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花痴
郊區的年氛好濃,腊月廿三以後窗外的煙花就沒有斷過。結束了一天突擊的保潔工作,坐在沙發上盤算著哪天和家裡人去廟會——初二還是初三?今年該去龍潭湖了,地壇去年逛過了;哪天全家再一起去電影院看一場《霍元甲》,九個人噢,想想都興奮——這還只是俺娘家人兒;而開在我家的年夜飯,連婆婆一家算上,足足有12個人,正好一打!嘿嘿~~
好久不寫東西,感覺文字和春晚、年飯一樣,難有創新、更難激動;倒是常會想起小時候,如何如何,告誡自己打住, 陳年舊事莫再提。可是在這樣籌備全家人過春節的晚上,記憶還是頑固地退回到那片土地和那些日子……
姑且叫它小柳溝吧……小柳溝是我家房後面的一片小樹林,因為柳樹多而得名;之所以叫溝,是因為它是夾在兩座小山坡下面的一段谷地,形狀是狹長的一條。有一條小河從中穿過,我清楚地記得河水是黑色的,大概是那塊土地因土質特別肥沃而呈黑色的緣故;說是小柳溝,其實在春天溝裡是開滿了桃花、杏花和梨花的,一片芳菲;那時候讀楊朔的《茶花賦》——說“每一樹梅花都是一首詩”,懵懂的心裡已經覺得這樣驚喜,品出文學的說不出的況味;而每一年在萬木還禿禿的早春,溝裡的土地上就會長出紫花地丁來,那樣矮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大概因為那時我個子小所以總是第一個發現這紫色的小花。我在《最是一年春好處》中提到過這種花,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編輯GG請北大的華傑配圖並做了文字說明,我才知道我的小紫花有這樣好聽的名字,而且川端康成在《古都》中也提到過紫花地丁。
說完了外面的花,再說說我家裡的花。不好意思還得從頭說起。我爸爸一生都在奮鬥在煤礦上,於今只拿到每月三位數字的退休金。那一年爸爸因為果斷處理了煤礦透水事故,使好幾個礦工叔叔的生命得以保全。這件事上了我們的市報、省報,還上了《光明日報》。我們全家六口人破格分到了一棟山腳下的房子——就是挨著小柳溝的房子。房子有個小院,院子裡種了海棠、葡萄、萱草、鳳仙、絲瓜、豆角、西紅柿、玉米、死不了、刺梅、劍蘭、金錢菊……花開得好,我們也長得快,一切都很有奔頭。
房間的窗台上也種滿了花,月季、秋海棠、曇花、仙人掌、長壽花、倒掛金鐘、寶石花……那時候姐姐已經到考上離家幾十公裡的市重點中學,家裡就剩下我和弟弟,換言之就是家裡就剩下我一個女孩了。爸爸算偏心嗎?為什麼不論哪個房間的月季花開了,他都會送到我房裡去呢?玫黃、艷粉、正紅,月季真是可愛,每個月都有花朵盛開,一年四季不敗,而我最喜歡的,就是小小的白色月季花,姣好、完整、自持,如午夜照耀我窗台的那片明月。
那時候我總是考第一名的,所以我看課外書爸爸也不怕。80年代初,是萬物復蘇的年代,《當代》、《收獲》、《鐘山》,爸爸每一期都借,我也每一期都看,知青小說、傷痕文學、《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北方的河》……爸爸下班回來找不到書,那一定是在我房裡,他上班之前,也會把一本期刊和一盆月季搬到我房間去……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隨著我對文學興趣的一日千裡,我的理科卻開始大踏步滑坡,我的名次掉下了前十,又掉出前二十!爸爸的專制開始表現出來,而我的叛逆亦宣告開始……不再有小說,甚至不再有任何玩的時間(不誇張),爸爸是搞煤礦安全的,一旦有任何事情上升到使他感到恐懼,使他覺得不剎住後果就不堪設想的地步,他的極端的職業本能就會貫穿下來了。
小柳溝是我逃避的好地方。我會避開家長的視線,不動聲色地跑到小柳溝去遛達一圈。可是小柳溝還是一個“滋事”的地方。如《孔雀》裡安陽小城中那片風光如畫而又幽深僻靜的河灘一樣,小柳溝也是約會的好地方。那裡有蹲守的逃學少年,還有頭發燙得誇張的青年子弟。最有名的是一個叫“克拉克”的家伙,他因為長得巨像那時剛剛興起的外國電影裡的浪蕩青年而得名並得意。於是那裡我也不大敢去了。
是前追後堵的青春。初三是一條狹仄而看不到盡頭的隧道,我只有奮力掙扎才能衝出逼仄的小城,去呼吸我要的空氣。所幸一年後我終於如願以償,離開家去另一個小城讀高中。
這樣多的歲月過去了,也許我應該寫一篇《小柳溝紀事》,來紀念我的80年代,那時候的人,那時的我的家。記得上高中時的一個暑假,是一個午後吧,父母都去上班,姐弟都不在家,奶奶也去找人玩兒了……那天午後下了一場驟雨,我正在午睡,忽然被一陣風聲驚醒。窗戶被風猛地刮過來摔過去,我連忙爬起來關窗。天色陰沉,大雨嘩嘩而至。我手忙腳亂地關了所有的窗,心裡有一點害怕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期待和痛快。急雨很快就過去,變成綿綿密密的小雨,一院子的禾草花木都神秘地浸淫其中,那樣專注。忽然覺得感動和無法對人(尤其是對家裡人)言說的那種情緒,孤獨而享受,滿溢而又無法釋懷。那天我看到櫃子上有半瓶白酒,就衝過去喝了一大口,也是我平生的第一口酒。暈陶陶,難以言表。
天下本無事。是為春愁。

(紫花地丁(Viola yedoensis)。堇菜科堇菜屬。攝於2003年4月15日,北京金山同____華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