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地形,從西到東是三級台地,廣東掉在低矮的第三級。但廣東不是一馬平川的平原,更不是搖籃一般不受風吹雨打的盆地,廣東照樣有丘陵山地高低起伏,樂山的仁者可以去粵北,樂水的智者可以到海邊,各取所需。
我的家鄉,半山半水。
跟遍布中國的名山相比,南粵的山就像沒長大的山娃娃。某男生曾經很不屑地說,廣東的山叫什麼山,那是小土包!
嚴格地說他是對的,而且那段時間我正對他心儀得厲害,所以只有沉默。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一起去西樵山,和一大幫同學混在一起。
山色其實不錯,尤其我們走的應該是山的東部,沒有太多人工廟宇,倒是不斷邂逅深洞陡坡,林木蔥蘢,流泉飛瀑,奇石怪岩,尤其是采石場遺跡氣勢磅礡、刀削斧鑿一般的山岩,和山花圍繞、波光瀲灩的大湖和諧地搭配在一起,記憶中真是非常陽光的一景。
同學們的笑聲都跌蕩在湖光山色中,我也跟著笑,多少有些勉強,因為走神了,一心二用,看著一個若即若離的影子,衡量著自己的患得患失。
最後還是明確了,他的離,我的失。
多年以後,重游西樵山。可能走的是山的另一邊,也可能這麼多年,山景規劃已經今非昔比,記憶中的景觀一樣也沒出現,沒有山泉潺潺,峭崖壁立,只有巨大的蓮台觀音,九龍浮雕,都是後來的人工雕琢。就連山道兩側一路蔓延的杜鵑花,也是近年來特意栽培而成。
同游的全是女生,三八節活動。女孩兒一個個鑽進杜鵑叢中留影,笑靨如花。當中一個對我說,這樣子全女班的出游,感覺倒還更自在。
我試圖去搜尋當年的回憶,但除了陽光一樣的燦爛,似乎此山已非彼山。
與西樵相對的是東樵,但東樵山的名字遠不如它的本名羅浮山叫得響。
羅浮山是廣東所謂四大名山中距離我家最近的。然而即使這樣,我也只是在上了中學以後才借著集體春游的機會去了一次。羅浮山是道教聖地,山上的道觀是少不了的,但印像最深的還是蔥蘢深郁的山林美景。那時候的羅浮百草油很出名,以致我上了山就下意識地低著頭搜尋芳草萋萋。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回程在惠州湯泉還摔了一跤,不得不去沐浴,於是又在澡堂掉了一只心愛的手表。
此後就再也沒有踏足羅浮山,想來就算現在再去,也是面目全非了。就像現在回到家鄉,雖然鄉音未改鬢毛未衰,恐怕也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的。
從風景匹配度來說,我總覺得粵東的惠州和粵西的肇慶是一對姐妹花,都屬於山水城市,城市的亮點不是現代建築,而是湖光山色。從這個意義上說,與東樵山對稱的不是西樵山,倒應該是鼎湖山,就像西湖可以和七星岩湊成一對。
第一次去七星岩,在大學的某個暑假。本來想體驗一下獨自出行的滋味,不料被媽媽知道了,特特從家裡趕過來要求同行。我以為她不過想去游山玩水罷了,不好拒絕,卻總覺得妨礙了我的獨行計劃,爬山過程中需要照看著她,似乎也不能玩得很暢快。於是在山上對著美麗的星湖,狠狠地說,真美,我一定要來第二次。
母親微笑不語,想必已經讀懂我的潛台詞,惟是年輕氣盛的我,絲毫沒有體會到母親的用心良苦。
結果終於去了兩次,但不是七星岩,是鼎湖山。兩次都不是獨行,但第一次,著實體驗了一把背包旅行的感覺。沿著後山的行車道一直走到前山的行人道,當背囊卸下來的時候,我竟然因為突然失去負重,喝醉了酒一般地踉蹌起來。
同行的一個男孩善意地笑起來了。實際上,我是因為他才參加的這次活動。但多年以後再登鼎湖山,物是人非得那麼徹底,連當年寬闊的山道都找不到了。
就像二上西樵一樣,第二次去鼎湖山也是單位的三八節活動。快樂很單純,風景也很單純,雖然完全認不出當年走過的路,但鼎湖山的壯美與秀麗卻無可置疑。這座山不僅滿足了我對“青山”二字的基本想像,並且很難得地使這種滿足在這麼多年後仍得以保留:一眼望不到邊的蔥郁樹林、像是催促每個毛孔都呼吸起來的清新空氣、透明清澈如同白練的瀑布、碧綠深邃望不到底的幽幽深潭……還有,所有這一切,在分布比例上要遠遠地、占絕對性地大於那些人工建築,哪怕那建築是多麼的美輪美奐、氣宇軒昂。
這樣的標准,鼎湖山無疑比西樵山符合多了,據說在今天鼎湖山還有一片禁止游客涉足的原始森林,那就更讓我覺得鼎湖比西樵高出一層,盡管名義上,它們都只是廣東四大名山之一。
四大名山之首,與另外三座的風格截然不同。丹霞山,名字就足夠引人遐想。如果知道它在丹霞地貌研究學上的特殊地位,就更容易心生景仰之情了。
是的,這是一座聖山,而且是祖師爺級別的,但非儒非釋非道,它的神聖在於它的科學價值,一如它的美在於山體本身,而不是附著其上的什麼千年古廟、萬年密林之類。
所以,丹霞山廟宇不多,叢林也稀少,遠遠望去,應該說還是一組瘦瘠的紅石頭罷了。然而任什麼廟宇和森林,再怎麼古老,也趕不上這紅石山形成的歲月,況且這巨大的紅石營造的赤焰紅霞般的美麗,也是其他“青山”無法比擬的。
勝在個性。
踏足丹霞山的時候,我已經有一定的獨自出游經驗了,因此對於母親再次請纓同行就沒有更多的想法,至少她不會是因為擔心我才執意要一起來的。
於是這趟旅程就顯得簡單而快樂。當導游本身就有一點成就感,何況游客是自己的媽媽。我也沒想到粵北的名勝是如此名不虛傳,丹霞山有陽元石,南華寺有六祖真身,能帶著媽媽看這些奇異造化的機會畢竟不多。誰說廣東沒有風景呢?只是很遺憾地,必須往人跡罕至、經濟不那麼發達的地方搜尋。在這裡,夜裡居然能看到滿天閃亮的星星。
最意外的收獲莫過於乳源大峽谷。從來沒想過在廣東也會有這樣險峻幽深的峽谷,就如同一座嫵媚青山倒轉180度插進了地平線下,溝壑縱橫,碧野悠林,飛瀑深潭,一樣不少。沒有想到的是,在那長長的千級天梯上,我中途出現短暫的暈厥,那一刻媽媽一定嚇壞了,但我緩過氣來,見到的卻是她的笑臉,伴著輕松的一句,看來你的心髒比我還弱。
這才知道了母親一定要相伴左右的用意。原來最了解我的人,並不是我自己。
乳源大峽谷,現在知道的人挺多的了。丹霞山也提高了收費,我估計自己不會再主動造訪。惟一記得的,是這座山所帶來的視覺震撼。丹霞不高,確實是小土包一個,但是見過丹霞,總不能再說廣東的山不是山。
可惜我所仰望的那個驕傲的影子,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感謝母親,代替了本來應該陪伴在我身邊的人。從那以後,我走過很多地方,再也沒有讓心髒出現驚險的失控。
多年以後,已經接受了這樣一個概念:看山要看極高山。
極高山,都分布在中國的西部,那些海拔動輒七八千米的雪山,純淨,美麗,孤獨,自信。
看一眼就會愛上,然後不可遏止地思念,卻永遠遙不可及。
我的家鄉沒有這樣的山。
一個個小土包,有著龐然大物的名字。獅朝洞、九龍峰、像山,聽起來有一種專屬的親切,聯系著我近在咫尺遠在天涯的家鄉。
而我現在居住的城市,周圍是富庶的珠江三角洲,也有不少名字好聽的山。那些山,大抵是用來消磨周末的一天半天,不會有太高深的表情。於是我總是分不清彼此,覺得南粵的山,大多是一團和氣,樣子長得都差不多,比如蓮花山像是西樵山的同胞兄弟,南昆山好比羅浮山的孿生姐妹。
越秀山,其實不過是逛公園。
白雲山,有人天天去爬,大約只因為附近沒有更合適的山。
那是我惟一在夜裡上過的山。一次是看流星雨,為了工作。混在滿山狂熱的“追星族”中,看到人頭湧湧,看不到一顆流星。
一次是看月食,純粹的個人行動。很想找個男孩子來陪陪,結果數遍所有認識的人,只拉上了一個同樣傻乎乎的女孩。兩個人在寂靜無人的山上,被寒冷刺骨的山風吹了一夜。那一晚冷空氣入侵,天空烏雲密布,我的僥幸沒有成功,月亮從始至終沒有出來,不知躲在哪個角落。
最失敗的是,我再也無法復制這種瘋狂的浪漫。因為我很欠考慮地讓女孩擔驚受怕了一晚,她明確表示從此再不在夜裡上山。
所以我想,我仍然只能自己穿行在這山那山之間,看來看去,那都是些什麼樣的山。
20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