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記 — 風景在路上 VII.日喀則到桑桑(1)9月5日的行程是從日喀則到桑桑。那天是星期一,可是人在路上的時候,是只會看和想四周的風景,不大會記起星期幾的,除非星期幾與風景有著直接的關聯,比如想看被朋友老僧推薦為西藏必修節目的色拉寺辯經,就一定要在星期一至星期五之間去。而我之所以記得9月5日是星期一,也僅僅是因為我的記事本上有記載。因為背負著小團隊財務總監的重任,記事本上就詳詳細細地記錄了整個阿裡行程期間的所有消費項目,以日為單位做一個小結,再以記事本的滿頁為單位做一個大結。前一天,也就是上路的第一天,廣西同伴們提議說尼瑪師傅很愛惜自己的車,不肯快開,擔心行程不能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再加上上午和下午車曾經各拋過一次錨,大家屬實都擔心日程的拖延。於是為了讓尼瑪師傅開開心心地開快車,大家商量決定給尼瑪師傅買一箱紅牛飲料,路上再和他好好相處,盡量讓他按照日程表行車。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彼此有誠意,人與人都是可以溝通的。第二天早晨,上路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日喀則的商業區找一家飲料批發點買紅牛。尼瑪師傅自然是很高興,結果在我們吃早餐時,就悄悄地付了大家的餐費。這使我覺得,尼瑪師傅其實是很厚道的一個人。吃早飯的時候,大家一邊吃藏式湯面一邊閑聊,我就問尼瑪師傅,書上說藏語裡尼瑪是星期日的意思,也是太陽的意思,對嗎?尼瑪師傅說是,很開心地笑了。於是我說,我的藏語名字叫卓瑪,書上說卓瑪是女神的意思,對嗎?尼瑪師傅就說,卓瑪是一種花的名字。這讓我更加對所記載的信息頻頻被驗證為失真的藏羚羊自助游書充滿了懷疑的態度。不過,女神也不錯,花兒嘛,當然也不賴,於是我要求大家從此叫我卓瑪,不要再叫我海女。(2)走在半道上,尼瑪師傅的車又有問題了,和第一天一樣,又是油管堵塞,所以踩油門不好使。不過,鑒於每次尼瑪師傅都能一個人鼓搗鼓搗十幾二十分鐘就能讓車又走起來,再加上這是上路一天半以來的第三次拋錨,大家就好像都習慣了。於是該上廁所的上廁所,該拍照片的拍照片,該呆車上睡覺的呆車上睡覺。我一開始是在尼瑪師傅周圍晃悠,一本正經地指導他修車。尼瑪師傅笑眯眯地應允著我的瞎指揮,手上有條不紊地忙碌。後來我又給尼瑪師傅和他的車拍了張照片,又拍了拍山路十八彎。再後來,感覺空氣很清新,深山野嶺的風景也不錯,就有了唱歌的興致,於是把小時候用漢語學的藏族歌曲都挨個抖落出來唱了一遍,配上大致能想得起來的舞蹈動作。土生土長的香港姑娘貝和凱新奇地瞪大眼珠子看完了我的表演,報以贊許的笑容,兩個廣西同伴則很不以為然,我則自得其樂。再後來,那四個家伙就在車裡嘰嘰咕咕用廣東話開始聊天。我繼續在尼瑪師傅周圍晃悠,問他道,星期日和太陽是一個詞,都叫尼瑪,那麼星期一和月亮是不也是一個詞啊?尼瑪師傅笑笑,說對,星期一和月亮是一個詞,都叫達娃。於是我大聲地宣布,那我就叫達娃。從此我把名字從卓瑪改成了達娃,並再一次向那幾個講廣東話的家伙們強調了我和尼瑪師傅的結盟 。車子最後還是被尼瑪師傅鼓搗好了,這一次花的時間比較長。但是終於重新上路了,大家又開始分享零食、說說笑笑,統統脾氣好好。中午飯是在拉孜吃的。去程的時候經過拉孜,除了記事本上記載著午飯在拉孜吃的這一事項外,對那裡幾乎沒有什麼印像。回來的時候,那裡卻作為我阿裡之行的終結點,成為具有著特殊意義、充滿了濃情回憶的地方。(3)那幾天路況很不好,頻頻地下雨,道路泥濘而濕滑。從走出日喀則沒多久起,所謂的路就只是越野車和大貨車壓出來的車轍而已。我們的豐田62開起來速度不大盡如人意,動不動就被4500超車,而一旦被超過,就幾乎注定是再也追不上。我倒是覺得無所謂,因為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便宜。豐田4500坐不下五個人,而且即使坐下了,價錢也比62高不少。既然花的錢少,車況差些也就再正常不過了。有一個路段路況糟糕到了極點,結果活活被四輛4500超過去了。每每被超車的時候,貝、凱和我就看哪個車裡的帥哥帥,腦袋齊刷刷扭向左邊、眼睛齊刷刷望向外邊。可惜超車的車速度都很快,往往沒等我們看清車裡坐的人什麼模樣,就只剩下模糊的背影可以看。我們三個都郁悶到極點,誰都不說話了。坐在前排的兩個廣西同伴在聽音樂,我們也沉默著,尼瑪師傅就扭頭對我們說:你們都不說話了,好悶啊!我就說:看不到帥哥的模樣,好悶啊!善良而厚道的尼瑪師傅於是動了惻隱之心,開始加足馬力往前追那幾輛4500,並且告訴我們那四輛車中有一個司機是他朋友,那朋友是個康巴藏人,長得非常帥!聽得貝、凱和我都來了精神,又開始嘰嘰喳喳起來。尼瑪師傅真的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居然破天荒追上了那幾輛4500。貝、凱和我興奮得熱烈歡呼起來,每超過一輛車,就齊聲喊“一、二、三啊!”,再齊刷刷扭頭看車裡的帥哥。結果發現沒有一個帥哥是真正的帥哥,那個尼瑪師傅口中的康巴美男子也不過如此。於是興奮的歡呼最後總是以失望的撇嘴加“Wae———”的倒彩聲而告終。再後來,我們的豐田62終因體力不支而又被那四輛4500反超過去了。但是貝、凱和我都對尼瑪師傅行車的誠意表示很滿意。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尼瑪師傅從沒有因為愛惜車子而不肯為我們趕路。(4)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不記得了,只記得在那裡和一群藏族人跳過舞,在從拉孜到桑桑的途中。好不容易走到了相對干燥的山路上,感覺那路有點像路那麼回事了。經過一個藏族的村莊,坐在前面的廣西同伴就招呼尼瑪師傅快停車。往外望去,原來是一群藏人在那裡載歌載舞呢。整個隊伍圍成一個大圈,其中一個人彈著狀如夏威夷吉他的木琴,其他人手中都捧著潔白的哈達,隨著音樂一邊齊聲歌唱、一邊跳著藏式舞蹈。後來我數了一下照片上的人數,一共是六男六女,彈琴的是個男的。盡管天空烏雲密布、灰暗陰霾,那透亮的歌聲和瀟灑的舞姿依然讓我精神為之一振。我興奮地歡呼著跑下去湊熱鬧,起初只是站在稍遠的地方和小孩子們一起圍觀,後來就有一位懂漢話的人對我說:你也去跳吧!我喜出望外地問:真的嗎?那人說,當然是真的。於是一曲終了、新歌奏響時,我也雀躍著加入了舞蹈的隊列。手忙腳亂地模仿舞姿的我,引來了大家善意的笑聲和新奇的注目。後來我退出隊列,問笑眯眯地在旁邊觀看的尼瑪師傅,他們為什麼要在這裡跳舞啊?有什麼喜慶活動嗎?尼瑪師傅說,他們正在排練,准備代表村裡參加一個民間比賽。呵呵,原來我冒冒失失地打擾了人家的正事兒。不過,還好啊,寬容的藏人並沒有對我表示不滿。玩得盡興准備離開時,我拿出四袋鍋巴想送給孩子們。又怕萬一有不懂事的孩子擠上來搶,就把那四袋鍋巴遞給那個正和尼瑪師傅聊天的人,讓尼瑪師傅翻譯給他:我想請他把零食分給孩子們吃。那個人就說:你給村長吧,讓村長來分。於是他把村長指給我,原來就是剛才鼓勵我去跳舞的那個會說漢話的人。我把鍋巴遞給村長,說:送給孩子們吃的,請您幫忙分一下吧。村長說聲謝謝,就接過去了,卻不知為何沒有立刻就打開去分。我走回車裡,扭頭去看,發現他還是沒有給孩子們分零食,於是心裡覺得很別扭。貝和凱在和孩子們玩耍、拍照,我就把在拉薩買的散裝花生糖拿出來,叫貝幫忙分給了孩子們。卻直到我們分光了半袋子花生糖,也沒見村長有絲毫給孩子們分零食的動靜。後來我們的車子又重新出發了,我心裡依然很不舒服。也許是我太小心眼了,可是我真的不願意那些送給孩子們的零食被村長密起來,不是多少錢的問題,而是不希望自己善意的饋贈淪落為腐敗的贓物。悄悄地對坐在旁邊的貝表示了我的擔憂,貝不無同情地說:是啊,我也擔心;可是好在你已經把花生糖分給了孩子們。於是貝和我討論起去年在陽光俱樂部曾被Julia、一華、小麥他們廣泛而深入地討論過的問題:路人的饋贈對物質貧乏地區的孩子們究竟會造成正面還是負面的影響。且不說饋贈本身究竟是發自內心的善意分享,還是沾沾自喜的優越施舍,這種饋贈本身毫無疑問助長了某些地區的孩子們一見到游客就圍上來要錢、要餅干的壞風氣。對於圍上來乞討的孩子們,我的做法向來是堅決什麼也不給!但是對於沒乞討的孩子們的主動饋贈,就一定是好的嗎?貝的觀點是堅決否定的。後來,我被說服,打定主意以後無論到了哪裡、遇到多麼可愛的孩子們,也什麼都不會白給他們。(5)在燦爛的夕陽下,忽然間出現了一片廣闊無垠的大草原。成群結隊的綿羊山羊犛牛依然在優哉游哉地啃噬著青翠的嫩草,遙遠的天邊依然是不知名的雪山被朦朧的雲霧半掩去神秘的姿容,那一路上見過不止一次的景像依然令我的身心無比地晴朗而欣喜。那個地方叫桑桑,和她的名字一樣美麗。那個地方耗去了我許多的膠卷,拍出來的片子令我陶醉無比。我們下車走走停停地拍照,尼瑪師傅就慢慢悠悠地開著車跟在我們後面。從早晨離開日喀則,那一整天就沒見著太陽。終於見著了太陽,又是在那麼美麗的風景裡,夕陽西下,我們在天涯,不至於斷腸,卻幾乎感激涕零。轉過一道彎,就是那個叫桑桑的小鎮。裊裊的炊煙升起在金黃的暮色中,遲歸的鳥兒飛越著低矮的電線杆,忠實的狗兒守望在朝陽的陡坡上,懶散的犛牛渴飲在路邊的水窪裡。藏族大媽親切地把我們迎進客房,陳設簡單的屋子收拾得干淨利落,暫新暫新的床單讓我們不忍心去坐,放在爐子上的茶壺冒著暖暖的氣息。放下行李也不舍得休息,飛也似地衝上西面的山坡,生怕錯過了日落。盡管太陽躲在雲層後面,桑桑卻沒有令我失望。叫我怎麼描繪那一片河流與湖泊交織錯落的景色啊?那河就像載歌載舞的藏人手中長長的潔白哈達,在空中任意揮舞著畫下無數優美的曲線後,再被定格著輕靈地落下似的,就那麼十曲百彎地在暮色降臨的大地上繡成了一幅幅亮晶晶的銀色絲絛。河流彎彎曲曲迂回盤旋之際,方圓無數星羅棋布的的小水窪如大小不一的珍珠瑪瑙,點綴著瑩瑩如玉的河流絲帶,有的像是一朵白梅花芯包含著的碩大花蕊,有的像是一束白玫瑰上散落著的點點繁星。斜陽的余暉透過厚厚的積雲依然柔和地閃著光芒,使得那些玉帶織就的花瓣像是籠罩了淡淡的一層金色花粉。彼情彼境,其實是只可欣賞不可描述的,任何華麗的詞藻對於大自然優美絕倫的創作而言,都只是畫蛇添足。我無意喋喋不休地毀壞那如夢境般的美麗,而僅僅是在傾訴自己的思念而已。迎著清秋的風佇立在山坡上,直到天空塗鴉一般黑。抬頭看到久違了的滿天星宿,銀河再度變得離我那麼近,仿佛隨時都會墜落入人間。九點多了,摸著黑下山走回住宿的地方,透出窗口的人煙與燈光很溫暖很安寧。藏式旅館有一間是我們住的客房,另一間是像茶座一樣的藏式餐廳。那一夜我們大家圍坐在一起喝了許多啤酒,從此我愛上了瓶裝拉薩啤酒那濃濃的麥香,和我在大連常喝的煙台啤酒味道很相像。那一夜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讓尼瑪師傅給我們每人起了一個藏語名字,從此貝和凱就分別被叫做格桑和伽瑪。伽瑪是星星的意思,格桑則是一種非常美麗的紫色花朵,那種花我只在照片上見過,是朋友老僧在雲南拍來傳到他網頁上的。生來愛花的我一直偏愛各種各樣的蘭草,或其他同樣的葉片輪廓簡單筆直、花瓣單層六頁對稱的花朵,比如百合、美人蕉、映山紅等。這一類的花我一看見就會深深地喜歡,就像難得聽到一首打動人心的歌曲一樣,那樣的喜歡會長久地徘徊在心扉,直到那神韻那旋律深深地銘印在腦海。格桑就是這樣一種花兒,並且僅在藏地才能生長。進藏以後,就一直希望有幸親眼見一次,明知道去的季節不對,可還是奢望。沒想到尼瑪師傅會給貝起名叫格桑,雖然是藏語裡非常普遍的名字,卻再度勾起我強烈的想要看一眼那花兒的渴望。那一夜我們喝酒喝到深夜,說了許多話,學了很多藏語。那個地方叫桑桑,和她的名字一樣美麗。從阿裡回來的路上,我們也路過那裡,也住在那個藏族大媽的旅館。在我阿裡之行的最後一天,也是從桑桑出發去的拉孜,那天早上尼瑪師傅給我們做了很好吃的糌粑。那個叫桑桑的地方,給了我許多美麗的回憶。(6)在我斷斷續續的回憶中,離開西藏僅僅兩個月之後,很多很多的細節就已經被遺忘了。只好慨嘆年歲不饒人,我那從小到大一向引以自豪的出眾的記憶力,曾幾何時已日漸衰退了。只有那鑽心的思念的疼痛,卻自始至終一絲一毫也不曾游離過我的心扉。我試圖通過對網絡的傾訴來舒緩疼痛的神經,卻發現一切都無濟於事。終於明白,願來愛一個地方和愛一個人一樣,都要忍受生離死別的煎熬。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嘗受這樣的相思之苦,是在多年以前了。那時候別說一日不見,有時候兩個人在一起,連有一個起來上廁所、或出門回個傳呼,都覺得等待的煎熬無邊無際地漫長。當戀愛的激情漸漸地融入相濡以沫平和如水的日子之後,不息的牽掛依然長在,暫別的等待卻已化作恬淡的關懷,使得愛人與我都能讓對方離開彼此的懷抱自由地放飛。從沒想到,懷念一個地方,會是此番的煎熬,一如當年的相思之苦。白日的渴望化作夜間的夢境,讓我在睡夢中朦朦朧朧地回到那朝思暮想的西南,重新跨越那因為過多的愛戀而自以為已經熟悉的萬水千山,撞上心頭的卻是滿目的蒼涼與陌生。藏地帥哥啊,我是那麼那麼愛他,他卻不認得我。太多太多的人出入於他的身體,每一個都聲稱愛他,卻沒有一個肯留下來陪伴他。他早已見慣了自作多情的匆匆過客,不肯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付出哪怕一眼無謂的關注。所以即使我回去再多次,即使我上千萬遍淚眼模糊地傾訴我愛他,他依然會無動於衷,卻依然會令我心痛地美麗著,所以我依然會愛他。阿裡豬豬和阿爺在我上一篇游記的留言中,講述了各自對新疆和西藏的偏愛。要讓我說呢,新疆和西藏我都愛,他們是風格那麼迥異的兩位美男子,卻同樣叫人愛得無怨無悔生死相許。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嫁給新疆,而把西藏留作情人。我寧願恪守波瀾不驚的恬淡歲月,也無法承受這翻江倒海的刻骨相思。愛一個人和愛一個地方一樣,都可以與之長相廝守。愛一個地方和愛一個人一樣,卻也都是要嫁只能嫁一處。所以對西藏,注定了只能淚眼模糊地守望。海女2005年10月30 日至11月6日於大連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