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禪一味金谷町

作者: 絨兒

導讀初冬的早晨,空氣中有些淺淺的寒意。 電車在這個叫金谷町的地方只有兩分鐘的停留。上車的人寥寥。下車的似乎只有我一個。走出電車站,一眼便看見了不遠處的巴士站。一塊豎著的牌子,寫著站名和巴士到站時間。旁邊是一張長椅。被風雨侵蝕得有些陳舊的站牌和長椅,纖塵不染。一條窄窄的公路通向山上的茶園。路上有一些零散的落葉。冬日的薄霧在小鎮輕靈而優雅地 ...

初冬的早晨,空氣中有些淺淺的寒意。 電車在這個叫金谷町的地方只有兩分鐘的停留。上車的人寥寥。下車的似乎只有我一個。走出電車站,一眼便看見了不遠處的巴士站。一塊豎著的牌子,寫著站名和巴士到站時間。旁邊是一張長椅。被風雨侵蝕得有些陳舊的站牌和長椅,纖塵不染。一條窄窄的公路通向山上的茶園。路上有一些零散的落葉。冬日的薄霧在小鎮輕靈而優雅地飄忽著,車站和周圍的民居變得有些朦朦朧朧。沒有一個等車的人。7點30分,小鎮的頭班巴士准時到達。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不經意間汽車已悄沒聲息地停在了眼前。 我是唯一的乘客。司機回過頭來朝我笑笑,說聲“早上好”,看我坐穩了便發動了車子,往那深深的綠色中駛去。要去的地方是金谷町的茶葉博物館。被稱作“日本第一茶鄉”的金谷町,在靜岡縣中部的一片山林間。我生活著的城市裡,故鄉杭州,也是有一家茶葉博物館的。在一片綠色山水之間。 那是我喜歡的地方。沒有太多的游客。有茶的悠遠,茶的清香,更有茶的散淡。杭州是個茶鄉。喝茶的去處甚多。但杭州卻是個能把茶喝出濃濃的俗世生活風情來的地方。龍井茶的陣陣幽香,那綠色的精靈在玻璃水杯中舒展著的身姿都已不再是關注的內容了。更多的是關於佐茶的食物和喝茶時消磨時間的方式了。這個城市,真是無處不浸潤著南宋遺風。 只有茶博館,還留有了幾分清幽。三十分鐘以後,車子到了茶之鄉車站。 幾乎已經在山頂上了。站在路邊,能看到山下的小鎮。有新干線駛過,但聽不到聲音。感覺離城鎮很遠。山頂上的開闊地,是一片蒼翠的茶園。 霧漸漸散開,露出透藍透藍的天空。陽光穿過雲層灑下一片柔和的金色。茶樹上掛滿晶瑩的露珠。穿行在茶園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茶葉博物館就在那一片綠色的茶園之中。這樣的一片土地,從未有過任何接觸的地方,卻時時感覺到一種召喚。我不知道,我要在這裡找到什麼。但內心感覺,這裡有我喜歡的東西。常常這樣。一個人,毫沒來由地跑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尋找一些不明確的感覺。館長小泊重洋先生已經在等我了。一個清瘦的老者,眼睛裡有平和睿智的光。聽朋友介紹,小泊先生原本是政府的公務員,因為喜歡茶,籌建博物館時,自動要求來這裡,放棄了公務員的身份。博物館是社團法人。政府給一部分資金,自己還得創收,才能維持開銷和工作人員的工資。 小泊先生在這裡寫出了一部又一部關於茶的著作。他說,他去過杭州。喜歡那個地方,叫龍井的那個地方。還喜歡一部書,叫茶經。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個盒子,打開包裝是一本線裝本的陸羽《茶經》。 杭州的朋友送的。可惜,中文的,我看不懂。他說。小泊先生讓我先去自己走走看看。下午有茶道老師來,可以看茶道表演。或者,有興趣,跟著學學。茶博館不大,僅參觀的話,一小時足夠了。茶的歷史。茶的種植方式。種植的工具。茶的飲用方式。飲茶的器皿。各國的茶俗。全有。小而精致的博物館,介紹的很全。 有一株巨大的茶樹,穿過樓板,一直長到三樓的屋頂。是按中國雲南的一株茶樹一比一仿真制作的。是茶,就離不開關於中國的介紹。畢竟,這是由中國傳播到世界各地的。在中國展區,還有留學生在表演中國茶藝。站一旁看了一會,發現那女孩一點沒有進入。只是機械地做著幾個動作。內心裡有些遺憾。可惜了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國茶文化,竟被演繹得沒有一點美感。館內的陳列對我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一個人走出陳列室,慢慢地向後面的庭院走去。是典型的日式庭院。還有茶道教室。庭院裡簡潔干淨。茶室是茅草屋頂的。有著一種古樸的典雅。沒有一點多余的裝飾。 整個庭院裡面空無一人。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有飄落的黃葉。陽光四處流動,溫暖而芬芳。 一個人,就這樣站著。風吹過,聽見有枯葉飄飄灑灑地掉落。空氣中彌漫著茶香。 瞬間,進入了一種恍惚,不知身在何處。童年的記憶中也有一片茶園。跟著外婆在茶樹間穿梭。我把自己藏起來,蹲在茶樹下,讓外婆找。好久沒有聲音,便探出頭去,發現外婆就站在茶樹前看著我微笑。從小,便跟著外婆喝茶。外婆家有一個大大的瓦罐,在炭爐上燉水。水開了,冒出絲絲的熱氣。外婆用來泡茶。綠色的高山雲霧茶在杯子裡翻騰,清香撲鼻。有時候,看著杯子裡的茶水,外婆會對著似懂非懂的我說,茶可以明目,可以清心。是個好東西啊。 外婆在那個山村裡住了十幾年。一直到生命的終結。兒女們在山外的城市裡,過得都不錯。要接她過去,她卻是不願意。她說,她離不開這片茶園。她說,這是她最後的歸宿。聽母親說,年輕時的外婆,有過她風光無限的生活。大家族的女兒。美麗而又才華橫溢。外公是清末的最後一批秀才,同樣的大家族,給了她一個最排場的婚禮。只知道之乎者也的外公,不理家事。外婆成了這個大家族裡的當家女人。她卻不看重這些,揮金如土。家裡的財產在她手裡散落貽盡。記得那時候的外婆,經常捧著一本書,在門前的藤椅上散淡地翻著。 想起來,那是一本《茶經》。去問館長借了《茶經》,坐在陽光下的草地上,靜靜地讀。中餐時,邂逅了會議室裡的一場小小拍賣會。拍的全是館長的藏品。世界各地的名茶。精美的茶具。美麗的水晶杯。甚至,有杭州的絲綢睡衣。是小泊先生去世界各地交流時,收到的禮物。 快過年了。日本的風俗,年底單位要舉辦忘年會。或去溫泉地的溫泉旅館,或就近去一家好的飯店好好宴請一頓。給員工們一個放松地交流的機會,辭舊迎新。茶博館沒錢。館長拍賣了自己的藏品,用來招待員工。我說,把這本《茶經》賣給我吧。我想要。小泊先生說,送給你。書是要在能讀懂它的人手裡的。第一眼看到茶道老師,就被她那優雅溫和儀態所吸引。接到館長的電話,老師專門帶了一套和服上來。她說,日本茶道,講究環境和氛圍。穿上和服,更能感受那種氛圍。和服是白的底色,有一些線條簡單的紅色圖案。喜歡那被絲綢質地的衣服柔柔的包裹著的感覺。第一次發現和服竟是那麼的美麗。進入茶室時,是一扇要彎腰才能進入的小門。客人參觀時可以走大門的。但要體驗真正的茶道,便要從這小門進入。這樣的門,是為了讓所有進入茶室的人,去掉身上佩帶的一切飾物,包括劍和刀之類的。老師說,茶的面前人人平等。王公貴戚和布衣百姓一樣,沒有任何顯示身份的裝飾。 茶道精神可濃縮為四個字“和、敬、清、寂”。 “和”指的是和諧、和悅;“敬”指的是純潔、誠實,主客間互敬互愛;“清”和“寂”則是指茶室內外清靜、典雅的環境和氛圍。

茶室壁上掛著古樸的書畫,室內插有鮮花,顯得高雅幽靜。幾張干淨的“榻榻米”上除了放上茶道中必需的幾件茶具以外,沒有任何一件多余的東西。顯出一種樸素、清寂之美。也是一只瓦罐,燉在炭爐上,冒著絲絲熱氣。老師的聲音輕柔、溫和,簡單地介紹了茶道的意境,便開始泡茶。跪坐在榻榻米上,用心地看著她做的每一道程序,清靜典雅、樸素簡潔、優雅無華。遞過來的茶是一碗冒著綠色泡沫的沫茶。手工制作的茶碗,造型簡單拙樸。雙手接過,轉兩圈,一口飲盡。那一刻,腦子裡什麼也沒有了,空明澄澈。只有淡淡的茶香,彌漫在室內。突然間明白了,茶道的目的不是為了飲茶止渴,也不是為了鑒別茶質的優劣。而是通過復雜的程序和儀式,達到內心世界的閑寂、恬靜。千利休說,“茶禪一味”,“茶即禪”。是為茶道三昧所在。

外婆喜歡綠茶。沒有任何污染的高山雲霧茶。經常,她會坐在屋前陽光下,泡一杯茶,不說話,久久,久久。杯子裡倒映著藍天白雲。有時候,她會對我說,這裡面,有一個世界。她說,繁華落盡,一切歸於簡單,平和,才是真正的生活。那一年,中國的土地上有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喧鬧的城鎮,讓人們失去了屬於自己的安寧。大幅標語。高音喇叭。游街。抄家。她選擇了離開。離開了她生活著的城鎮,來到這個小山村。這裡沒有運動,沒有批鬥。只有整片整片綠色的茶園。這是外婆的外婆家。總是坐在外婆的身邊,頭靠在她的膝上。安靜地看著玻璃杯裡的茶葉一片一片地舒展開來,又一片一片地落下去。外婆會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說,我的外孫女,以後的生活,也要像茶一樣。老師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關於千利休禪師和豐臣秀吉將軍的故事。千利休創立了WABI茶道的基本理念,是WABI茶的鼻祖。千利休的茶道,具禪的精神、詩的風格於一體。其實,這其中凝聚了千利休的“數寄”精神。所謂“數寄”,便是指繁華過後的清寂。豐臣秀吉士是當時日本的統治者。聽說千利休的寺廟種了滿院子的牽牛花,非常美麗。便讓手下告訴千利休,說要去賞花。第二天他去了千利休的寺院。一進院子,卻發現一朵花都沒有。整個院子裡的牽牛花被千利休清除的干干淨淨。豐臣秀吉一肚子怒火,衝進大殿找千利休算賬。 一進大殿,只見空曠的殿堂中間花架上放著一只花瓶,插著一朵盛開的牽牛花。只有一朵。一瞬間,豐臣秀吉被震撼了。孤芳一朵,遠勝過滿院盛開的濃艷。美到極致的,竟只是無邊空寂中簡潔的一點。老師說茶道所追求的也正是這一朵牽牛花的意境。也就是禪境。老師陪我在庭院裡散步。陽光斜斜地照過來。我說,好喜歡這裡。真想在這裡住下來。 老師的聲音依然是淡淡的,優雅的。她說,喜歡一樣東西,不一定要去擁有它。因為你永遠不可能真正的去擁有什麼。一切 “有”都是暫時的,“無”才是永遠的;任何看見的東西都是瞬間的,而永恆也就在瞬間中。 老師說,附近有個老禪師,家裡有好多田地,都無償地給村民種植。很大的一幢房子,自己只住了一個四榻的小房間,其他的空著,誰來了都可以去住。你要願意,可以去看看他。晚上就住在他家裡。她又說,你可以向他請教很多問題,比如說禪。沿著博物館前面的那條小路繼續往前走,不久,便看見一個干淨的小村落。有村民在田間勞作。仍然是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老禪師的家,門前也是一片蒼翠的茶園。屋裡似乎沒有人,問了兩聲,沒有回答。徑自進了門,看見旁邊的小房間裡,一白發長須老者正在讀書。不敢打擾,在旁邊默默站著。老者沒抬頭,只說了一句,來看茶園的吧。旁邊有空房間,廚房裡有吃的,你自便吧。 我說,大師,想聽你給我講講禪。 他抬起頭,望望窗外,用手指指外面的那片茶園說,看見了嗎? 我問,大師是說那片茶園嗎? 他回答說,禪。 說完便又顧自看書了。 我問禪,他也只對我說了一個禪字就再也沒有話了。老禪師家裡儉樸至極。沒有電視,沒有音響。沒有太多的家具。榻榻米房間的壁櫃裡有鋪蓋,透出太陽的曬過後的清香。旁邊一間書房,有一房間的書。隨手拿了一本,看著,看著,睡意襲來,丟下書便睡著了。一直折磨著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一夜無夢。清晨。在一陣鳥鳴聲中醒來。走出房間,廚房裡的餐桌上放著一鍋飯。有一盒牛奶。還有醬湯和一些醬菜。用過早餐,走出門外,看見老禪師在遠處茶蓬間散步。遠遠看了老者一眼,沒去和他道別。我想,他一定不會喜歡這些世俗的禮儀。朝著他的背影揮了揮手,便轉身漫步向山下走去。離城市越來越近。已經可以聽到山下新干線駛過時的轟鳴聲。又要回到喧鬧的都市裡去了。我停步回頭遙望那片綠色的山谷,就在回首的那個瞬間,那片幽靜無邊的綠色深深的永恆的留在了我的心田。 離開那兒已經好久了,可我還是會時不時的想起那淡泊寧靜的山谷茶園。還有同樣淡泊寧靜的小泊先生和茶道老師,還有那位只和我說了一個字的老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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