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夢到徽州兩個司機輪番坐鎮,居然還是迷了路。折返了幾次,又遇上山體塌方,這夜都在艱難中行進,懸著一顆心,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因為繞道,比預期晚到了近三個小時。故而天微亮時,還陷在山路中打轉。只見兩旁石壁陡峭,一叢碧水環繞,是奔向古村落去的,竟不期此地有如此風光。山壁上刻有潯陽台三字,筆法雄渾,看來頗有些來歷。若不是繞道,暗夜中想必錯過此景,我素來相信福禍相依。(上網查了此處淵源,相傳李白嘗釣於此,又稱太白釣台,有詩贊其堪畫不堪書,心中甚喜,這已是後話了。)安頓後先奔盧村。徽州木雕第一樓被多次搬上銀幕,故而票價堅挺,任你好說歹說,卻連團隊折扣都不肯給。無奈只能作勢翻臉要走,再由向導汪大哥打圓場,恐怕無法以合理價格得以進入。雕工細致的古民居也見得不少,聽過講解,才知此地的“木雕樓”為個中極品。門窗檐梁,無不飾以木雕,極盡繁復之能事,足見徽商當年財力。常言道寸金難買寸光陰,其實不盡然。這座大宅,足足耗費工匠二十個年頭,一鑿一刻,木屑共青春齊逝。原來自己的時光縱然難買,別人的青春卻是易求。門上窗飾大致相同,討的全是五蝠臨門,花開富貴之類的好口彩。古人素以含蓄為美,卻替造物杜撰出這許多意味,還是教人一眼便看穿了心事。於是想到如今諧音的廣告語,把成語名句全糟蹋個遍,其實不過是延承了古人的習俗,可惜表現的更直白露骨了些。所幸腰板裙板,用的全是風雅典故。蘇武牧羊見風骨,竹林七賢顯氣節,太白醉酒是不羈真性情。雖是商人,倒也敬先賢,又或者是不愁錢財傍身,才懂得知慕詩禮。後園有書齋,飾以冰棱梅花,勉勵寒窗苦讀。前廳一張合歡桌,主人外出經商時,就分做兩半用。商人重利輕離別,想來它也是分久合少,然而誰又願意輕離別呢,也是無奈吧。正欲出門,卻走進一老漢,才放下擔子,導游便介紹他是如何餅香歌甜。於是眾人紛紛掏錢買他的糯米芝麻餅,哄他唱歌。他也不推脫,放聲就唱,唱罷木雕樓,又唱宏村,詞曲都是自編的,神情中透著得意,連皺紋都像花一般明亮。眾人將他圍在當中,邊啃餅邊聽他唱,芝麻餡是香的,糯米皮子卻嫌淡了點;唱詞聽不太清,歌者聽眾卻都覺得歡愉。曲終,又有人輪番要求合影,老漢竟取出本硬皮抄,要他們先留下地址姓名,那本子上密密地留著許多人的筆跡。他耐心的合影,發放名片,還要求把照片寄還他。雖是萍水相逢,他卻收集每個名字,每個臉孔,那樣珍重的,收藏回憶一般。經木坑往塔川。從山脊上走,兩旁茶樹夾道。不是采茶的季節,綠葉尚且茂盛,又團團著開著茶花。想到段公子在曼陀山莊,大談名種茶花的妙處,這開在山野間的,想必是最尋常的品種,花形並不繁復,雪白的花瓣,明黃的花蕊,淡極始知花艷。木坑竹海,是臥虎藏龍的外景地。那一段竹林間的打鬥,最能表現導演的人文意識,明明是刀光劍影,卻在竹影婆娑間化解。中國的武俠,形且在其次,神才是精髓。其實論竹海,哪裡不是大同小異,唯木坑是正拍取景地,神形兼備,也是它的造化了。在林間穿行,各自發著俠客夢。我們在現實中行走,卻在夢想中飛翔,無法飛檐走壁,但思緒可以天馬行空。問過幾次路,村民異口同聲的說,往塔川去,必需鑽山洞。聽說有一華裡路,可是沒人帶手電頭燈,這光天化日的,出發前誰都沒想到要用。轉上大路,看到隧道時,第一反應是以為走錯,然後失笑,原來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山洞。趁著沒車時候,在馬路中央昂首闊步,我喜歡隨時隨地的放肆一把,想像自己是要去炸碉堡的英雄。後來才知道,我們根本沒進入塔川,只是繞著它的外圍行走。然而梯田村莊、紅樹翠葉相伴一路,無所謂遺憾,風景已在途中。宏村以河為界,橋的那一頭,便有工作人員虎視眈眈。早已買過票了,不知怎麼,經過那裡卻還是心虛。村裡也有人巡視,被問起了,難免覺得委屈。據說宏村在2000年便入選世界文化遺產,既然是遺產,看緊點也是應該。也看過宏村的介紹,所謂的`牛形村`真是令人費解。身臨其中,導游邊走邊講,村口的兩株古木是牛角,繞村河流上四座橋梁是牛腿,其間民居當然是牛軀。這牛身裡還五髒俱全,村中半月形池塘為牛胃,彎弓形湖泊為牛肚,而繞屋過戶、貫穿全村的水渠則是牛腸。沒干過苞丁解牛的活計,這構造聽來雖奇巧有趣,究竟有幾分形似,恐怕還需要俯瞰才能證實。一路只用簡稱,說是順著腸子,才走過`牛胃`,又要向`牛肚`去。自己都覺得好笑,仿佛在牛魔王肚子裡走著,隨時有被消化的危險。徽商和晉商都能吃苦、善經營,事業有成後全不忘落葉歸根,故山西大院和徽州堂樓,便形成建築上兩大流派。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都是重金打造的豪宅,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參觀那些老宅,羨慕著大戶人家的做派,連管家丫鬟、先生陪讀都有各自的房間,我的居住狀況何時得以改善。可是話說回來,那些公子小姐的身份,給我也不願換。討厭徽派老宅,滿室全是陰寒,所有光明,來自頭頂那方有限的天。我討厭那樣壓抑局促的感覺。老宅裡至今有富商後代居住,見縫插針的做起生意。小小的院落裡兼營著木雕,主人家則端坐太師椅,辦著簽名售書。而前廳裡竟左右坐了兩位作家,輪番對游客兜售,讓人忍不住勸一句:本是同根,相煎何急。村人多姓汪,本是一宗,追溯祖上,算來全有些淵源。捧場的游客太多,兼有記者采風取景,文章節目中常有引用,恐怕他們都忘了本來是誰,很自己當做一部分的`文化遺產`。南湖書院,是一處極清靜的所在。學堂中只有幾張零落的書桌,若大戶人家都供著私塾,恐怕只有貧窮人家才來這學院。後院供奉孔子畫像、諸子牌位,聽說晨讀需先向先賢叩首,我想這樣很好,人總要有所敬畏,才不至一受吹捧就飄飄然。古人講求的風水,我並不懂,只看出這牛腸水渠,有造福生活的好處。如今已不必共飲一渠水,只做洗滌用途。經常有古稀老嫗,在水邊洗衣洗菜,身子是摳摟的,神態卻健朗,想必得意於鄉村生活。地勢有高低,渠水也奔得歡快,一路只聽潺潺水聲。順流而下,就不懼迷途。宏村頂了畫裡鄉村的名號,於是更吸引人來將它入畫。經過那些來寫生者,總要好奇的張望,畫板上有的尚只勾勒出輪廓,有的已是濃彩重墨的一幅。雖然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種風景,表現在圖畫上,就大同小異了。每個人都有夢想,卻不見得誰都能堅持,今天在這裡做畫的,日後未必有人成名。這世界,多的本是庸才,我也常恨自己不夠聰明。可是從不後悔,即使不夠天才也曾投入熱情。入夜,重游南湖。明明是長在岸邊的垂柳,卻從湖中伸出曼長的枝條,水上水下,全是攝人心魄的綠。不信,於是更凝神的看,湖底還片森林,蓬勃的生長的,做出勾引的姿勢,心中仍有抗拒,目光卻無法不受吸引。是什麼令這夜晚魅惑,燈火或是月色,於是眾人故意高聲說笑,擾亂這夜色的清靜。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念頭,很想投入水裡,求一個證明。我們都曾頭腦清醒得做過傻事,更何況這夜色如此美麗。水中撈月的故事,這一刻,我信。二.旅行在別處`一生痴絕處,無夢到徽州`,若不是幾經受邀卻終難成行,湯顯祖未必能有這樣的感觸。心裡愛著這樣的句子,卻又冷清的知道,所謂的`一生痴絕處`,根本與徽州無關,唯獨遺憾,才是思慕所至。所以我並未抱有期待,無夢到徽州,我迷戀著的,永遠在遠方,也許此生都無法去到的地方。臨行那天,和冬冬一遍遍逛著宏村,所幸陽光燦爛,平淡中也見快樂。正逛到無處可去,蝌蚪已在山坡上寂寞地望遠,來電話叫我們同去(事實證明響應的只有我們)。穿過熱鬧的市集,從小路登高,滿地落葉,滿山秋意。天是許久不見的蔚藍,樹葉還留著新鮮的綠,仿佛季節從未更替。在林中四下走動,歡喜得無法言喻。年邁的樹葉在風中舞動,陽光下變做半透明的金黃色,很想就這樣躺下來,落葉將地面鋪陳得多溫暖。很想就這樣安靜的,閱讀微風吹過的秋天。把`長槍短炮`當路標,找到可以俯瞰全村的地方,跟隨攝影者的步伐,多半能找到好風景。我懂得攝影,也相信很多人所謂的喜愛只是造作,不過也欽佩他們抗著器材到處走的毅力。對著腳下的村莊微笑,這份發現,是旅途中最意外的驚喜。愛上這片山坡,因為它根本不像宏村,我討厭一成不變的風光,我喜歡在別處旅行。住在宏達旅館,汪大哥總說歡迎回家,我聽著總是別扭,要追求家的感覺,又何必外出旅行。同伴中有人泡茶館消磨光陰,羨慕那份單純的幸福,我卻不懂享受,我還是習慣到處亂走、一刻不停。喜歡住在上海,就算這城市浮躁忙亂,跟我又有什麼關系,我還是可以泡一杯咖啡、捧一本書,安靜的度過整日。喜歡外出旅行,可以用來旅行的時間有限,所以加倍珍惜,所以我不願停、也不能停,要在平淡中找尋不同,要收集最多的回憶。其實,有意無意的,我們都帶著回憶旅行。四月的騖源,有相同的天氣和相似的風景;舊日的旅伴,又讓我念及冰雪覆蓋的哈爾濱。一路上,總有偶遇,也有別離,那些重重疊疊的回憶,為漫長的旅途添上許多樂趣。下山路上有座別致的客棧, 雷崗山莊,不顧非請莫入的標語,還是忍不住擅自闖入,只怪它過分美麗。想在描金大床小憩,想在竹林中散步,藤架下下棋,去時還一步一回頭,多想住在此地。我討厭一成不變的風景,我說想在別處旅行,也許只是追求一份遺世而獨立。我喜歡這裡,也許找個油菜花開的季節再來,小樓一夜聽春雨。

(塔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