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羊兒走到哪裡,牧人就走到哪裡。
木薩和吐米兩兄弟就是這樣隨著羊的腳步而邁自己腳步的。這種生活方式持續十多年了。
我們是在315國道若羌段米蘭橋北一棵沙棗樹下遇見木薩和吐米的。他倆正趕著羊兒向祁曼塔格山裡的牧場行進,要在那個山間牧場草灘呆上半年多--10月份才能回來,現在是五月初。
木薩19歲,吐米17歲。看他倆的長相,足應給他倆每人加上10歲。我相信,這10歲,應該記在祁曼塔格的頭上。
他倆的家在米蘭橋南50公裡外的米蘭鎮民族新村。那個村上的維吾爾人多是羅布人的後裔。
在沙棗樹下,木薩和他的拖拉機在等趕著羊兒的吐米。吐米和羊在米蘭河礫石河床間走著,離他不遠。
拖拉機上承載著他倆半年的生活必需品:氈房、被褥、鍋碗瓢盆以及拖拉機耗的柴油等,一應俱全的生產和生活用品。
那個牧場實際上是個小片的草灘,只夠幾戶牧羊人家牧放,坐落是祁曼塔格山中的克若克布拉克,是米蘭河的發源地,距民族新村160多公裡,兄弟倆趕著羊兒要走10多天。我們碰見他倆時,他們已離家2天了。
祁曼塔格山為阿爾金山的組成部分,山前衝積扇地帶多為沙礫帶,5月,鮮草不生。
木薩和吐米上山的前一周裡,羊兒在沙礫地帶根本啃不上青草,都是上年的枯草根--這幾天,羊兒很可憐。隨後的幾天,羊兒進入嫩草初生的草質山間,它們便可吃上美味的堿草了。
二、
在沙棗樹下,木薩和我聊起草灘裡的放牧生活。
放羊的生活很孤寂。另外幾戶牧羊人家是從若羌來的,他們之間不太熟悉,但牧人間有個習俗--先到的牧人會照顧後來的牧人起初的生活,比如搭帳篷、給他們做飯。在山裡,牧人們是一家。
牧人特照顧木薩和吐米,因為他倆是牧人裡年紀最小的。
在沒有草的荒灘上,羊兒會像敗陣的士兵一樣雜亂散布,相互爭啃一窩駱駝刺或蓬草,而在草灘上,羊兒吃草時就有些固執:瞧准一片草灘,像士兵衝鋒一樣團結一致徑直前吃,每只羊都不會環顧四周,只是沿著自己的“草道”吃,相互不會傾軋,只要牧人不驅趕它們,它們會吃到天邊。
天邊的牧草一定新鮮--羊兒仿佛就是這麼想像的。
羊兒吃草時,木薩和吐米就躺在山間的青草地上看羊兒低頭吃草。
麗日陽光下放羊是最愜意不過的。羊吃草時,木薩和吐米很悠閑,他們看天上的白雲,看飛在頭頂的鷹,說家裡的瑣碎事,唱歌,甚至說村裡的女孩子。
羊吃草時很有組織紀律性,除了不亂隊形,還不會發出不禮貌的吃草聲(當然除了不懂事的羊羔子)。
放羊的技術不需要很高,所以,木薩和吐米只上了2年學就沒再上了。羅布人的祖先過去在羅布泊打漁,後來到了米蘭、若羌後融入了維吾爾族中,過起了牧放的生活。以前,誰家都不會叫自己的孩子浪費那麼多的錢讀書,因為讀完了書還不得去放羊?放羊能帶來普魯(錢),讀書卻要浪費普魯。村上有很多老人放了一輩子羊,一輩子都跟著羊走,一輩子都沒走過柏油馬路,一輩子都是做和羊有關的事--放羊、宰羊、賣羊、吃羊肉、撫育羊羔子……一輩子的生活中裝的全是關於羊的事。
牧人的生活就是放羊,圍繞著羊生老病死,專注於這種溫順的、能帶給人很好胃口的動物。
當然,放羊叫人塌實,也叫人沒了更高的欲望--有個牧羊人司馬義去了趟庫爾勒,坐進電梯,電梯上行,他居然嚇得叫人放他出去:“喂將,這東西,咋會向上跑乃?”--什麼東西都是朝下跑的呀!於是,他呆在村裡再沒出過遠門,他說,還是村裡的生活塌實。
木薩和吐米現在放的這些羊是自己的,大約有120多只--以前家裡窮,他倆給別人放羊,工錢是年終主人折價給他們幾只羊,有老羊,也有小羊羔,小羊羔長大了,再生小羊羔,一直繁衍到現在。木薩和吐米想,再過幾年,他倆的羊可以壯大到300只--這是他倆近期的目標,對於再後的日子,沒想那麼深遠,不過就是娶妻生子--但目前他倆都沒女朋友,因為年紀還小。木薩看上了一個女孩子,可人家沒看上他,因為他一年中一半時間都在山裡,說他像個野人。這話很傷木薩的心。但他又沒有更好的理由叫那個女孩子喜歡他。
女孩子不喜歡木薩,木薩就喜歡羊。每年5月開始,他就和弟弟趕著羊上山,10月下山,冬天在村子附近的林地裡放羊,喂干草。干草是父母秋天時攏來的樹葉。
賣羊的時候,木薩和吐米既興奮又有點傷感:賣了羊,有普魯;但賣羊時卻不去跟前--看著小羊羔在山裡長大、喂肥,然後被村裡人或遠處的羊販子買走、殺掉,被人吃掉。養了羊就是叫人吃的呀,我說。但木薩和吐米的這一矛盾心理我理解。三、吐米趕著羊追上了休息在沙棗樹下的木薩和我們。吐米很靦腆。寬大的臉盤叫我一下想起了在蒙古高原馳騁的蒙古民族或青藏高原上的藏民族--再看木薩,更叫我奇怪--他倆根本沒有維吾爾族的表像。一個怪異的現像。--後來我才得到答案,阿爾金山西段的若羌、且末曾經有古老的吐谷渾、蒙古民族在這裡生存。游牧民族是飆捍的。木薩和吐米兩人繼承了祖先的骨骼和脈絡,但因地域的緣故,兩人少了面部的粗曠,心理上甚至有些與世無爭之態。這從我和他們聊天過程中的語句可以知曉。當然,還有兩人年輕的原因。四、聊天中,羊兒停止不前了--它們臥在那棵沙棗樹下的一小叢綠草前,耷拉著腦袋,靜靜地眨著眼,好像是在聽我們人之間的談聊。上山的路程不光人不舒服,羊兒也不好受。5月的祁曼塔格山前沙礫地帶,白晝溫差很大,木薩和吐米穿的也不少。昨天晚上他倆就露宿在戈壁灘上,今後的幾個晚上他們同樣要露宿--羊停到哪裡,他倆就在哪裡露宿。荒蕪的戈壁灘上,他倆要走好幾天。五、終於進到有水草的山裡了,木薩和吐米以及羊兒都舒出了一口氣--像是到了一個新家,一個溫馨的家,有吃有喝的家。接著,就是選地方扎帳篷,埋鍋造飯。羊兒也歡蹦亂跳地、精神十足起來,一改前幾天的腦袋耷拉,開始靜悄悄地吃草、長膘。這膘,要長半年時間。這半年,也是羊兒最歡娛的時間,吃草、打鬧,安靜、甜美而快活地生活著--盡管它們最後的結局是進屠宰場。六、羊兒在山裡半年的時間裡,是木薩和吐米最不想想事的半年,他倆無需想村裡和家裡的事,無需想誰喜歡誰的事,一門心思地看著羊吃草長膘,躺在草甸上擺弄草裡的小石子:壘起,推倒,再壘起……羊兒吃草一般是先揀遠山的草--遠山的草因為海拔高會在8、9月份枯黃,而近山的草要到10月還青綠,因此,羊兒也知道“先苦後甜”。木薩和吐米喜歡看白潔的羊吃草的動作和節奏,白潔的羊給人一種愉悅的賞心悅目。木薩喜歡拿羊吃草和人吃飯相比:羊兒吃草是從大草的頂部開始進行的,用舌頭舔了草葉吸進嘴裡,用牙齒細嚼,然後再吃根下,一般不吃草根;羊吃草時是一片草地、一根大草順序地吃,從不挑揀,吃完一片一根再換另一片一根,它們不浪費,也不糟蹋草。不像人吃飯,浪費的厲害。木薩說。吃飽了的羊會在草地上玩耍撒歡打鬧,也會有愛的追逐--它們一般是以羊角抵羊角,就像人和人的耳鬢嘶磨。還有,就是母羊生小羊,這對木薩和吐米是天大的喜事:羊群又壯大了!但生小羊後的日子又是他倆最辛苦的時候:要照顧吃不上草的小羊羔,抱著它們上山吃草。小羊羔就像一個可愛的嬰兒,會在幾個月的時間裡迅速長大,和大羊一樣滿地撒歡。但這個時候,幾乎是他倆要下山的時候了。七、10月中下旬,牧人要下山了。下山是件叫牧人歡喜的事--要回家了,半年的風餐露宿和飽飢不勻就要結束了。木薩吐米和羊下山的路是來時的路,一樣要走10多天,從克若克布拉克經喀拉恰勒、蘇吾什傑翻塔什達阪,再沿315國道回到米蘭新村。回家的路,羊兒很熟悉,它們不用木薩和吐米趕,自己低頭前行。回家的路上,木薩和吐米會高聲唱歌,唱老人們唱的古老的羅布歌曲,還唱他們自己亂編的歌,比如“祁曼塔格,我離開你,祁曼塔格,我明年還要來”之類的……八、木薩和吐米要上山了。我和他倆的聊天也要結束了。壯闊的阿爾金山就在跟前,遠處還有米蘭古堡、樓蘭古城。這兩個古城是遠古時代游牧民族的建立的城邦。木薩和吐米的生活平淡到了極點,上山下山,放羊吃飯,隨著羊兒的腳步躑躅於祁曼塔格和米蘭之間,為生活,為生存。過多的話,木薩和吐米和我沒聊多少,聊的都是關於他倆和他倆的羊,羊,似乎是他倆生活的中心。不能奢望每個人都有宏大的目標,因為,每個人生活的環境和生活處境不一樣。但我極願意和木薩、吐米這兩個牧羊者結識,僅僅的一個多小時裡,我從他倆的生活態度和對羊這一動物的熱愛中看到了我自己不應有的不知足。人活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麼?九、在米蘭新村,我見到了另一個牧羊人安曼爾。初中的一個暑假,父親叫安曼爾去阿爾金山腳下的紅柳溝放羊放駱駝。紅柳溝離米蘭新村50多公裡,10多歲的他一放就是一個暑假。等放完羊和駱駝回到家,學校已開學2個多月,加上家裡窮,父親就不叫他再上學了。安曼爾說,“要是繼續上學,我現在就不是我自己了”。十、離開米蘭橋,望著木薩和吐米跟著羊兒進了祁曼塔格山。再有幾天,他倆就到了另一個生活空間。在那裡,他倆還要跟著羊兒不停地行進--草在哪裡長,羊兒就到哪裡吃,木薩和吐米也就跟著到那裡。(20051223 烏魯木齊)
(更多的游記在博客裡:http://***/u/1431326233)

(http://***/u/1431326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