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舊京
一、古老的城市
當年初到陝西的時候,舍友段紅傑就告訴我:“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陝西自古埋皇上。”聽得我很是心馳神往。
在西安街頭出售的各種旅游地圖中,有一種是專門標識陝西境內所有古人陵墓的。放眼望去,在這個秦俑形的省份裡,遍布著迄炎黃、穿商周、越秦漢、跨隋唐的大大小小幾百座古代名人的墓葬。其中僅帝陵就有七十余座——這還不包括那些已湮沒在茫茫歷史深處連名字都不曾留下的遠古帝王們。
在西安的四年裡,經常會在報上看到這樣的消息:本市某地又發現某代墓葬一座,出土文物若干,對研究當時的文化習俗有較高的參考價值。寫完了!就這麼幾句!篇幅甚至不如小小的一方豆腐塊。這種事情當地人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就連神經一向敏感的新聞媒介都變得麻木,仿佛東北人看到了一方松木,廣東人看到了一尾活蝦,全然沒有大呼小叫的必要。
是的,這些東西實在太多了,多到已經很難用簡單的數量或者質量打動人心了。畢竟細算起來,這個五千年的民族竟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在這片土地上度過的。
其實陝西不光陵墓多,古跡也多:貴妃出浴的華清池,收藏佛指舍利的法門寺,道教聖地樓觀台,醫學石刻藥王山……林林總總,名目繁多,讓人應接不暇。
陝西的學生們在學歷史的時候可真是方便。許多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直觀,太家常,太信手拈來了。秦王朝的阿房宮?知道,出西安到鹹陽一路上綿綿延延的就是。楚霸王的鴻門宴?不遠,就在西安東面的臨潼區嘛!曹孟德割須棄袍的古戰場?曉得,潼關天險至今仍是陝西的門戶。李太白醉酒喝蠻書的沉香亭?去過,還立在交通大學對門的興慶宮公園裡嘛!……
而我在學歷史的時候,說實話,我並不十分清楚那些地方與加利福尼亞究竟有什麼不同。
家珍真的太多了。陝西人看的膩了,索性關了門,洗洗睡了。一覺醒來,天光大亮,整個世界已在睡夢中發生了大變化。
二、古老的話題
“我們西安在唐朝的時候……”陝西人總喜歡用這樣的開場白在外地人面前誇耀自己的身世。那情形仿佛阿Q說的“我們家祖上也富過”。
從前的我年少輕狂,不知避諱,每每這時都喜歡在對方已結了痂的老傷上輕輕拍上一巴掌:“可整整一千年,這裡都再沒有皇帝來過了。”西安人登時臉色為之一變。這是個事實——唐朝的確是最後一個以長安為首都的王朝——但不確切,至少庚子國變中的光緒皇帝就曾來過。不過長安從中國政治舞台的聚焦燈下退出一千余年,卻是無可爭辯。
一千年,這是個很長的時間,差不多相當於這座城市年齡的一半。也就是說,這座城市在度過了前半生轟轟烈烈、大紅大紫、風光無限的主角生活後,突然變成了一個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可有可無的三流配角了。而這兩種命運之間幾乎沒有過渡,仿佛完全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翻開歷史,我們會找到那個斷層發生在公元904年——整整1100年之前。那一年,朱溫劫持了唐昭帝李曄遷都洛陽,並放火焚燒了長安。史載:“全忠(朱溫)以其將張廷範為御營使,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長安的時代結束了。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或者說,真的僅僅因為朱溫的一把火就徹底毀掉了千年長安嗎?我看不一定。有人說長安淪為配角是因為“地氣已盡”。我認為這唯心主義的解釋倒是講出了一點道理。
生存與繁殖是一切生命的最基本的要求,人類亦不能免。遠古時期的關中地區水草甜美,物產豐富,是最適宜人類生長居住的地方,狂濤洶湧的黃河阻斷了游牧民族的長弓鐵馬,碧波蕩漾的八條河水又給長安帶來了充沛的水源,一馬平川的土地適合各種作物的生長。可以說,只有這種地方才能夠產生文明,才能夠發展文明,才能夠集合文明,才能夠傳承文明。長安,靜悄悄的睡在關中平原這塊安樂窩裡,當仁不讓的將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中心的桂冠攥在手中,誰也休想拿去。
然而,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戰爭和人口對自然資源的掠奪,長安的周邊環境漸漸變得糟糕了起來。曾經生長過丹頂鶴的陝北茂密森林變成了荒漠,曾經環繞城下的河流一條接一條的干涸,曾經給我們帶來文明的黃河也變得越來越混濁。長安,終於沒有能力再作為首都支撐起這麼龐大的一個帝國,生存成了統治者必須面對的最棘手的問題。
而與此同時,東方的洛陽進入了人們的視野,那裡的水草依舊豐美,土地依舊肥沃,森林依舊茂密,河水依舊清澈。於是,遷都勢在必行。
然而若干年後,洛陽也被榨干了最後一滴精血。當救急的糧食運入首都的時候,連一向養尊處優的皇帝也在城頭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到這種時候,這個古老的民族不得不卷起鋪蓋,繼續東遷。此時的中華民族看起來甚至更像是個游牧民族。
開封、杭州、南京……一座又一座極盡奢華的城市被吸干了“地氣”,一座又一座殘破不堪的城市淪為了廢都。最後終於輪到了北京。
三、古老的困惑
我們的祖先將首都定在北京不是偶然的,在那個年代裡,北京幾乎是中國首都的唯一選擇。因為北京除了戰略地位以外,最大的優勢就在於這裡是京杭大運河的終點,發達的槽運是首都有力的後勤保障。
今天,也已作了幾百年首都的北京開始呈現出與它前任們一樣的疲態,惡化的生態問題再一次困繞了這個民族滄桑的神經。當漠北的黃風橫衝直撞的闖進北京的時候,隱約中又有人開始在討論遷都的問題了。然而,哪裡是我們的下一個首都?如果真如“地氣”理論說的那樣,那麼若干年後,哪裡又是我們的下下一個首都?
地球產生生命是大約四十億年前的事,出現人類是大約幾百萬年前的事。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地球和生活在其上的芸芸眾生們一直能夠和平相處,然而就在最近的幾千年裡,特別是剛剛過去的幾百年裡,人類對自然界的掠奪卻已超過了過去四十億年的總和。
我們曾自豪的宣稱我們已經征服了自然,但自然卻不動聲色的回答了我們:自然仍舊屬於自然,我們仍舊僅擁有我們自己。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生活在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我們有足夠的精力和能力去反省我們曾經對自然犯下的錯誤。在我們與自然決裂之前,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去彌補我們與自然之間的種種誤解與不快。
但願我們的努力可以換回我們子孫的幸福。
四、古老的延續
長安依舊。
每當春風乍起的時候,高大厚重的城牆依舊籠罩在一片漫漫黃沙之中。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依舊過著幾千年固定下來的生活方式,吃著用祖宗的工藝做出來的飯菜,講著一千年前的“國語”,做著一千年前“天子腳下”的陳年舊夢。但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重新過上十幾萬年前,甚至幾十萬年前,那種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呢?
只有三千年歷史的長安在這個問題面前太年輕了,我相信,它無法回答。
終於2004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