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的味道就像酒。
吃得飽足了,愜意地靠在沙發上把玩著手裡的酒杯,想起十年前說過的這話。
十年前高中畢業,和一起參加高考的老姐把臂作萬裡游,紹興是最後一站。我們在這裡休整了三天,每天租自行車去禹陵,去蘭亭,去東湖,去柯岩,然後就坐在鹹亨酒店,要幾碗酒,一碟豆,在隔壁炸一碟油豆腐,看來來去去搖著船推著車提著鴨鵝挎著菜籃的人們,一直坐到天慢慢的黑下來,人家的炊煙裊裊的升起來,老人在河岸上對著小煤爐扇火,空氣裡飄滿香椿混合了菜油的氣味,才醺醺的踱回那個簡陋的小旅店去。酒是喝了三四碗,老姐是頗能豪飲的。
印像中紹興最美是在黃昏。從各個景點騎車回城,路總是沿著小河的,遠處青山隱隱,有時在稻田裡映出倒影。陽光照著竹林和稻子,葉尖跳躍金黃的光芒。臨水人家黑瓦紫欞高低錯落,懶懶的流動昏黃的光暈,粉壁霉成疏淡的山水。河上總有烏篷船,船頭每有老人對坐,淺淺的半碗老酒,十幾顆煮豆隨意地撒在船板上,好像做了歲月的旁注。也能見到滿載了酒壇的船搖過,石灰封了壇口,累累的疊起老高,船仿佛就籠罩在酒香裡。那時的紹興似乎破敗了一點,但是古意盎然,有老酒的醇厚綿長,也像老酒的色如琥珀。
此後總要尋找機會,或專訪或路過,幾碗老酒是非喝不可的。喝的多了,也就懂得區分女兒紅、加飯、花雕、善釀、香雪,還有闊了的鹹亨酒店自釀的所謂太雕。阿伊最喜歡女兒紅,大抵是為那個旖旎傳說而然,其實她幾乎是聞風而醉的。今春到雁蕩,歸途特特的繞道紹興。臨走那天晚上當地朋友居然把每一種酒都拿來一兩瓶,滿滿排了一桌,和我鬥酒,因為我說過老酒喝不醉。
那晚終於沒有醉,但是喝得很心痛,因為總覺得老酒不是用來干的,而且對於把酒弄成香梅味的搞法頗為耿耿於懷。
於是就帶了兩壇最普通的加飯,還有三大包霉干菜和筍干菜,不遠萬裡地背回來。今天吃的就是霉菜蒸肉,甲某的手筆。
說起來紹興其實是很神秘的。此地山溫水軟,人物恂恂儒雅,偏偏風骨剛烈如斯,是甲某不解一也。此地魚躍糧豐,富庶甲於天下,偏偏霉臭大行其道,是甲某不解二也。一不解的魯迅先生就曾因為二不解的筍干相當光火,悻悻的說不知紹興可曾遇到過怎樣的飢荒。其實從另一方面講,食霉食干倒是豐饒的一個反證。況且無論如何,霉臭之中真有至味在,比如霉干菜。霉干菜以其干故,最適合和肉一起燒,能收相得益彰之效。又因為早已經過充分腌制,只須好醬油和好火候,盡情發揮本味即可。
五花肉切成半寸見方的小塊,焯後用醬油大煮,加糖和干菜煮濃收汁,取大碗,以部分干菜墊底,肉皮朝下碼好,把其余的干菜厚厚地鋪在上面,烹入酒,旺火蒸兩個小時。起鍋時濃香四溢,肉色深紅,入口即化,干菜烏黑油亮,清香、霉香和吸飽了的肉香混在一起,食之令人從此斷絕出世之思,甘願墮入紅塵,永受那輪回之苦。
甲某現在就俗得徹底。沉甸甸的充實感從胃部擴散到四肢,索性躺下來。沙發旁有一竿竹子,竹葉就輕搔著頭頂。舉起杯對著燈,微微地搖晃。酒是地道的加飯酒,杯是地道的夜光杯,墨綠的紋石研磨得透明,金紅的酒液釅釅的在杯裡蕩漾,青蔥的思緒綿綿的在心中流淌。耳邊傳來阿伊的聲音道:“裝什麼死?!!”正所謂:紹興老酒夜光杯,欲飲廚房老婆催。停杯洗碗君莫笑,河東獅吼敢相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