海邊,我終於忍不住將那些濃的苦和深的痛的成長故事淋漓盡致地告訴了他,猶如一株在幽暗裡生長的花朵綻放出了芬芳。他忽然牽起了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說,從現在開始還有我在你身邊,米欣。他的聲音溫軟而濕潤,我能夠分明地感受到其間的真摯與溫暖。我的手像一只乖順的貓一樣蜷於他的掌心,那一刻,我的幸福在清新的海風裡恣情地流淌。
祁琪卻在這時候遠遠地喊我們。已經是十月微涼的秋天,她依然光著腳,像頑皮的孩子一樣在柔軟的沙灘上來回地奔跑,林耀輝一直跟在她身後,用一只漂亮的海螺吹著流暢的曲子。他們在沙灘上踩出許多深深淺淺的腳印,轉瞬又被湧上來的潮水撫平,宛如青春裡倏來倏去的嬗變的心思。
身邊的齊祖明若有所思地沉吟。如果我們可以拒絕長大,我們就會一直快樂。
那一瞬,我在他凝視我的眼神裡看見心疼和呵護。忽然有一陣海風吹拂過來,將我們的衣服鼓蕩得像搖曳的旌旗。
(四)
林耀輝單獨約我吃飯,在學校食堂四樓的西餐廳,坐在臨窗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見外面盎然的春意:高大的泡桐樹開出厚重的粉色花朵,遙遠天空的一角有幾只麻雀疾飛的淡色影子。林耀輝沉默著把碟子裡的匹薩切成許多細碎的小塊,卻一直沒有吃一口。他僵硬地坐在那裡的姿勢充滿著憂傷。一向開朗的人一旦有了心事就會顯得很突兀。
我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他牽強地微笑,我喜歡祁琪。然後他又低沉著聲音說,可是她喜歡的是齊祖明。
我淺淺一笑,用很淡然的口吻地說“哦”。我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失落與難過,不讓坐在對面的林耀輝看出絲毫的痕跡。可是胸口那裡仿佛被噬咬般的疼痛,捏在指間的那只小巧的*子也忽然沉重起來。我不是一個遲鈍的人,其實我已經隱約地看出齊祖明與祁琪的親近與曖昧。比如他們許多次繞開我的單獨相處,比如他們曾經經心或無意地在我面前說起對方的好,比如他們相互贈送精巧的禮物。只是對於這些我一直裝著漫不經心,像一只鴕鳥一樣自我欺瞞著。
齊祖明曾經是照亮我心靈中陰暗與潮濕的一片陽光。他給過我那麼多的安慰和鼓勵,送給我許多暖人心的小東西。我的床頭就放著一只他送的漂亮柔軟的枕頭,天藍色的絲綢枕套上繡著盎然的春光,每夜我枕著它入睡都幸福得恍若翩翩然的彩蝶。直到有一天,祁琪從蚊帳裡探出頭來說,米欣姐姐,我有一只和你模樣相同的枕頭,齊祖明說我們的是一對,就像我們是一對好姊妹一樣。
那天夜裡我精心養起來的尾指指甲突然斷掉了。原來,許多時候不只是我們的敏感,一些事情的確已經發生。
(五)
我們一直在一起,所有人都隱忍和抑制著心中萌動的私欲,不忍心折裂了惺惺相守的情誼。那是一段很赤純干淨的流光,只是不能長久。當鳳凰花像燃燒的火焰一樣在學校的每個角落裡盛放,畢業酈歌終於傳唱開來。我們依依不舍,時間卻義無返顧。沒有誰可以抵擋住它的轉逝。
在最後那些他們為工作奔波的日子裡,我的祖母在那個遙遠的山村寂靜地病逝了。我坐顛簸的長途汽車回去吊喪,悲傷洶湧。伯父也穿洋越海地趕了回來,他是一個溫和的男人,他的身影讓我在喪亂中安定了很多。他最後告訴我打算帶我去美國留學,他說,米欣,這裡已經沒有什麼是屬於我們的了。
一句話觸動了我心裡的傷口。我說,好。然後轉過臉去,眼睛裡卻辣得要掉下淚水來。
伯父為我的簽證而忙碌,我只身趕回A大。只有林耀輝一個人去車站接我,祁琪和齊祖明還在迢遙的某個城市裡實習。他在出站口逆著洶湧的人流上來擁抱我,我沒有拒絕,我已經身心疲憊,是那麼的需要一些依偎和溫暖。他輕柔地撫摩我的頭發,喃喃著,米欣,米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終於趴在他的肩頭痛哭起來,我說,我就要走了。彼時,遠處的公路上猝然傳來急劇剎車的嘶叫聲。
伯父托了層層關系很快就把一切手續辦妥了。那時候離齊祖明和祁琪預定回來的日子還差一個禮拜,我沒有讓林耀輝告訴他們我離開的消息。去機場的那天也只有林耀輝一個人送我,站在剪票口,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深深地凝視著我的眼睛,欲言又止的樣子。沉默了良久之後才微笑著說,到了那邊記得和我們聯絡。
我緊緊地抿著嘴唇點頭,忽兒一陣憂傷。而他的眼角分明落下一顆晶瑩。我們曾經攜手與共,如今卻即將天各一方。
後來在飛機上,伯父輕聲問我,剛才那個是你的男朋友?我搖頭否定,不是,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喜歡你。伯父是過來人,他的眼神瞞不了我。
我沉默著。別過臉去看窗外的風景,一朵一朵的潔白浮雲悠然來去。恍惚中我想起模糊的青春時光:四個人的相依相隨,一些欲說還休的少年情事,兜兜轉轉的快樂和幸福。可是一切終究已經嘩然落幕。我緩緩地閉上眼睛,任憑淚水打濕臉頰。
(六)
身在異鄉,滿眼都是不休不止的繁華和熱鬧。可是我的心裡一直是淡然安定的,在那些燈火闌珊的背後我總是忍不住懷念隔洋相望的那個海濱城市,總是不知倦膩地想起那片寧靜蔚藍的海。它們一直珍藏在我心裡最柔軟明淨的一個角落。
林耀輝會在一些固定的時間裡打電話和寫信來,告訴我彼岸發生的一些事。只是齊祖明和祁琪一直沒有和我聯絡,我曾經試圖給他們打電話,只是抓起話筒的一瞬間我忽然感到悲傷而絕望,我覺得那一刻的自己就像是一個要執意去破壞別人的幸福的邪惡女巫。最後,我到底還是堅決地掛斷了電話。
我曾經在給林耀輝的電話和回信裡旁敲側擊地問及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感情,每一次他都是支支唔唔地刻意藏飾著什麼。直到三年後我在一所知名的大學取得了碩士學位,他在寄給我的賀卡上寫道:米欣,我終於累了,我像逆流的魚一樣竭盡全力地游了七年,卻依然游不到祁琪身邊。她終於已經戴上了齊祖明的戒指。
我記得那天是美國六月一個晴媚的午後,我是在畢業典禮開始之前拆開那封信的。然後我在一棵古老的紅楓下緩緩地蹲下身子,把臉埋在信紙裡,旁若無人地痛哭了起來。
那天的深夜,我獨自一人跑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拼命地撥打齊祖明家裡的電話,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想給他祝福還是想興師問罪。只是話筒裡從頭到尾傳來的都是盲音。原來我是一個連一根稻草都沒有抓住的落水人。
總有疾駛而過的汽車的燈光打到電話亭的玻璃上,晶瑩透亮的煞是好看。我把自己反鎖在裡面,絕望得像一只猝然崩潰的沙漏。
(七)
兩年之後,我認識了一個溫婉平和的華裔校友蒲誠,跟我是同一屆的理工科碩士。我喜歡他身上那種溫情和細膩。他總是帶著微笑跟我說話,給我一些依*和擁抱。兩年半之後,我開始習慣他為我做的這些。我說,不如我們結婚吧。我的聲音細小卻沉和,我確定蒲誠是我尋找的幸福。
他定定地說,好。然後慢慢地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只精致的戒指盒,他說,我早就為你准備好了,我只是在等你開口。
我跳起來吊在他脖子上,把臉貼在他的胸口,很大聲很大聲地幸福地哭了。
我寫信去告訴林耀輝我准備結婚的喜訊。我故意不打電話,我想讓裝著我的幸福的信在傳遞的途中被許多人的手真實地觸撫到。這是在我的青春完全消逝前的最後的浪漫。
可是直到我結婚的那天,我一直都沒有接到林耀輝祝福的電話和卡片。翌日醒來,蒲誠從樓下的信箱裡拿上來一封航空信。是齊祖明俊秀的筆跡,信裡說,林耀輝因為絕症已經離我們遠去,等你度完新婚蜜月回來,如果有時間,希望你能抽身回來參加他的“七七”吊唁。
我把信捂在胸口,斜著眼睛望窗外,從我的那個角度看見上午的太陽居然是玫瑰紅色,像散淡開的血跡。
(八)
時隔六年,我與齊祖明和祁琪再次在林耀輝的“七七”上相遇,彼此的眉眼間都有了滄桑和衰老。我還看見他們三歲的小女兒,像一個純潔的小天使,她走過來拉著我的裙角叫我米欣阿姨的時候,我險些要無端地掉下眼淚來。
他們一家人站一起的場景和諧而溫馨。世事輾轉,我們追求的不過是一些安穩。我們寒暄的時候,我看見祁琪手指上那枚閃著熠熠光澤的鑽戒,還有殘缺了一只尾指的白淨的左手。那一刻祁琪原本想迅疾地將左手藏到身後,當看到了我的眼神後她便不再無謂地掩藏了。我還沒有來得及詢問,她就已經從容而淡然地微笑說,是我切菜時不留心造成的,都已經過去了。
後來在我們轉身散開時,我分明地聽見那個小天使很孩子氣地說,媽媽,你剛才為什麼不告訴米欣阿姨你的手指是在車禍中救爸爸折斷的呢。
那一瞬,我的臉上綻放出欣慰而釋然的笑容。而它,竟整整來遲了十年。
我在第二天便買了回美國的機票。頭一天晚上我是在林耀輝母親那裡睡的,與老人抵足而眠。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宿的話,從林耀輝小時候一直說到他離開。林母凄凄艾艾說,在他被診斷出了血癌之後,他便天天趴在床頭寫信,寫了又撕,撕了又寫。直到收到你結婚喜訊那天,他的精神才好了起來。他把我叫他床前,讓我把他寫好的一封信和他寫字台抽屜裡的一個木盒子在將來看到你的時候交給你。誰知道,那孩子第二天就在病床上吞了一整瓶的鎮痛劑自殺了......
我帶著林母轉交給我的信和木盒子上了飛機。我在飛機起飛後拆開了信,厚厚一疊信紙上寫的全是或悲或喜的青春往事,信的末尾說——我在那段歲月裡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我一開始就喜歡上了你,而齊祖明喜歡的也是你。於是,我開始處心積慮地離間你們,我約你在四樓西餐廳吃飯就是整個陰謀的開始。祁琪那只與你模樣相同的枕頭其實是我買的,我慌稱是齊祖明讓我轉交的。還有,你到美國之後,齊祖明一直在我這裡打聽你的地址,我卻一直找借口搪塞他。後來他只好寫好了信托我轉寄給你,也全部被我扣留了下來,我把它們全部裝在了木盒子裡......米欣,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是我破壞了我們四個人的純真的情誼。對不起,米欣,祁琪,祖明,希望你們在某個早晨醒來不會再想起我。原諒我。
我頹喪地*在座位上,神思恍惚。直到後來一個空姐走過來問我需要什麼幫助,我才清醒過來。我長久地端視著手中的木盒子,最後終於用沉定而堅決的口吻對她說,請你幫我扔掉它。
我到底沒有勇氣和興趣再去打開它,那些既然已經被歲月錯過或塵封的故事,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去觸動和追究了,一切都不可能再重演。
往事影影憧憧,彈指一揮間就已事事皆非。飛機在雲端呼嘯而過,俯眼下望,那一片浩瀚的海宛如一顆蔚藍色的眼淚。更多www.hqhk.com//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