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我只是一個旅人
去昆明的涯角
我並不知道怎麼到東川紅土地,只模模糊湖地聽說在昆明東站每天早上八點有一班開往法者的車會經過那裡;又或者先到東川城區,再打聽到馬街的車,也會經過那裡。
我甚至還不知道那裡叫新田花石頭村。
早上七點多趕到東菊車站一打聽,售票員甚至連法者這個地方也沒聽說過。但是,七點五十分有一班車往東川,離開車還有十分鐘不到。不容許再考慮,我匆匆地買了票,隨人們擠上車。坐定了,才發覺車上有點不同尋常,很多人提著一個蛋糕盒子。坐在我旁邊一位阿姨,把兩個疊起的盒子小心地放在大腿上,牢牢抱著。我瞥了一眼,看見我七年前就熟悉的雲南月餅,我才猛然想起:今天是中秋了。
阿姨是那種一閑下來就悶得發慌、感情像梅雨一樣充沛的人。從開車起,她就不斷問我問題。她不能理解一個人怎麼能夠在節日時一人在外。如果一定是在外了,那不是生活所迫,就是為情所困。她無限同情地看著我,恨不得把我像那兩盒月餅一樣抱在懷裡,搓著我的腦袋安慰一番。但我覺得自己兩樣不夠不上,破壞了她那鴻篇巨制言情劇的基礎,所以非常抱歉。
車外的田園景色非常美,讓我想起經常感嘆的:最美的風景其實都在路上。
兩個小時後到了東川。
那個地方殘舊且破敗。車站人很多,人們買票罕有的不排隊。我不知道,背著大包被不斷插進來的人擠來擠去,結果錯過了中午去新田的一班車,只買到14:00到馬街的。
空出來的時間,我逛了逛東川的街道,買了一瓶水,鑽進一間網吧,瀏覽一遍新聞之後,開始繼續碼字。貼在論壇上的文字已經有網友回言,這是非常有趣且溫暖的時刻。
離開車還有四十分鐘的時候,我決定離開網吧,回車上等。
那中巴車很破,暴露在中午的烈日下。我上車的時候,車內煙霧迷漫,大半座位已經坐了人,有幾個人在無所顧忌地抽煙——一種手卷的,味道很衝的自制煙——這讓我想起剛才逛街的時候,看見很多小食店每個座位上除了配備紙巾筒、筷子筒之外,還配有一個很大的水煙筒。看來這裡的煙民很有個性;還有兩個看起來有五十多歲的老人在大聲地聊天兒。
我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後,掏出雲南地圖,想看看東川的具體方位。這時,有一個人走到我面前停下,砰砰地拍著我的靠背。我抬起頭來,看見一張蒼老的臉——是那兩個聊天者的其中一位。他一只手拍著我的靠背,一只手激烈地做著手勢,讓我離開,嘴裡在嚷嚷著。
我好容易聽懂了,他讓我離開我現在的座位,坐到他剛才坐著聊天那個位子上去:
“你坐錯了!”
我疑惑地翻出車票,對了一下我的坐位號,很清楚明了的“16”,
“老伯,沒錯啊。你看一下你的票,我的是16號的。”
那老人就把兩只眼珠子豎起來,惡聲惡氣地嚷:
“這裡坐車不按號!這位子是我剛才坐的。你趕緊走!”
我看看他指給我的位置:那個座位正暴曬在太陽中。有點明白他干嘛硬要這個位置——我的坐位在另一輛車的陰影中,相比還算涼爽。
他是個老人,如果他要我讓一下,無論如何我也會讓的。但不是現在這個讓法,我看著他,冷冷地回答:
“如果不按號,那現在是我坐著這個位子,它就是我的。”
他一連串叫罵,然後又是那一句:
“你趕緊走開!”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滿臉通紅地看著我。我說:
“拿你的票出來,是16號的話,我讓。”
他暴怒地拍著我的靠背:
“你還不讓?!”
我坐著,他站著,僵了好一會,車上一片安靜,氣氛緊張。然後,和他聊天那個人勸了幾句什麼——我不太聽得懂——他慢慢地退走了。一面罵罵咧咧地一面回頭威脅地盯了我好幾眼。
車內繼續剛才中斷了的說話聲,繼續自制煙霧的繚繞迷漫。
我把相機抱在胸前,扣上帽子,閉目養神。
去新田的路比我想像的還要危險:不斷有90度拐彎的山崖,我們的車在迅速地爬高,從山上可以看見巨大的河谷裡浩蕩的泥石流群,表面爬著了蚯蚓一樣的細流。
東川從六百年前就開始開采銅礦,並且不間斷地開山造田。一路上看去,植被已經非常少,水土流失嚴重。幾十年前,銅基本上給挖空了,於是這個喧囂且富裕的地區漸沉寂下來,甚至無法維持一個城市的地位,只好並入昆明,成了它的一個區。
但在人類活動破壞之外,你會發覺,隨著車子逐漸深入,海拔三千米山體的肌理,在你面前綿延輔展,山谷裡雲卷雲舒,裸露的層岩讓它看起來非常美——雄渾、蒼涼。
我在默默地看著窗外。那靠窗的同位,回過頭來,對我很靦腆地笑笑,我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
“我們坐車是按號的。”
我無語地盯著前面的座位靠背好一會,才意識到他的友善,於是轉過頭去還他一個微笑,他稍稍地活躍起來了。
這是個年輕的男孩,染著很黃的頭發,身材瘦削,套著黑色T恤——胸前印著一大把吉他,搭在車窗上的手腕上有一枚歪斜的刺青——一付古惑仔的打扮。只是手很粗糙,而且髒,指甲縫都發黑。他問我:
“中秋你還不回家麼。”
“不回。我到這裡看看。”
“搞拍照麼?”
“我不懂攝影的。”
“那這裡有什麼好看的。中秋也不回家。”
我就對他微笑起來,他恍然大悟地“哎呀”了一聲,說:
“其實我也不想回家,是我姐讓我帶些東西回去的。”
他示意了一下躺在過道上的大麻袋子和上面的兩只被捆得嚴嚴實實的雞——正在咕嚕地哼著。
他繼續不依不僥地問我來這裡干什麼,我告訴他我真的只是來看看,這裡的山很美。他哂笑著:
“嗨——你保證一天就厭了。卡拉OK沒有,也買不到啤酒。連我都厭死了。”
我同意這裡是枯燥的:沒有人們喜歡的卡拉OK,沒有網吧,沒有夜生活,沒有娛樂——而像他那樣年紀的男孩一定是要一些娛樂的。
他搖搖頭,告訴我他僅讀了初二就輟學了,跟他叔叔在東川一個工地上做泥水工,白天很累,晚上倒頭就睡了,也並沒有多少娛樂。我看著他還長著青春豆的臉和瘦小的身材,問他是否真能吃得消那樣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他點頭:
“還行,不過也真的累。”
然後,他想了一會,靠在車窗上托著腦袋看著我說:
“我打算不干了。前幾天去找了一個發廊的活,學點手藝。我挺喜歡剪頭發的。”
我笑著看他:從那個角度看過去,發覺他還真是個小男孩兒。我問他:那學了手藝之後打算干點什麼呢?他說:
“打工啊。掙錢啊。趁年青多掙錢。”
“然後呢?”
“然後回這裡啊。”
這個回答讓我有點意外,一時接受不了:
“你那麼喜歡剪頭發,不想存了錢之後做個發廊小老板什麼的?這裡你也不是那麼地喜歡。”
“發廊要許多錢呢。就算有錢也不一定就能開得了發廊,”他望著車外:
“但是,地,是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種的。”
無月的中秋節
在花石頭村下車的只有我一人。車緩緩開走後,我才四周打量:這是一個岔路口,只有兩三家農家客棧,房頂上豎著制作粗劣的牌子,上面的招貼紙已經半邊脫落。天氣陰沉,很冷的烈風,吹得那些招貼劈啪作響,房後,就是連連綿綿紅色的原野。
我住的客棧,堂屋裡掛滿了精美的紅土地的照片,還有各地影友的簽名。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小姑娘,穿著蔥綠的小襖,給我乖巧地端來熱水。然後把我帶到堂屋後一排小平房去,打開鐵門,裡面有兩張小小的鐵床,一張桌子。
住在這裡的還有一個拍攝組。我探了點回來,收拾完畢,剛剛出堂屋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大碗面,只見幾輛面包車駛進院子。不一會兒,堂屋裡就熱鬧起來。組裡的人進進出出,都奇怪地看著我,有人就直接問:
“這人來這裡干什麼?”
我呲著牙對這個光頭的家伙笑笑。
坐了一天的車,很累,我想趕緊洗澡,誰知道那間洗澡的小屋裡明明裝著太陽能板,卻打不出熱水。於是,我又拖著拖鞋,肩上搭著毛巾,跑到堂屋問正在廚房裡忙活的女主人:
“阿姨,怎麼打不出熱水?”
阿姨搓著兩只手走出來,滿臉的歉意:
“蓄電池壞了。等我煮完給他們吃,帶你到別家去洗。”
“KAO!那為什麼我剛到時你不說?!”
本來我的心情從車上吵架後就有點糟,現在皺眉頭就准備發小姐脾氣。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光頭,這時就遞給我一支筷子,嚴肅地對我說:
“給你拿著。”
我看著他。他說:
“咬著它就進去了,冷水往身上潑的時候容易點。”
我禁不住大聲笑起來。他點頭說:
“唉,丫頭高興了!”
天氣繼續陰沉著,並且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冷雨來。堂屋裡熱火朝天地吃飯。我拉了張小板凳坐在門口,主人家的大黑狗蹭過來,於是我把手伸進它額頭的短毛裡撓著,那狗就把兩只前腿伸直伏下來,耳朵貼著腦殼,舒服地哼哼。我們一起看著院子外的原野漸在雨中模糊下去。
光頭端了一杯紅酒出來,讓我進去加入他們。我謝了他。於是他進去端了張凳子,和我一起坐在門口,淡淡地閑聊。
他說干他們這一行的,老有攝影任務,節假日不在家那是太平常的事,甚至連他家小孩也覺得節日老爸不在家挺好,一在家,倒不習慣了。
“不過這行也有這行的好處:我們去過很多你們聽都沒聽過的地方。那會兒,才知道雲南那叫美!”
我們就那樣散漫地談著,眼望著周圍暮色合攏。末了,他說他們晚上有小晚會,讓我也去參加。我答應了。小晚會包括攝影組,客棧老板一家,我,滿滿當當地擠在堂屋裡,顯得溫暖而熱鬧。攝影組的人都是科班出身,小節目伸手就來:數來寶、唱歌、雲南的地方戲、小品、話劇選段,中間還夾著京劇小醜熱場。我不知道近距離地觀看一段京劇表演和遠遠在舞台下觀看表演竟有這樣大的不同,以至於我呆看著小醜一板一眼的做功,不禁在想:要做一個好的京劇演員,除了長期艱苦的日常訓練之外,一定要非常的自戀,得把自己愛得很徹底。那將是多麼痛苦又幸福的事……
晚會間,我看了幾次手機,還是沒有信息顯示——剛到新田,手機就接收不到信號了。只是我還是固執地不死心。
從出發開始,我每天發短信,有網吧的地方就發貼。剛貼出第一貼的時候,收到公子短信:“出去混了幾天?成了野豬啦?!‘靠’來‘靠’去的!”
大概眼見剛剛有點淑女德婦的模樣,他一不在旁邊又給滅了。越讀貼越不爽,不禁道貌岸然起來。好吧,為了讓爺讀得舒服讀得爽,我本來想在每個“靠”上缺一、兩筆以示恭謹和皇恩浩蕩的意思。後來見在機上打不出,只好以“KAO”代替。也不知爺是否舒坦了。現在中秋節,他卻不見短信到,弄不好會以為我掛了,可能黯然悼念起泡我的日子,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我家公子著實可憐。
況且,我的父母也一定在等我電話。我在晚會最熱鬧的時候,就會非常想他們。
在晚會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悄悄地溜出去,高舉著手機往空曠的地方走,希望可以在某個角落可以接收到信號。剛走到台階邊,就發現一個和我同樣姿勢的人立在黑暗中。他也看見我了,於是輕笑了一聲:
“不行,這裡一樣收不到。”
我們認為,如果爬到院子外面的高地上,在空闊的田地間,可能會有奇跡。於是出了大門,借著手機的亮光,小心翼翼地踏過那些濕滑的田埂。
這是一個小坡,種滿了油菜,粉白的花稍稍掃淡了一點濃重的夜色。風很小了,鼻腔裡滿是油菜花混合著新翻泥土那郁郁的香味。
但這裡還是沒有信號。
失望地放下手機後,我問他是否想給家人打電話。他“嗯”了一聲,說家裡人已經知道了,只是他女朋友還沒知道他有攝影任務,所以想打給女朋友。
他把手機放到袋子裡後,好像不想馬上回客棧,低頭點上一支煙,稍稍跟我說起他那還在藝院讀書的女朋友。我想在那樣一個夜晚,多提幾次女友的名字——就算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也是一種安慰。只是我沒在意聽,精神有點恍惚。這遠不是我世界裡的活潑的女生,讓我想起我家公子那個成績不賴,糾結同黨,魚肉鄉裡,春風得意,鴨蹼亂飛的學生時代。那時,他同一天上學校紅白兩榜——紅榜自然是成績好,白榜的罪名是什麼:泡妞?砸窗玻璃?開校會尿遁?我已經不記得了;而我那時——這是一個如方糖的年代——如《六樓後座》的結尾——甜蜜、有棱角、易碎、而且拒絕溶化——我已經許久許久沒想起它們了。
有一小會,我和這個陌生人一起,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片夜色。天上沒有月影,寒風括在身上冷嗖嗖的,還有花,紅土和煙的味道。
離開之前,他問我:“你也在給家人打電話麼?”
我在黑暗中點點頭。
回到張老師家門前,才發現門已經被鎖上了。從門縫裡張望,裡面一片漆黑。他繞著圍牆觀望了一下,選了個地方,碾滅了煙頭,身手敏捷地爬上去。然後在牆頭把手遞下來,幫我爬上那扇院牆。我們一起攝手攝腳地走到平房前,然後慎重地握手道別。
我是個旅人
早上起來,開門一看,天氣還是陰陰沉沉的,滿天迷漫著雨粉。我縮著脖子又回到床上——昨天晚上喝了許多紅酒,吃了許多雲南月餅,談了很少話,以致於整個人有點慵懶。直到那個穿著像豆莢一樣的小女孩跑到我的門外輕輕地敲著門:
“娘娘,外面有人找。”
我才趕緊爬起來……剛到新田的時候,我抓緊時間爬到錦繡園那裡看了一下:從觀景點望下去,一整個山頭輔滿了色塊。那裡已經停了一輛越野車,車邊靠著兩個人,正回過頭看著我。
他們是搞風光攝影的。而我自小就對喜歡藝術的人有親近感,覺得他們可以很有趣地交談。結果,我們真的談得很好。末了,他們說可以讓我跟著他們走。老王說:
“這裡我已經來了幾十次了,哪個機位好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們讓我一定要早起,我高興地答應了。
想不到這麼早!
我匆匆地背了相機跑出去。
車上,我一下子就發現老王有點疲憊。問為什麼,他說他睡不著,擔心今天的天氣:
“我隔那麼一兩小時就起來看看天。四點多鐘的時候,雲有點開了,風也大。今天卻還是老樣子——東川的天氣讓人摸不透。”
他有點沮喪地搖搖頭:
“現在一點風都沒有,沒風就沒希望了。”
我們把越野車一直開到“錦繡園”。下了車,攝影師們點了煙,靠在車門上,看著下面的朦朧的色塊,開始靜靜地等,我也跟著他們。
不知過了多久,老章開始踱步,不安起來。老王不斷地安慰他:
“這天說不准,說不准。”
我坐回車上看他們帶來的畫冊。司機用手枕著腦袋,跟我聊起來。他不明白我干嘛跑到這地方來:
“窮鄉僻壤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我笑笑:
“那你們干嘛來了?”“我不想來,是他們拉來開車的。我們老總都來了不知有多少次了,每次回去都送幾張作品給我。我是不要的——來都來膩了,在家還看!”
他伸著腰,笑笑地埋怨著,眼睛瞟著他那兩位老總——他們已經很激烈地在車外罵娘了。
“一遇上壞天氣他們就那樣,遇上很好的天氣他們也那樣,說是拍出來沒味道。”
我咯咯地笑著,很難想像兩位國內知名集團公司的老總這樣地感性,
老王“呼”地打開車門叫:
“小韓小李,我們到上面去。這裡浪費膠卷!”他看著我:
“帶你去看一個好機位。”
車子開到一個彎道邊停了下來。然後,我們杠著機器,步行穿過一片掛滿水珠的矮松林和開著小白花的濕潤的草地。當松樹稀疏,視野開朗的時候,我們停下來,然後,我就看到躺在山後一大片艷紅的土地。有些田地裡已經種了作物,紅、白、黃、綠的色塊像馬蒂斯的畫一樣:濃烈,飽和,讓人不知所措。
但是天還是陰沉,並且又開始下雨。
我們回到車上,開往另一塊高地。那裡的紅土地又是另一種風格:廣袤的,連綿的,一直延伸到天邊,色塊厚重而含蓄。很適合用大廣角來拍。結果還是天氣不好,我們什麼也沒拍成。
我們在一個小客棧裡歇腳的時候,老王有點陰郁地說:
“我覺得紅土地沒什麼可拍的了——我覺得這裡光影變化太少。”
我安慰了他幾句,但他仍然堅持明天就要回去了。他對我說:
“你不知道,玩這些東西很苦的。我不是說身體上的,而是這裡,”他指了指他的腦袋:
“人處於長期亢奮的狀態,以至於我每次回家都非常累。”
我回答說:
“誰叫你喜歡呢。”
他搖搖頭,就笑起來。
我們一直百無聊賴地在山間轉悠。一直到了下午,眼看希望越來越渺茫,老張決定走了。
我們正往山下開的時候,突然發現天邊的雲被撕開了一個洞,層雲翻滾間,露出一片水藍水藍的天!
全車的人剎時歡呼起來,勝利會師般地互相握手祝賀。
於是車子調了頭,又往山上開。一路上看著天上風雲變幻,到處都是雲被撕開的洞,透出電筒一樣明亮的光柱。等我們到了機位處,雲層已從鑲白邊到完全的奶白色。它們不斷換著形狀,巨大的陰影在無際的紅土上迅速移動,於是那些紅色瞬間燦爛起來。與此同時,雨後的山谷間不斷湧起拉綿扯絮般的霧,讓這一切美如仙境。
我在這突然明亮起來的世界裡呆若木雞,靜靜看著這一切。老王從他的相機後抬起頭大叫:“來對了,這下出作品了!唉呀!”
他們都說不出的興奮。眼看著光柱移到另一個山窪裡——那個山窪正像暴雨前一般陰沉。又趕緊上車,以至於差點把正在收拾地上的膠片盒的我拉下了。等我上了車,老張說:
“動作要快,要不趕不上陽光的速度。”
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小村子,幾只狗在後面歡快地追著,身影掠過一片片種了油菜和土豆的田地。我在這時看到天邊悄悄地出現了一道虹,安靜地跨在明亮與昏暗間。我用力地拍著前靠,大聲地叫:
“彩虹!”
老王一面探頭去看一面催著司機:
“快點。”
我們的車在一個小村落旁停下了,還要步行爬上一個山頭。當我跨出車門的時候,剛有一些村民從田裡回來,打著滿筐的豬草,緩緩地走過我的前面,有的婦人還拉著小孩。我對著彩虹拍了一張,回過頭來,發現一個小朋友已經掙脫了她的母親,跑到我旁邊,張著嘴出神地看著我的機器。當我把機器對著她的時候,她的臉上竟然緩緩地浮起一個非常燦爛的笑容。我給她拍完照後,小家伙還掂著腳仰著小腦袋等了一會。坐在一旁她的母親靦腆地招呼我:“能給我們兩個照一張麼?”
我說行啊。
然後,她旁邊的幾個正在休息的婦女也紛紛要求也給她們拍,並且大聲地叫著她們跑遠的小孩。有幾個小猴不願意,還被拎著耳朵給提溜了回來——場面剎時非常熱鬧。孩子們照了一張,然後又排著隊照了幾張。小朋友們叫鬧著,每拍完一張,就衝將上來,紛紛把小髒手攀著我的袖子,伸直了脖子嚷嚷:
“給我看給我看!”
婦人們就在旁邊樂呵呵地看著。
但兩位同伴很不耐煩,老王催促著:
“小李,趕緊,有什麼好拍的,小毛孩!”我說:
“王老師,你們先上吧,我等下追來”
於是他們匆匆地走了。
我給村民們拍完照,並且記下他們的地址,然後沿著小路追上去。上坡的途中也很美,能從另一個角度看見樂譜凹。我一路上走走停停地拍了幾張,虹在我後面漸淡下去。
剛過了一片苞谷地,就看見我的同伴正在一塊空地上,機器對著一個擺著姿態的村民。老章見我走近,抬起頭瞧著我問:
“拍到彩虹了?”
我點點頭,他又問:
“前景你選什麼?”
我告訴他是一棟小屋。他興奮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們拍到的前景是什麼?”
他告訴我他們花了十塊錢,請了一個村民:
“想像一下,虹下,很純的,很熱烈的紅土,農民正在勞作,旁邊有犁,耕牛,遠遠的剪影。怎麼樣?你那小房子就顯平淡了。”
我可以想像,這是一張很優美的圖畫。老張安慰地拍拍我的背:
“現在你可以拍些小景,肖像了。我們選的農民很有味道。叫你跟著我們嘛。”
他們選的人真的挺有味道,很典型。我換了幾個角度,眯著眼看著他,卻忽然覺得沒有再拍的必要。
我不是個專業的攝影師,我也不執著地追求完美的構圖。或者作為一個旅行者,我的“完美”的概念與一個攝影師是不同的。在看著他們靜靜地圍著模特構圖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今天我風一般地追逐光影,或許真的錯失了許多旅行者應感受到的東西。
我在旁邊觀看了一會兒之後,走到我的同伴身後,告訴他們,我要走了,我只有一天的時間,有很多東西還來不及看呢。他們有點吃驚地回過頭來,看著我,但同意了。我們在夕陽下重重地握了手。然後,我踏過一片剛翻過的泛著新鮮泥土香味的紅土地,離開了那裡。
我一個人慢慢地順著山路往回走,其間坐在田埂邊跟一個割草的老人談了一會。從那裡望去,夕陽正逐漸西沉,田間有些流浪的養蜂人白色的帳篷,旁邊列著蜂箱,蜜蜂正在歸巢,發出一片嗡嗡聲……
山野裡的天暗得特別快,在我起身趕路沒多久,松林間就已暮色四合。我正低頭趕路,一輛面包車在我身旁呼嘯而過,又在前面一米的地方急停了下來,車上鬧鬧哄哄的,有人伸出腦袋,對著我大聲叫喚:
“上車上車!”
我在昏暗中嚇了一跳,本能地把相機背到身後,皺著眉說:
“你們誰呀?!我憑什麼要上車啊!”
車上又一陣雞跳狗咬的喧嘩。那個招呼我上車的人大笑著:
“誰?昨晚還和你聯著歡呢!我們不是強盜!”
走近,才發現是攝影組的人,我喜出望外。他們就拉開了車門,我坐上去時,他們還在哄笑著。我團團作揖,以求原諒,一邊逐個掃視車內的人,想找出昨夜與我在黑夜中談話的人,才驀地發現,其實,我連他的相貌都沒有看清。
早上六點的東川,除了偶爾的雞鳴聲,一片寧靜;遠處的天邊是幽暗的青黛色;廚房裡已經開始有鍋鏟的聲音。我背著相機,又回到昨天下午離開的那個山頭。
那裡是冷冽的風。我站在最高處,看著從腳下漫延開去的連綿的紅土,現在沉浸在一片清冷的藍色間。陽光漸漸地從我的側後方湧出,在厚雲間透過一束光,遠遠地投在對面的一片高地上,那裡像輔滿了像塞尚畫裡那樣濃厚又互相層疊的色塊瞬間晶瑩奪目。東川的美,在我面前緩緩拉開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