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給姐姐打電話,告訴她我們正在西塘。
那裡的景色怎麼樣?
啊,漂亮極了,典型的江南水鄉。到處是小橋流水人家,真的像詩裡畫中一樣呀。我們拍了許多照片,准備給皮特看。
回來,把這一路水鄉周莊、同裡、西塘、烏鎮、南潯的照片發給了皮特。姐姐說皮特看了非常高興,說也要到那裡去,拍那些綠色的流水、民居倒影和石頭橋。
我對姐姐說,中國江南水鄉的景致,在西方人皮特眼裡與咱們的眼裡的意境恐怕是不一樣的。
沒有中國古典文化背景的皮特,只是看到了那些綠色的流水,那些別致的民居和一座座玲瓏的石橋。
而我們看到的是什麼呢?我們感覺到的又是什麼呢?
往日古典詩詞給我們的素養,全都像沉沙一樣一層層地沉澱在我們情感的容器裡,它們靜閉內斂,不事張揚。
一旦真實地面對著吟詠過無數遍的“小橋流水人家”,那些美侖美奐的景致,用一雙纖纖細手,只在容器裡輕輕一攪,一切的沉澱物都鮮活地張揚浮動起來,變成春天輕盈飛飄的柳絮。
我們矜持的情感,如沐浴了一夜春風的梨花,在瞬間就千樹萬樹地盛開了。讀過那麼多的詩詞歌賦,蘊藉著無數的花蕾,似乎就是等待著這一時機,就是為著這一刻的綻放嫣然。
走進周莊,第一眼看到的,是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富安橋。它的對面,就是由於陳逸飛而聞名中外的雙橋。
下午溫和的陽光打過來,帶著水鄉特有的氤氳之氣,柔柔地拂照著。
我們背著重重的行囊,站在富安橋上,看橋下的流水,看水面兩岸的人家,看搖櫓的小船悠悠地穿過一座又一座的橋……痴痴地看著,多情的目光比斜陽更纏綿。渴望看到天荒地老,把自己也看成一座橋。
當雙眸落在這些景致的一霎那,便聽見我心中的那些花蕾就畢畢剝剝拼命地綻放了。
它們充滿了熱烈激情,不留余地地絢爛著自己,哪怕是過後的凋落飄零,香消玉殞。似乎為了那銷魂的一刻,一切都值了。
身為哲學博士的皮特說過,同一朵花,在每一個人的眼裡都是不同的。
那麼,在一個英國人眼裡的那些“小橋流水人家”,與我們該有著怎樣的不同啊。
是的,我們都用審美的眼睛看到了美,但我們還看到,從這些橋上走過的是長襟飄蕩的馬致遠們,是斷腸人在天涯的羈旅游子們。
那天在西塘,沿著靜靜的流水肆意行走,游魚一樣,穿過了無數的橋,環秀橋、送子來鳳橋、永寧橋、安境橋、臥龍橋……我們把每一座橋都拍攝下來,一直拍到夕陽西下。
在環秀橋上,我還拍下這樣兩行字:船從碧玉環中過,人步彩虹帶上行。想想,真是這樣的呢。
愛好攝影的皮特來的時候,也會這樣一氣走下來,拍攝這些美麗的橋。可是我們看到的會是一樣的橋嗎?
皮特看到橋下綠色的流水,著迷地說倒影很美。他不知道九百年前,一個中國的詩人在橋上看綠色流水,看到的是“傷心橋下春波綠”。
夏日的夜晚,家宴之後,皮特捧著一本厚厚的英文版《哈姆雷特》,很投入地朗讀著。後來先生加入了他的朗讀。兩個男人一起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地朗讀《哈姆雷特》,那情景極有趣。
我和姐姐一邊喝著茶,一邊笑著。他們朗讀著同一本《哈姆雷特》,但一個西方人與一個東方人眼裡的哈姆雷特,能是一樣的嗎?
西塘,我們住在臨水長廊的一家客棧樓上。窗外陽台下面就是河水。
黃昏,獨依闌杆,在斜陽裡靜靜地與河水一起靜止地流動。炊煙裊裊,日暮歸舟。奢侈地想,這麼美的一切,可以讓我擁有一世嗎?
波光浮影像一些精靈跳舞在水面上,沒有一刻的安寧,讓你描述不出它們的形狀。它們也像我們冥冥中的命運吧,變幻莫測,令人無從把握。
看悲涼的景致容易傷感,看美到極致的景致也會傷感。因為人生、命運裡的許多東西,都是稍縱即逝,我們不知道自己最後手中緊緊握住的,是不是那些美麗。
把住過的那家水邊客棧的照片發給皮特。皮特說,他不要住賓館,也要住在這樣的民居裡。
那些落日、炊煙、歸舟……會像中國的水墨畫,一層層地渲染著他的情懷嗎?
真真是喜歡這些橋。
從高高的環秀橋往永寧橋這邊眺望,遙遙的,永寧橋在水氣彌漫的盡頭,水在天際渺渺的盡頭,似乎我們真是望斷天涯路了。
年三十晚上,在永寧橋拍照。
沿河兩岸的人家掛滿了紅燈籠,倒映水面,波光瀲灩。湧動著一河的斑斕。煙花一朵又一朵喧鬧地開放在夜空,開放在水中。
為嘗試用數碼相機拍攝出膠片相機多次曝光的效果,把相機支在三腳架上,固定不動。同一個景物定格不變,每按一次快門,變化的只是夜空中不斷升起的煙花。在我的想像中,把這些相片通過photoshop技術合成,就會是一幅開滿五彩繽紛煙花的水鄉夜景圖。
我們被自己的想像激動著,長時間地站在黑夜籠罩的永寧橋上,開著相機,等待著一朵又一朵花開。讓那些比曇花還要速朽的物質凝固成永恆。
回來後才發現,當初想像中的美麗情景,只能是想像而已,永遠走不到現實。如同我們永遠摘不著倒映在水中的那枝玫瑰。
由於種種原因,我得不到站在永寧橋上滿懷期待而向往的那幅水鄉夜景圖。那些美好的情景,只能徘徊在想像中了。
上帝會發現,在人類的想像中,美好的東西總是要比現實裡多得多。就好比天堂裡的美德總是比人間裡多得多一樣。
送子來鳳橋,一個帶廊棚的長橋。
有意思的是,橋的廊棚中間,被一道粉牆隔斷開。形成左右兩條通道。粉牆上洞開了一個個造型別致的窗口。左右兩條通道成了藕斷絲連,纏纏綿綿。
一遍遍來回走過,試著從一個個的窗口看不同的水鄉畫面。
我們看到一個年輕的趕考書生,從橋的這頭過來,不經意地抬眼間,從窗口處看到一羞花閉月的女子,於是便有了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
送子來鳳橋在我心目中,似乎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這麼美的橋,怎可能沒有故事。這古典婉約的窗口,怎麼也該映照過一位佳麗的倩影才好。要不,真是辜負了這江南綠水的春心波蕩,應了牡丹亭裡杜麗娘思春的那唱詞: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還有流水人家的幽深小巷,也是應該有情景發生的。
那些眾多的披散在民居裡細細長長的弄堂小巷,簡直就像是江南女子的縷縷青絲,縷縷情絲,不知該如何梳理。剪不斷,理還亂,是濃愁。
穿心弄,同裡魚行街上的一條小巷。是我們在古鎮徜徉時無意間發現的。
一條細窄的長巷,只容一人通過。站在巷子口向裡張望,悠長又寂寥的小巷裡,是否會走出一位,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穿心,穿心,這脈脈的詩情,這深深的長巷,曾經穿過了誰的一顆芳心?
沿著小巷往深裡走去,幽幽青石板,斑駁青苔牆,仿佛走進了塵封的歷史,走進時間通道。
兩旁是高高的圍牆,凝神諦聽,牆裡佳人在秋千上的調笑聲從宋朝隱隱傳來,如柔風吹過牆外行人蘇軾的面頰,又吹過我們的面頰。
在春雨的清晨,伴著清脆的叫賣聲,濕濕的小巷盡是杏花的清香了。
在同裡長慶橋附近,看到河對面一對年輕的外國情侶坐在水邊,拿著烤地瓜,一邊欣賞著美景,一邊開心地吃著。
找到合適的角度,把這情景拍下來。在屏幕上回放,先生說還不錯。我說,主要是覺得把西方人放在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水鄉環境裡,並且吃著中國特色的食物,很有一種對比反差感。
記起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一位外國女歌手,用漢語唱中國的民歌《小河淌水》。本來是一含情脈脈的悠長曲調,讓女歌手演繹成西方人的野性奔放。看著她不停地搖來晃去、兩眼燃燒放光地唱著“月亮出來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說實話,除了旋律是我們熟悉的以外,其它都成了陌生路上的山花,似曾相似,卻又不是我們認識的那一朵。
審美的差異與不同的文化背景有關。意蘊綿長的江南水鄉,與我們與皮特,也是這樣的吧。

(流水人家)

(永寧橋)

(同裡水鄉)

(送子來鳳橋)

(西塘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