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日記

作者: 風中雙子

導讀2月8日 雨 到達鳳凰的時候,天空是一種深灰色,像巨大的鍋蓋倒扣下來,時不時還灑下一些雨。 沱江帶著它特有的深綠色,安靜地與深灰的天空對峙。 水不能說很清了,但是水下的水草還是看得很清楚,順著水流的方向,彎腰舞蹈。 在“親情樹”住下,江邊的一個家庭旅館。因為天氣的緣故吧,游人奇少,旅館裡沒有其他的人。旅館一開門就是一個台階,走下去就是一個 ...

2月8日 雨

到達鳳凰的時候,天空是一種深灰色,像巨大的鍋蓋倒扣下來,時不時還灑下一些雨。

沱江帶著它特有的深綠色,安靜地與深灰的天空對峙。

水不能說很清了,但是水下的水草還是看得很清楚,順著水流的方向,彎腰舞蹈。

在“親情樹”住下,江邊的一個家庭旅館。因為天氣的緣故吧,游人奇少,旅館裡沒有其他的人。旅館一開門就是一個台階,走下去就是一個江邊的洗衣台。對面也有洗衣的女人,在刺骨的寒冷中高高挽起袖子,用棒槌一下一下,從容地敲打著衣服。不遠處是一座橋,鳳凰到吉首的必經之路,連接著南華門。

煙雨空蒙,鳳凰城就在我眼前,淡然,甚至有些冷漠地等待著。

等待這個詞其實不對,是我特意過來看她的,在這樣寒冷而又濕答答的季節。

沿著沱江邊的城牆,一路行去。

兩邊都是緊密相連的木房子,古舊的色調,古舊的造型,飛檐翹壁,勾心鬥角。雨水滴答從屋檐滑下,仔細辨聽卻又消失無聲了,仿佛一位素衣女子,依稀能見到嫵媚的眼波流轉,再抬眼,卻又幻去無蹤。

腳下的石板路濕漉漉的,街巷都很安靜,寒雨擯退了平日裡應該有的游人如鯽,偶爾有兩三個身影在前方掠過,更多的時候可以很從容地漫步,仿佛行走在一座幻城。兩旁的店鋪生意都很冷清,客棧也是門扉緊閉,我知道人們都在裡面,圍著火爐,攏著一團溫暖。

而門外,寒氣伴著冷雨,漸次沁入骨髓。滿城的濕潤,街道、房屋、拱橋、流水,一切都統一成一種對立的格調,沉郁,水靈,曖昧,單純。

這時候的鳳凰,靜默著,卻又欲語還休,如同一首簡單的詩,一幀泛黃的老照片,或一幅黑白水墨畫。人也可以入畫的,倘若穿著一身棉長袍,撐著一把油紙傘。

但我的裝束難免有點格格不入。傘是自動折疊的,保暖的羽絨服比棉袍還臃腫,顏色還是極刺眼的鮮黃。

本來也不過是一個過客呢,只是風雨無阻的決心稍稍虔誠了一點罷了。

過客也要做過客的事。沈從文故居、熊希齡故居、楊家祠堂和東城樓,買了套票,走馬觀花一回。總覺得套票的價碼和操作方式跟鳳凰古城的意趣是背道而馳的,然而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古城和名人,有誰能忍住不出手?

想起已然墮入凡塵奢華的麗江,鳳凰的未來,想必也是走不出這樣的運命。

不過眼下的鳳凰,因了陰雨的掩護,倒也隔絕出幾分遺世獨立的清麗。撐著傘在短窄的街巷轉悠,前方不是悠遠的縱深,就是意猶未盡的轉角,巷子兩邊的房子翹起屋檐,一力向轉角的方向傾去,仿佛轉過去,就有什麼在等著。

其實什麼也沒有。

就連行人也寥寥。屋檐下,半閉的門前,偶爾有一兩個小攤子,裹著塑料雨衣的苗族女子,安靜地守著她的銀器攤子,手裡還做著針線活,眼皮都不抬一下。

經過牆身一片暗紅的天後宮,忽然見到一個一身紅衣的女子,撐著一把紅傘走過去了。她腳下的石板路,也在雨中洇出一片暗紅。

天色暗沉。暮色中,家家戶戶門前的紅燈籠漸次點亮了。

2月9日 雪

早晨起來就覺得有什麼不同。推開窗,遠處的山、門前的樹、房頂、地面,都覆上了一層白色。

下雪了。

沿著沱江前行,景致依舊,和昨天相比卻又另有一番韻味。江邊的房頂一片白色,層層疊疊,鱗次櫛比。腳下踩著的也是細碎的雪屑,有點滑。

我開始後悔沒有把在哈爾濱買的雪地靴帶出來。沒有料到會下雪,昨天晚上,旅館看門的老太太還說,今年鳳凰沒有下過雪。

第一場雪,讓我趕上了。

路人稀少。清潔工在掃雪。沱江裡,有游泳的老者。

他舒展手臂,熟練地劃開水波。我在岸上觀看,冷得直袖手縮脖子。

天空還有碎雪飛灑,冷清中帶出一種爽朗。雪花悄無聲息落到江裡,江面上蕩起一個個小漣漪。

我從北城樓走下,走到江邊。細細地看,水草依然柔順,隨著水流翩躚搖擺。

跳岩旁邊,泊著一艘船,船篷披著一層雪,靜默地在清晨的冷冽中。

有人在跳岩和旁邊的木板橋上走過,帶著些小心翼翼。橋上,有些滑了。

跳岩的前方,是著名的虹橋,橫跨過沱江。我要從虹橋這一邊到那一邊去,今天的行程,是到虹橋那一邊的武裝部坐車去老洞。

虹橋的這一邊,一株腊梅開了。滿樹暗黃的花,低調地躲在漫舞的雪花後面。

車子比預想的來得晚,因為山裡的雪更大,把新修的路阻住了。

只好從舊路進山。

老洞,鳳凰周邊眾多苗寨中的一個。2000年通電,2004年通車。開發較晚,自然還保持著相當原始質樸的面貌,至少,網上是這麼說的。

所以我來了。

車窗外紛紛揚揚的雪,將山壑溝谷盡數掩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耳邊,面相憨厚的導游在講述老洞的旅游史:

2002年,六七個六七十歲的廣東人,徒步來到老洞,漫無目的地拍照、穿梭,把老洞人嚇得一個個關門閉戶。

導游大膽上前攀談。從此,老洞人知道了旅游這回事。

2003年,陸續有背包客造訪老洞。

2004年,一位在鳳凰教書的老洞人看到了商機,特地回鄉商議大事。

鳳凰眾多的客棧前擺著不少木板,大多是對鳳凰周圍的苗寨的宣傳。自此,老洞也在其中占了一席之地。

導游也就成了導游。很普通的苗族頭巾,也要在游客面前現場演示如何纏繞。

鳳凰城的雪,輕盈飄忽,而老洞的雪,厚重得就像從來沒有化過。

腳下踩著的是厚實松軟的白氈。

年輕的苗族姑娘在寨子前拉起歡迎的條幅,對歌,喝過甜甜的糯米酒,方才放行。

這寨子,像一座石頭築成的迷宮。不明就裡硬闖的話,到處都是死路一條。只有寨子裡的村民才知道怎麼走,那些隱蔽的後門和小路,外人無一得知。

整個寨子就是一個石頭堡壘,互相關聯的房子表面只是或方正或弧形的石板牆,內裡卻機關重重大有乾坤。當年的土匪進來了就只有迷路,找不到進門的訣竅,倒很有可能倒在隱秘的槍眼中射出的流彈之下。

到今天,這迷宮般的建築,成了老洞最吸引人的部分。

老洞的人99%姓麻,當地苗族五大姓之一。傳說中,苗人的祖先是蚩尤,與黃帝鬥爭失敗了,才帶領族人越過黃河長江,退守到南疆的深山之中。

我想這傳說暗示著苗族與漢族不相伯仲的源遠流長,以及千絲萬縷的微妙聯系。

至少,那個洪水淹沒世界,兄妹成親繁衍後人的遠古傳說,就足夠與世界起源的各種國際版本接軌,可以證明這個民族的古老與智慧。

但凡古老的民族,文化中一定有著燦爛和神秘的部分。

譬如苗家美麗的銀飾。

譬如出口成章的對歌和讓人眼花繚亂的苗鼓。

還譬如,蠱。

旅游車上的上海女孩,對導游描述的情蠱大感興趣,追根刨底。

我卻想,情感世界裡哪裡沒有蠱?只要用了情,便中了誅心的毒。

見到一位會幫人下蠱的老太太,導游稱她是村子裡唯一的“仙娘”。女孩請導游當翻譯和仙娘交談,導游沒有回答。

我慶幸,如果仙娘也下海做生意了,老洞也就不再是老洞了。

現在一切還算原汁原味,可以吃到道地的農家飯,看寨子裡的老太太如何織布紡紗,大嫂和年輕的姑娘一起敲起苗鼓,載歌載舞。

很多人已經會說漢語的“你好”,拍照時,叼著煙鬥的老頭會自動站在鏡頭前面,正在織布的老媽媽會拉起我的手放到她肩上。與2002年第一批旅游者進寨時全村如臨大敵的情形大相徑庭,如此迅速的變化。我想若不是苗家的人太過聰明,便是太過狡黠吧。

將來還會怎樣?老太太們已經會拿著手編的五彩腰帶兜售了,雖然並不貼身也不粘人;幾歲的小女孩,也會把草編的袋子送到我眼前:“姐姐,買一個吧。”盡管聲音細如蚊蚋,頭低低地垂著仿佛做了什麼錯事。

80元的通票,單純從今天的游程來說算是暴利了,但這是一個貧困的山村。村子裡的人,正想辦法吸引更多的游人。據說,還有人建議在這裡建旅店。

以後,一定會有更多的人來老洞,也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放棄它,去尋找另外那些還未被發現的,通電通車更晚的寨子。

我可以看到未來的發展,沒有評論的權利。

回鳳凰的路上,看到路邊裸露的山岩,全是一層層疊得整整齊齊,仿佛天然的紙箋。這該是典型的沉積岩了,這樣的岩石仿佛天然的故事書,每一層,每一頁,都沉澱著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痕跡,不同的滄海桑田。

回到鳳凰,雪已經停了,天空還是一片清冷的灰色。

買了票,在沱江泛舟。船漿把水剪開,小船幾近無聲地前行。

沱江的水平滑如同絲緞,偶爾有一個淺淺的落階。船兒跌下去,水花激起一片有驚無險的尖叫。

虹橋、尖塔、枯葉的樹,船兒在淡色的風景中穿梭,水面飄來年輕女子的歌聲。

兩岸的吊腳樓漸次映入眼簾,又漸次淡出。長長的木樁子直插入水中,宛如一片亙古的森林。

那是鳳凰的靈魂吧,現今多是酒吧了,另一處吸引背包客的所在。

“流浪者”就在虹橋邊上,位置和環境都不錯,推窗正是沱江。小船在眼下咿呀劃過,鞭炮在對岸劈啪響起。

再過兩天,便是元宵。

難怪來到鳳凰的人們喜歡泡吧,尤其在這樣寒冷的夜裡。

一直到腳下的炭火都滅了,才離開“流浪者”。

已是夜色沉沉,虹橋掛上一身華燈。

東城樓有人兜售許願燈與煙花,生意不錯,江面上很快飄起星星點點的光,一盞盞花燈,帶著這樣那樣的心願在水中飄飄蕩蕩。

岸上也放起了煙花。一朵朵艷麗的花,在黑漆漆的夜空中倏忽綻放。

2月10日 陰

雨雪之後,天色稍霽。

坐一輛破舊的小汽車,顛簸了一路到達黃絲橋古城。

這裡才是鳳凰的原形。唐代是有名的重鎮,渭陽城。

現在當然是很破敗了,如果沒有當地老人家的講解,實在看不出那些殘垣斷瓦有著怎樣輝煌的過去。只有幾個城門還是完整的,城牆的氣勢也勉強說得過去,那是清康熙年間整修過的結果。屬於千年以前唐代的建築的,如今往往只剩半截土牆了。

還有那個專為武則天而建的“紫禁園”,據說園內的石頭造型都是天生吉兆,長龍盤踞,靈龜踏玉璽,預示著武則天本應有一段帝皇之數。然而武則天沒有順應天意,長期占據皇位不肯退下來,於是某一天此地忽然晴天響雷,龍頸被劈斷,玉璽也裂成兩半。

這一堆千年的破石頭,如今倒成了拍戲取景的好地方,有幾處天然裂縫可以當作鑽穴探險,也頗好玩。

我不知道幾年後是不是連這些石頭也要雕成長龍或靈龜的模樣,講解的人說,政府已經決定讓黃絲橋的居民搬出去,把這座古城按唐代的樣子仿建起來,做成專門接待游客的旅游景點。

我無言以對。

只好慶幸自己不是在那個時候來吧。

就像途經的南方長城,原以為好歹與北長城對應,該是明代的遺址吧。當地人卻說,除了一個城垛,其他都是2000年新建的。

再次無話可說。

當年分隔“生苗”“熟苗”的幾百公裡城牆,如今只有通過這新修的幾公裡去摹想了。這幾公裡雖然是仿制品,要登上去,還要交幾十元買票,一點不含糊的。

我就在城牆下面以那個原始的城垛為背景,拍了一張到此一游。

走出古城,原來可以看到更真實的鳳凰。

在菜市場買一個肉包子。咬開了卻發現是菜包,與攤主理論,女攤主神氣十足地重復兩句話:這就是肉包。我欺負她這個老太婆。

圍觀的人們紛紛說算了,就5毛錢。

對我說的。

我離開得很有些茫然,為那些息事寧人的眼神。

當我想起可以再去那裡拍張照片時,賣包子的人已經不知去向。旁邊的人認出了我來,輕聲地說,其實是她有意騙你,她沒有肉包子了。

原來指鹿為馬很簡單,價值不過5毛錢。

最後一個夜晚,徜徉在古城的石板街。在那些店鋪關門以前,一一瀏覽。賣銀器的,賣藏飾的,賣木梳的,賣蠟染的,賣姜糖的,賣米酒的,賣腊肉的,賣果酥的……那是五光十色的,一個小資的鳳凰。

在那些店鋪關門之後,到虹橋武裝部門前去。那裡入夜便成了一個小吃廣場,各種蔬菜燒烤、牛肉串、湯粉米飯、啤酒果汁還有現削的甘蔗,琳琅上架。圍爐而坐,大快朵頤,那是嘈雜喧鬧的,一個市井的鳳凰。

夜空是深藍色的,一輪圓月,懸掛在高高翹起的屋檐上。

後記

我相信我去的那個鳳凰,跟許多人去過的是同一個。

我也相信我去的那個鳳凰,跟許多人去的並不同。

在吉首一下火車就想去排隊買回程票,問站台的工作人員售票處在哪裡。工作人員說,要買回程票?不用去排隊了,肯定沒有的。

那怎麼辦?

你就去問那些賣高價票的吧。他說。

火車站對面有一個大酒店,號稱可以訂票,而且手續費比別人要低:130元。

差點就交錢了,要不是櫃台小姐忽然聯系不上票販子的話。

決定到鳳凰再訂票。

古城裡所有的旅行社,眾口一詞說這次不能訂票。

但“親情樹”的老板說可以幫忙買到票。於是,11號的票,10號晚上終於拿到了,還好,手續費只有35元。

我以為這是我的運氣。

11號,老板載著一車趕火車的人出發了,剛出鳳凰不久車就被堵在路上,原來一輛大貨車翻車了,所以鳳凰的車不能出去,吉首的車不能進來。

我以為這才是我的運氣。

老板卻隨機應變,跟大貨車另一邊的人搭上了線。於是我們下車,帶著行李翻過出事地點的山坡,與另一輛本來是從吉首到鳳凰的車進行了“乘客交換”,車子掉頭,直奔吉首。

終於趕上了火車。這才是我最後的運氣。

就像旅游的初衷,只是呆在鳳凰城裡好好地休息。結果,還是把周邊都走了一圈,帶回更多的體驗,以及更多的疲憊。

上了路,就難免身不由己。走一程,看一程,或者,這就是我的人生。

2006.2



(沱江泛舟)



(雪中鳳凰)



(夜色鳳凰)


精選遊記: 未知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