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光叫麗江
在從秋那桶回來的那一天,就要到重丁村的時候,怒江兩岸風景如畫,何大哥在車上柔聲細語地哼一首傈僳語的歌。哼完後,沉默了一會兒,他問我怒江之後是不是應該回家了。我在看著周圍的樹木,藍天,天上扯得薄薄的雲,突然非常想念麗江的天。瞬間就決定了,我在車後舉起雙手,大聲說:
“麗江!我要去麗江了!噢——”
束河 一半是舞台,一半是人生
我還是決定不住大研城而住束河鎮。
是剛到村口,就被一個婦人攔住了去路。她說束河要收門票了——三十塊錢,不過如果給她十塊錢,就可以跟著她從一條小路進去。一番毫不手軟的討價還價後,結果五塊錢成交。這個婦人推著一輛自行車,草帽下的臉滿是汗水,胸前也濕了一大塊。她咧著嘴看我:
“你還真行,我從來沒出過這個價錢。”
“啊哈!”我覷著眼:“你想讓我相信你麼?”
“你不相信麼?是真的!你是我今天帶的第一個客人。所以才這樣地便宜。”她誇張地大呼小叫,有著長期在景區生活練就的圓滑和擔代。
把我帶到後,她騎上自行車,一溜煙又往車站趕,大概要繼續找生意。於是,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干淨整潔卻又空空蕩蕩的石板路中間,對著一樹開得正烈的金急雨和路兩邊錯落有致卻又空無人跡的房屋……
《茶馬古道》開拍的時候,緊貼著束河鎮建了一個影視基地,大概這也是開發商的規劃——基地和村子就互相交錯著共生在一起,我現在就站在基地裡。離這裡一兩百米處還有兩個村子。和大研古鎮緊靠著商業區不同,這裡出了鎮子就可以看到很樸素的納西人的村落。我在這些村裡來來去去,於是就一次又一次地穿過基地清流潺潺的水道和陰涼的廊廓。
真正的束河鎮在影視基地的盡頭。下午三點,游人很少,有人家在門口立著架子,層層疊疊地往上繃著蠶繭,大日頭下,銀白的絲泛著光,水樣地流動。我坐在台階下輔著扎染布的桌邊,托著下巴,瞅著一條小白狗,搖著脖子下的玲鐺,扭著毛茸茸的小屁股,踏著碎步,從眼前跑過;兩個背著七星氈子的老婦,坐在檐下的陰影中,手裡剝著葵瓜子,眼裡盯著她們侍機就到處亂跑的小孫兒。遠遠能看見街盡頭基地裡線條優美的翹檐,在烈日下有穿著華麗藏袍,戴著貂皮帽子的男人,跨著刀,牽著同樣裝飾華麗的馬,緩緩從基地裡轉出來,馬上坐著一臉興奮,到處張望的游客。我長久無言地看著,有時精神恍惚,逐摸不透自己的心緒。直到有放學的孩子,騎著他們的自行車,從我眼前飛馳而過——車子輾過地面,沙沙地響,在夕陽下拖著愈來愈長的影子。孩子們尖嘯著,在舞台和他們的村莊間飛燕般穿掠而過,時隱時現。對於他們,那邊有石板街和長廊的舞台不代表任何粗暴的侵入或撕裂,而只是他們的樂園和夢幻劇場。對於我,只有他們的笑聲是這個長日唯一真切平實的一瞬。
有幾分鐘,我坐在樹陰下換菲林,有一個小女孩抱著她的大狗,湊上前來,靜靜地看這個黑匣子。於是他們倆的身體就在我的左臂上擦來擦去。風暖軟地吹個不休。
我一直找不到自己精神恍惚,無已言對的緣由,直到讀了這樣一段話——它是說大研的,但也適用於束河。我把它完整地錄下來:麗江只是一個平庸的市民的城。人們建造它,只是要棲居,只是要生活,並不是為了名垂青史。它是棲居之城,溫暖、親切、庸常、平等,為人生而開放……麗江今天正在崇尚旅游,旅游的道路恰恰與古代的棲居相反。我擔心麗江有朝一日會像羅馬那樣成為日常生活的空殼。羅馬失去了生活,但他留下了光榮。因為它的目的不是棲居,而是英雄和神的像征。大研鎮一旦失去了她的流水上洗衣婦們彎著的腰,她的“第一流的,即清潔又有味道的腌菜和果醬,鮮嫩的火腿和令人垂涎的酸甜大蒜”(顧彼得言),失去了她的麗江粑粑、她的豆腐坊,面條坊、銅匠輔,她的炊煙……也就失去了她相依為命的日常生活,失去的棲居。
於是我以為找到了我覺得無所依靠的答案,找到了在依戀束河的同時斥責它明珠暗投的理由。直到我離開它的時候,在車上望著村子旁大片的荒地——開發商把這些以前的良田買下,准備蓋商住樓——我仍認為這種理由是充分的。
然後,我看到來時給我帶路的那位婦人,她正和好幾個像她一樣帶客的村民一起衝向剛下公車的一位游客。這次她沒帶帽子,在日頭下眯著眼睛,背部一大塊汗漬,領子外露出吸汗毛巾的一截。我們的車子把那一堆亂哄哄的人從我的視線裡一下子拉得很遠,我只看到她最終從人群中退出來,站在旁邊看著。
棲居並不僅僅意味著溫暖、親切、庸常、平等,同時也意味著烈日下的汗水,生活的艱辛。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讓洗衣婦永遠在水邊彎著她們日漸衰老的腰。她們在生活,我們是過客。只是,我們為什麼總在憂郁和哀傷。
我們於我們的城市裡也在生活,靈魂卻無所依偎,只是因為輕視時間,錯失了昨日,所以懷念。如果我們再輕視今天的殘存的美,那麼明天該怎樣?
一段叫叫麗江的時光
七年前我來過麗江,並寫過一段麗江的文字。那些文字華麗而自戀,輕率地憂郁著,並不是現在我喜歡的風格。但我也經常看它:雖然華麗,但還真實——一個僅僅去過華山,兵馬俑,峨眉山,樂山,桂林市的女孩,第一次看見麗江那種溫婉踏實的感覺——像一場一見鐘情的戀愛。
七年後,重返麗江,我坐在人最多的一條街邊的花棚下,捧著兩大條甩手粑粑,看著眼前人來人往:跟著小紅旗,戴著同色棒球帽,在每間店裡都扎堆的鴨子;背著帳蓬睡袋一臉“大地在我腳下”模樣的猛驢;還有皮膚通紅,滿面天真的外國客;裡邊夾著披著七星伴月毯子,腳步悠然的納西老人。清流在橋下輕滑而過。麗江和七年前一樣不可替代。
我見過一些鎮子,自然是寧靜,悠長,且將死。
而麗江,是活的——沒有城牆,不設防備。
幾百年前它就是一個大集市,在各路商賈熱鬧的聚散中安靜地迎來送往:有情死地,有白沙細樂,有《魯班魯班》,有雲過淡墨,有東巴的文字;也應該同樣有漢人的井邊小曲,孔雀王朝的苦行僧,或許還有波斯國的肚皮舞。那時的麗江就應該有它屬於那時的俗氣與喧囂。而現在的麗江,我並不認為,很多人垢病的街邊的酒巴,精品小店就不是一種生活——盡管它們算是外部侵入的載體。很多人只是看到它滿菜牌的英文,於是指責它失去了納西人的氣質,但他們並沒有看到大研城有能力把它們變得溫暖,悠遠。
只是這一切,都仍是真實的麼?還是也如束河一樣,是與生活犬牙交錯的舞台?
大研鎮每天晚上都在四方街舉辦大鍋莊,到了了暮色蒼茫,四方街廣場就聚集了愈來愈多的游人。鎮裡的老阿婆老阿公,穿著整齊劃一的藍布衣,面無表情的聚在一邊,准備上場表演;人群中穿梭著披了一整天貂皮袍子的疲憊漢子,牽著馬,讓人拍照;客人們在遠遠近近地叫鬧著打招呼。
我在淡淡的月亮升起在東天時,遠離了這些熱鬧。
無論在湘西,貴州,廣西還是雲南,所有成為旅游目的地的寨子,進寨門都有攔路酒,接著都搶一把新娘,還有花哨的明顯經過“藝術加工”的祭祀儀式——村民們的祖先,在千年以前仰視諸神祈禱幸福的莊嚴的手勢,短的要三四天,長的要五六年,以至於一輩子,現在為了那些蜻蜓點水的客人,把它縮短到三十分鐘;傣族村圈在一塊小球場裡進行的潑水節,因為每天都潑而顯得不知所雲;我的麗江,那個有月亮的晚上,也因為旅游而出賣了自己純粹的快樂。
我想說的是,如果失去的自己遺世獨立的氣質,自主選擇的幸福,那麗江將會慢慢死去。
而我們,這些從遠方來,又將回到遠方的過客,我們的生活充塞著現實,所以我們對於詩意,要麼神化,要麼鄙薄;對於思想,要麼膜拜,要麼踐踏;對於文化,要麼丟棄,要麼飬養。而恰恰是這些東西的的自由生長,能讓我們冗長平凡的一生叫作生活而不叫流水帳……
只是,旅行對於向往小康的我們,是休閑、放縱。我們在每個刻著景點名字的門前拍照,瘋狂“血拼”,我們拒絕沉重。於是在交了五十塊錢“搶”到新娘後的震天鑼鼓中,所有的意義灰飛煙滅。
傍晚的麗江有點冷。我逆著人群往城外走,遠遠聽見四方街一片喧鬧,小巷子裡面相對有點冷清。然後,我看見一個老婦人,圍著一條靛藍的圍裙,坐在她屋前的凳子上,安靜地抽著煙。一個好機會,光線也不錯,於是我舉起相機。她感覺到了,轉過頭看著我,默默地,沒有不耐煩,沒有斥責,也沒有鼓勵,沒有伸手要錢:一個側逆光,一個安靜、莊嚴的姿勢,不諂媚,不為游客而存在……
我沒有摁快門,悄悄放下相機。這是這次旅行中我兩次放下相機中的其中一次。十年後,如果再回來,我盼望著還能看到麗江這樣的姿態。
讓我飛奔
我在束河的時候,住的是清風客棧,它有一個開滿波斯菊的二進小院。中午,院裡空無一人。我洗了頭發,賴在廊下的躺椅上做著縱橫江湖一統天下的清秋大夢。結果此番曠世偉業被一個聲音攔腰截斷——一個男生的聲音問這裡還有沒有空房。當我努力張開惺松的眼睛時,發現這張掛著一付大墨超的小白臉正對著我……
他最終被趕緊從咨客台後衝出來的服務員領走了。我斜眼望去,穿著衝鋒衣速干褲,背著一個很專業的有支撐大背囊,斜挎電腦包,胸前搖晃著一部單反。脖子上還掛著MP3的耳繩。KAO!米人!真不爽老子打劫了這孫子!
他再下樓時,我已經在刺激下完全醒了,正蜷縮在與世無爭的躺椅上望著滿院怒放的波斯菊,計算著真要打劫他的步驟和估量著物質的巨大豐富所能帶給我的愉悅感。他徑直走到我身邊,在台階上小心地拂拭了一下,然後落座,並對我點頭打招呼。
上海人,已經在大研那邊呆了三天了。可能住煩了,後天去中甸。我問他逛了麗江哪裡,他說除了玉龍,哪也沒去,呆客棧裡打了兩天電腦游戲。然後,他開始抱怨房裡沒有網線,他上不了網。我奇怪地問他全身上下拾掇得如此雄偉壯觀來到麗江就玩游戲?他摸著小寸頭回答:
“對!玩游戲!睡覺!在家裡他媽累死了。我就算是睡覺也要離開那個地方睡!”
可憐的人,去到哪裡會真的輕松呢。
然後,這個憤青問我來這裡干嘛。我出了一會神,告訴他:
“來騎馬!”
憤青無比厭倦地重復:
“來——騎——馬,有什麼好。”
我聽清風的老板說過拉市海那邊有個馬場,而我,一直想像《馬語者》裡面那樣,飛奔起來。
在拉市海的馬場邊下車時,還是一個薄陰天,有一些風,有幾匹馬散落在淺水裡低頭吃草。准備教我騎馬的師傅是個黧黑憨實的中年人,他問我有沒有騎過馬,這讓我想起秋那桶那個上午:在馬背上滑來滑去,滿身大汗,比走路還累……
我告訴他從來沒有。於是,他挑了一匹棕色的馬牽過來——毛色很像秋那桶途中我騎那一匹,只是眼睛沒那麼濕潤。我踏著馬蹬一躍而上,敏捷的程度連自己都驚得目瞪口呆。
師傅疑惑地瞅著我:“你真沒騎過?”
我想之所以那麼敏捷,大概是因為秋那桶之後對這種動物產生的親近感。
我在馬上望著陰沉不定的天,有點擔心會下雨。師傅一面整理著我的馬蹬,一面說:
“放心,這種天氣,等你跑起來時,它就晴了。”
我永遠記得《馬語者》裡面克裡斯汀飛奔起來的鏡頭:帽子甩在後面,一頭短發。
這個女人可以是個在撒哈拉沙漠背景下神秘迷人,為愛而亡的貴婦;也可以塗著濃黑的眼圈,被休 格蘭搞得神魂顛倒;還可以是紐約白領。但當我看到她在蒙大拿的荒原裡,騎在馬上,頭發給風吹到腦後,那樣的笑容——才真為她砰然心動——於是她就是我喜歡的幾個女演員之一。
其實,直到現在,我也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能騎馬——騎馬不是要駕馭麼?而我所做的似乎只是蹬住馬蹬子,用膝蓋夾住它的腹部,配合它的節奏,然後,讓它飛奔!
剛開始時,我仍拉緊它的韁繩,但很快就把它松開了——放一個人或一匹馬自由的感覺是如此奇妙。當它感覺到後,就馳騁起來,風一樣掠過一片濕地,氣流在我耳邊呼嘯而過,能感覺到我的頭發鼓蕩起來……
一直到了海邊,它才漸慢下來,踩踏著淺水窪,發了微微的潑水聲。我展眼望著眼前靜靜的一片濕地……
師傅策馬趕了上來,停在我身邊,他說:
“丫頭,別跑那麼快,也不要離我那麼遠,我保護不了你了。”
“現在拉市海真美……”
他沉默了一會兒,與我一起望著遠處。然後抬手指著天邊對我說:
“你看那邊——已經出太陽了。”
我看見高高的天上成群的鳥雀在迅速地變化著形狀;再遠處,是一大片滇西北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