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7.14 星期二 晴 歷山——深滬
從歷山到深滬是十八公裡,如果走小路只有五裡路,小路只能步行,我們還是騎車走了大路。這條路比較平,還算好走。路兩邊的沙地上種了許多的馬尾松,這種樹是從越南引進的,長勢很快,幾年的時間就可以長成大樹。
在樹林中的空地上,男男女女正在織網。織網用的是最先進的尼龍繩,而織網的方法卻沒有什麼改進,依然是用梭子,靠靈巧的雙手。路邊的坡越來越高,墳墓也多起來了,許多是客居海外的華僑,死後埋到家鄉算是葉落歸根。
老許頭告訴我們,這裡有一對青年的墳,由於他們的家長不同意他們的自由戀愛結合,他們憤然自殺,以死來抗爭。悔恨萬分的家長把他們在這裡合葬了,於是他們生不能在一起,卻死在了一起。每到清明時節,哭墳的人絡繹不絕,哭聲都是有聲有調的唱腔,人們就用這種方法寄托對親人的哀思。
到深滬了,一進深滬大腦就開始膨脹,街上亂哄哄的,賣什麼的都有,人們摩肩接踵相繼而來。推車的,挑擔的無所不有。好不容易下了好幾個台階才到了老許頭的熟人家裡。此人是一個港客,正好剛從香港回來,我們好奇地問到了香港的種種事情,他盡力鼓吹著香港的好處,他所說的好處卻絲毫也不讓我們動心。
呆了一會就到他老婆家去吃飯,他們正在招待蓋房子的客人。這裡蓋房子也是要請客的,而且比北方更甚。我們則屬於不勞而獲的客人了,托老許頭的福,我們受到了殷勤的招待。按照他們的習慣,一盆又一盆更換著湯盆,主人買了三瓶啤酒,是浙江產的,這裡的啤酒很貴,一元多到二元一瓶。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吃得頭昏腦漲,最後總算在一盆甜食後結束了。這盆甜食是蛋湯,蛋花打得很細致,我原以為這裡的雞鴨都不下蛋,因為沒有看見吃蛋的,也沒有看見賣蛋的,今天我才知道,這裡的雞鴨是下蛋的。
飯罷,在樓下吹牛,港客老婆的一家都來了,一共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他們似乎都有自己的家了,孫子輩的滿地亂跑,熱鬧極了。這裡的生育沒人管,和我們同年齡的人都有三、四個孩子,他們這裡結婚也很早,十八歲的姑娘就結婚了,很早就生孩子。這也許和他們沒有文化有關系,一般這裡的男孩子只讀書到初中,能寫信就會算帳就行了。女孩子讀書就更少了,到十六歲,吃一頓酒席,就表示成人了,可以出嫁了。出嫁以後,就依附於男人,生男育女,沒有一點自立的權力。但是她們也是精通走私的,一些精明的女人也干著私貨生意,而且很有成效。
自從國門開放後,這裡有很多人都發財了,只可惜他們有錢不會用。如果用這筆錢修自來水、電燈等生活設施,總強似晚上摸黑,每天往樓上挑水。港客的兒子是個嬌慣壞了的孩子,稍不如意就滿地打滾,鬧得人沒有辦法。他最喜歡跳舞,音樂一響就手舞足蹈,站在桌子上扭著腰跳搖擺,逗得人捧腹大笑。
也許是出於對我們的好奇,她們姐倆拉我們到海邊去玩,海邊的景色可真是太美了,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蔚藍的大海和天空與血紅的殘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色。濃重的積雲在強光之下不停變幻,絢麗多彩的天空此時是一幅多麼動人的圖畫,任你用盡所有的顏色,也點染不出這樣一幅圖景。
我坐在大礁石上,痴痴地望著天際,好像置身於吉利亞特被淹沒的礁石上,忘卻了時間、空間和周圍的一切。殘陽如血、如火,彤紅彤紅地燃燒著我的血液。我感到渾身的熱血奔騰起來了,世界多美好呀,大海又一次給了我力量。常常有這樣的經歷,當我登上高山大岳,當我身臨大海,便為大自然的雄奇感嘆不已,心潮隨之而澎湃,激動的熱淚沾滿衣襟,這就是力量的源泉啊。
不知什麼時候,她們找來了一個村裡照相的,非讓我們合影留念。盛情之下,無奈只好照一張吧。我以為他們這裡有什麼海外泊來的好照相機,一看不過也是用的上海產海鷗203牌單鏡頭折疊照相機,他們在這方面也並不先進。
她們答應等海水漲潮時領我們到海裡劃船,我們就決定在這裡住一夜,到了八點海水也沒有漲起來。晚上在港客老婆的姐姐家裡,聽到她丈夫自把她們姐倆罵了一頓。側耳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原來是她們說明天出海時讓我們也去,結果姐夫聽了大怒,這裡的習慣就是女人不能上船,女人上船船准翻,所以打死他也不准你上船。男女的地位竟是這樣懸殊,男人們自由自在的在海裡游泳,女人卻連水都不讓沾。
晚飯吃的是紅薯稀飯,黑暗裡點了一根蠟燭,兩條鹹魚很好吃,我趕快吃了許多,不吃白不吃,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我們就住在姐姐家,這個精明強干的女人有四個孩子,據港客說,他這個大姨子去年搞台灣表,賺了一萬多元錢,收獲不小。要是在北京被抓住起碼判二十年。我睡在屋子裡,悶熱極了。馬桶的氣味不時飄來,令人窒息,蚊子也不停地向我進攻,我趕緊夾起線毯爬上屋頂,在席子邊上擠了個地方睡下。這裡還算比較涼爽,也沒有蚊子,只是屋頂凸凹不平,很難受。盡管這樣,我還是睡著了。
這裡睡覺可真簡單,只要一領席子,一個皮枕就夠了,睡了一路,北方人的腰都要咯斷了。半夜下露水了,身上潮乎乎的,涼風吹得我打了把寒噤,此時睡意全無。我披著線毯默默地坐著,海和我竟是這樣的貼近仿佛就在我腳下,海水此時變成一片藍黑色,深幽幽的,水面上的漁船靜靜地錨泊著,高掛的漁燈映照著直立的桅杆。
天上的星星今夜格外多,密密麻麻的全在我頭頂上,真是伸手可及呀。我想,海水也睡覺嗎?海水在夜間漲潮的時候是那樣平靜,在不知不覺中港灣就溢滿了海水。待人們一覺醒來,海水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也許大海也有母親般的情懷,怕打破了孩子靜謐的夢境。大海啊,你就是這樣無私;人啊,和大海相比,你真無地自容。
1981.7.15 星期三 晴 深滬——歷山
天亮了,太陽的光線驅走了啟明星,小街上傳來了早市的喧嚷。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我們睡的屋頂和小路是平行的。路上走著的人好像就從我們旁邊走過,小路上面的房子鱗次櫛比一直到山頂。小漁村就這樣依照自然環境逐漸充實起來了。呀,路上的人都不走了,站在那裡看著我們。都是人,有什麼好看的?如果要看應該買票。人越來越多,我們趕緊卷起席子飛也似地逃下樓去。
吃完早晨的紅薯稀飯,又到港客家裡玩了一會,港客要送給我們兩條褲子,這可不能要。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媽媽的話就印在腦子裡了,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成了我二十幾年生活中的一個原則。十點多鐘,總算是把人們都應酬過了,我們騎上車逃出了深滬。到底是部隊長大的孩子,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復雜的地方,鬧得人心煩。這裡真是個自我的世界,公共的事情一點都沒有人管,全村人幾乎都在一個大井裡打水,十幾個吊桶放下去,就不怕人掉下去,在井周圍修一個欄杆多好。這麼多人閑著,修修路,消滅一下蒼蠅該多好。游手好閑活著不覺得無聊嗎?我一邊走一邊想著。
太陽火辣辣地照在身上臉上今天怎麼這麼熱呀,身上蓄積了一夜的潮氣都從骨頭縫裡散發著,又是一種滋味的熱,一種濕熱。疲勞、困頓一起湧來,真可恨,受了這些人的騙,船沒有坐上,還過了一個這麼難受的夜,快回家睡覺去,我們急忙跑著,走上了一條小路。可能是靠了一種本能,在小村裡自然而然地順著一條到家的路走去。出了小村,在田野小路上便覺得十分熟悉了,一會就看到了家裡的小樓。總算是到家了,我擦了擦汗水橫流的花鬼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多麼親切的家呀,可愛的床板,你雖然硬總算還是平的。
老許頭去泉州辦事去了,昨天走時告訴我們,讓我們今天回來後找魚販子一起去石獅。可是我們已經一點勁也沒有了,正午的太陽這樣毒,還是明天再去吧。我們懶懶地躺在床上,小孩子們都來了,一個個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們,還問我們吃不吃“偷盜”。他們閩南話管花生叫“偷盜”,據說是按照花生的外形來叫的,可能寫法是“頭刀”吧。
小孩子們到樓頂上給我們抓來許多花生,還把飯菜給我們端來了,這些孩子真熱心,只可惜我們頭暈眼花,根本就沒有食欲。關上門,不一會就進入夢鄉。一覺醒來,洗了澡,身上輕松了許多。
老許頭回來了,事情辦得不太順利,他還帶來一個人。此人高高的個子,身穿一件白條藍上衣,腳蹬大皮鞋,夾著一個公文包,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活像國民黨的接收大員。後來知道此人是個醫生,家居廈門,今天到這裡來看老許頭這個患難之交,順便再看看病人。晚上又是去喝稀飯,喝完稀飯回到樓上,老許頭和醫生交談著,說著我們一句也不懂的閩南鬼話。
我站在涼台上憑欄四顧,西邊血紅的天空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夕陽離山尖只有一尺遠了,只有半尺遠了,只剩下半個了……夕陽的余輝把半邊天空燒紅了。千變萬幻的雲使我想起了小學的課文《火燒雲》。多少年來,數不清的往事都忘卻了,唯有這一課卻記憶猶新,總是忘不了。每當我看到這夕陽浸透的雲霞就想起這一課,想像著雲霞變幻的形像。
我愛夕陽西下的傍晚,在北京時,我能在昆明湖畔一坐就是幾小時,觀看西山落日的景像。當你看到太陽像一個紅紅的火球一樣隱沒在山後,清涼的晚風習習吹來,夜幕在不知不覺中降臨,草地上又響起了昆蟲的交響曲……,有這些就足已讓人滿足了。
這裡的夜幕也降臨了,小馬燈又燃起了微弱的光亮,我們和老許頭的兩個小女兒英姿、雙雙躺在涼台的席子上,生硬地學著閩南話:“人就是狼,狼就是龍”,女人叫“扎窩”,男人叫“打包”,鑰匙叫“索西”,我這裡寫的都是譯音。
據說專門有一本閩南話字典,以後要是再到閩南,一定要好好學閩南話。要是會說閩南話,就可以和他們溝通了,聽聽他們認為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他們對生活有什麼要求呢?我想,老年人只求生活的溫飽,青年人一定不會為此而滿足。港客的老婆說人活著沒意思,二哥告訴我們這裡常常有人自殺。這些又是多麼令人深思的社會問題呀。
我看到老許頭的兩個女兒實在可憐,一個十五歲,一個才十一,小小的年紀就沒了母愛,沒有家庭的溫暖,誰來管她們呢?誰來教育她們呢?只有聽任自己在自然的環境中長大,長成什麼樣子全聽憑天意了。還有二哥,這樣匆匆忙忙從西北來,幾天之後就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結了婚。我感到驚奇,難道八十年代的青年人還像以前那樣任人包辦嗎?這種沒有戀愛的婚姻真是太可怕了。
還是想想自己的事情吧,老許頭說明天要到祥芝去,真累呀,一點也不想動。明天還想去石獅呢,後天就想走了,我們自己暗自打著小算盤。這裡住幾天就夠了,預算的時間也過了,稀飯變得讓人生厭,狗又十分怕人,不知什麼時候發瘋咬人。祥芝呢,是個漁港,一定又像深滬一樣,污七八糟的。唉,怎麼辦呢?明天找什麼理由賴著不走呢?一定要想一個辦法把他們騙走,我們自己到石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