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ze=4]上次西湖的文章中說到此行杭州,還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不單杭州,恐怕也是江南一游的要旨所在。天上,雷雨交加,地面,風卷殘葉,但我對Achilles他們說,得去,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得去,不然我一離開就會悔恨,是的,必須要去那個地方——“虎跑寺”。 其實,懷念一段時光,無外是懷念那樣幾個人那樣幾件事,而愛上一個地方,說到頭也就是愛上那樣一些人,以及那樣一些靈魂,這也就是為什麼很多人喜歡人文旅游,總是千山萬水巴巴地跑去就只為了看那麼一間草庵陋室,或者那麼一些大抵相同的磚瓦廊檐的原因所在。是啊,大至一國一度,小至一沙一礫,無心的人來看“不過如此”,抑或煩躁“壇壇罐罐都差不多”,而有心的人卻在山河間透視著歲月,在高堂上仰望著靈魂,在事物中讀出了淚光。
就像虎跑寺,不奇特,不雄偉,不熱鬧,不顯赫,但有一個李叔同,足矣。儉樸的處所才有天心月園,也只有三衣破衲才能包容大師的無量定慧。
第一次知道李叔同是很小的時候看的一部國產電視劇,傳言國家很重視該戲,選男主角必得高僧過目,需頭頂有佛光,心中有慧根,那時的我就認定如此挑剔地選演員那麼弘一法師肯定是個很偉大的人。但幼齡無以領會大師精深,只記得主人公激昂飽滿,風流瀟灑,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光輝,並為他在擁有畫堂雕梁和嬌妻嬌兒的大好時光突然遁入空門而感到無比惋惜。
後來才知道大師竟然曾經是中國近代新文化運動的先驅,第一個將西洋油畫、音樂和話劇引入國內的人。他在中國第一個使用人體模特,他創建了春柳社演藝部、在東瀛舞台上出演的“茶花女”瑪格麗特纖腰一握,他能詩能書能繪能文能歌能奏能篆刻……居然連中國送別文化的高峰——我痴迷的《送別》一曲也是出自大師之手!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的博學精藝!
後來才知道大師竟然曾經是傑出的教育家,豐子愷、劉質平等都是大師的高足,一個人在極度倜儻之時又怎麼可以如此的嚴肅精進!
後來才知道大師竟然是中興斷代700年之南山律宗的一代高僧。律宗最難修行,所謂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大師一一躬行,重振南山律宗,發揮南山奧義,精博絕倫,海內宗仰,堪為佛門龍像。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的律己克行、窮經皓首!
……
就像俞平伯嘆服李先生的確做一樣是一樣:少年時做公子,是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是個風流名士;做話劇,是個演員;學油畫,是個美術家;學鋼琴,是個音樂家;辦報刊,是個編者;當教員,是個老師;做和尚,是個高僧。很多人都在猜測大師為什麼要在奇芬古艷,冠絕東南之時突然落發為僧,也考究了很多原因,我也有個想法,像藝術和文學這類東西是不能滿足大師太多太大的精神需要的,他必須走向更艱辛的佛法旅程,決絕的無情正是最大的有情。
直到有一天,看到大師臨終絕筆,只有四個字:“悲欣交集”。我小學時已經會用這個詞,我不是不知道這個詞,但這一刻,在大師面前,這四個字的無邊浩淼如醍醐灌頂般洶湧而至,是啊,當我們經歷了種種歡喜與傷痛,激奮與懊喪,希望與跌落,當我們看過了無數美景與陰霾,受過了無數的春風與雷電,經過了無數的喜愛與怨孽,當我們將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一一嘗過,在不長不短的人生夜行即將結束時,所有的過去都成表像,我們漫長的一生都化作一聲嘆息。酒杯已空,余歡將盡,該走的就走吧,再念一聲“般若波羅蜜”,抵達智慧的娑婆淨土。[/size]

(半畝方塘半間寺)

(一樹一葉皆有靈)

(春風化雨)

(大師絕筆)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