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嘆此參天木,毫末緣自然。溯源中古間,破土隋唐年。有心佑四方,無意攀九天。何須邀世仰,瀟灑作太仙。清晨。一路顛簸。
離開理坑約半個多小時,司機一指右前方道:“前面就是千年古樟了。”
精神頓時為之一振,旅途的困頓也一掃而光。順司機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但見不遠處一棵大樹直躍入眼簾,郁郁蔥蔥,扶搖蒼穹。
這就是一直聽人說起的千年古樟了!仿佛是向往已久,又恍若不經意地期遇。帶著幾分興奮,又夾雜著一絲不太確信的懵懂,我們一行雀躍下車,徑向那棵大樹而去。
之所以稱其為大樹而非老樹或古樹,是因為無論是自遠而近,這棵樹都未曾顯出任何龍鐘的老態。其樹干粗壯挺拔,非四五人不能合圍,且樹表紋理光潔,少有皸裂脫落。枝葉蒼翠茂密,枝椏遒勁伸展,使其寬度看似幾近於高度,巍巍然呈莊嚴寶相,在微涼靜謐的晨風裡盡顯搖曳婆娑之態;而慳用“古”字,乃因潛意識裡總以為可稱之為“古”的東西,大抵是那些已然作古的,或是隔朝異代、生命沉寂的事物,如“古化石”、“古董”之類。而眼前的這棵樟樹,明明仍昭示著極強的生命力,又何以能稱之為“古”?
當然,我並非不知,這裡的“古”字,本是用來形容其樹齡之悠長的。(由此也產生了這樣一個悖論:倘若一個歷史悠遠的事物,流傳到現今仍具有很強的生命力,那麼,稱之為“古”又是否恰當呢?);而稱之“大樹”,恰恰也只能示其形而不能喻其質,原也未盡妥貼。自然,若一定要自圓其說,也可以將此“大”字解釋為“偉大”,如“大禹”之“大”,這樣“大樹”之稱便有了一箭雙雕的意味。可惜帶有鮮明時代烙印的文字發展現已幾乎很少在構詞中用及後一釋義,使得這樣的解釋未免牽強。為方便行文起見,不得不取其折衷,暫從民間之謂而在其後稱之為“古樟”。可見,文字和其他種類的藝術樣式一樣,都是有缺憾的。不由想起了德國詩人歌德的一句名言,用在這裡倒恰有一番一語雙關的深遠意境:
“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
正如此這般徜徉在觸類旁通的聯想中,一個正在邊上和其他孩童玩捉迷藏的當地小男孩,迅速挨到我身邊,似是自言自語,其實卻分明是特意地悄悄告訴我說:
“這棵樹已經有一千四百年了。”
我不由打量了一眼這個小男孩:男孩大約八九歲光景,看似頑皮,模樣倒還秀氣。許是見我看得專注,才特意過來告訴我,以示盡小小的地主之誼吧!他說話時,眼睛並沒有瞧我,而是仰頭望著古樟,眸子裡裡透出幾分憧然向往的神情。
我留意到,男孩說話的時候,明顯是壓低了聲音的。而且,周圍的孩子在玩耍的時候,也從未大聲嬉鬧,或是不小心碰撞到遠道而來觀瞻古樟的游客,顯得十分安靜,倒像是怕驚擾了這棵千年古樟似的。
而這樣一個年齡,正是愛打愛鬧、愛玩愛笑的時候,誰也沒有規定他們須得如此。可是,說來奇怪,無論是誰,只要一挨近這棵古樟,心理上便會油然而生一種寧靜幽遠、從容淡定的心境。孩子們也許是無意識的,可是,在他們的內心深處,我相信他們一定也同樣潛移默化地感受到了。
生命,原本是息息相通的。眼前的這棵樟樹,似乎正以不言而教的方式,向周遭的人們傳遞著一種沉靜淡泊的生命本意。
我收回思緒,對男孩的善意提醒報以友好的一笑,隨口問:“你怎麼知道的?”
男孩認真地回答:“聽這裡來的導游說過的。”
“哦?什麼時候?”
男孩歪頭想了想:“前年吧!”
“噢,那這棵樹今年就該有1402年了。”我開玩笑道。
小孩顯然是沒聽懂我的玩笑,側著頭楞上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干脆便不再理我,自顧和其他小伙伴玩去了。
我一笑,把目光重新投向這棵古樟,心中感慨漸生:
一千四百年。——這究竟是怎樣一個漫長的時間概念?
泱泱中華,上下五千年文明史。而這棵樟樹,竟獨占其近三分之一!
如果一千四百年是一個精確的數字,那麼,倒算回去,這棵樹當始成於隋。可是,誰都知道這只是一個約數,事實上不可能有這麼確切。那麼,如果允許我有小小的篡改,我更願意將其稍稍捱後幾年,讓它萌芽於大唐盛世(畢竟,整個隋朝,帶頭算尾也不過短短的38年)。則其生命歷程也:
自大唐東土破土而出,哺育於唐詩之啟蒙,茁壯於宋詞之熏陶,開化於元曲之怡情;賞明時之明月,沐清時之清風;又經民國割據之炮火,歷抗戰、內戰之硝煙,而至今日。其間所罹權易綱替、內患外亂,不可確數。俯仰於天地之間,歷多家國盛衰離合,閱盡人間聚散悲歡,飽經千余年風霜雨雪而屹立不倒者,此樹也!
時至今日,我都不曾細考此樹所在江西的具體方位,也未曾潛心搜集過任何有關此樹的相關資料。我所知的有關此樹的一切,除了目之所見,就是那孩子口中的一千四百年了!
——沒有搜集相關資料,是因為我相信這棵悠然佇立於碧野田間的千年古樟,未必有顯赫的身世,如為隋唐某名人手植之類。如有,恐怕周圍早已祀廟林立,至少也會樹碑立傳;沒有考證它的具體位置,則是因為它在我的心目中,並不關乎地理方位,而更是一個時間坐標!
極目四周,是大片平整的田地;稍遠,是錯落有致、白牆黑瓦的村落;再遠處,則是如水墨畫一般連綿起伏的山巒。映襯著這棵高大粗壯的古樟,一切都是顯得那麼靜謐安祥,那麼自然天成。
所謂滄海桑田。此時此間的田野,千余年來,卻未必一直如斯:
也許,這裡曾是古戰場。金戈鐵馬,號角連天,沙石翻滾,廝殺一片。這棵樹下,曾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也許,這裡曾是繁華鬧市。這棵樹,有如《清明上河圖》中普通的一棵,曾默默地為過往客商、販夫走卒遮陽擋雨;
也許,這裡曾是驛道。一名信使騎一驃快馬挾滾滾紅塵飛馳而來,在這棵樹旁滾鞍而下,飲馬休息片刻後,又懷揣八百裡加急文書絕塵而去;
也許,這裡曾根本就是一處毫不知名的曠野。改朝換代,這裡曾中途歇息過落敗逃難的帝王;
…… ……
歷史,就這樣以這棵古樟為時間坐標,不斷變幻著曠大的舞台背景。唯有這棵樹,無論背景如何變化,始終這樣默默地駐守在這裡,一無所求地庇護著所有過往的人們,無論貧賤、富貴,年復一年,花開花落,並一如既往地承受著歷史的風吹雨打、電閃雷劈,從而站成了這段滔滔不息的歷史長河中一道永恆的風景。
如今,我們前來瞻仰這棵古樟,以思古之幽情懸想著百十年前也必定有同樣情懷的人來朝覲此樹。那麼,未知百年身後,懷有同樣情結的人再來拜謁此樹,又是否會懷想到現時的我們?而我相信,不論是誰——過去的、現在的、或是將來的,只要是懷有同樣的思古之情曾流連於此樹之畔者,都會在不經意間作為這道永恆風景的一個小小的活動背景,瞬間定格於歷史的底片,並穿越歲月的長河,將心手相握。
朋友們紛紛在樹前拍照留影,有的甚至爬上了樹叉。不知何時,那個男孩又繞到了我跟前,對我說:“這棵樹很好爬的,我就經常爬到很上面的!”邊說邊抬手比劃著,以示這個“很上面”到底有多高。我細一打量,發現這個孩子說得果真沒錯。這麼高大巍峨的一棵樹,主干的分叉處竟然很低,僅一人多高,當真罕見!就譬若一位慈祥仁厚的長者,雖年高德劭,卻從不慍於稚童小兒嬉笑歡鬧於膝下,反更顯一派和藹可親的祥和之態。
民間一向以為,大樹——尤其是上了年頭的大樹,無疑是一種吉祥的征兆。傳說三國時期的劉備,就因宅門前正對著一棵雍容挺拔的大樹,形如華蓋,而被時人認為有帝王之像。而樟樹,兼具驅蟲避邪之功,一直被人以實用木材而遭砍伐,能保留至今,更屬不易。我不知道當地的村民累世之間是否因此樹之佑而出過幾任大官。不過,據我揣度,如果可以讓山野村夫自行選擇,他們將更願意這棵樹能福佑他們永享清平安樂吧!因為,這棵千年古樟,原本就是屬於民間的。
好似深知我心。微風徐過,古樟曼搖枝葉,與風雲酬唱。同時將淡淡的樟木幽香連同悠遠的祝福一並播撒於四方……
我退後幾步,下意識地想拉開一點距離,從一個更遠的角度重新審視這棵樹。就如同必須隔開一定的年代,才能更客觀地看清一段歷史。可是,待我站定,再次凝神注目於這棵千年古樟的時候,內心卻早已不由自主地對它輯以深深的一拜。——不是出於迷信,而是出於一種對生命、對歷史的深刻景仰。
拍完照,留完影,我們上車,繼續趕路。
一棵千年古樟,在身後漸漸遠去;
一棵千年古樟,在心底漸漸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