挎著背包用了許多年,走了許多路,我一直都對去過的地方保持著過客的心態,因為始終認為唯有透過過客的眼睛,才能將不起眼的角落看得清明。
在陌生的城市裡停留,就像習慣性地隨便坐上不知終點何處的公交車,外面也許正在下雨,也許陽光燦爛,也許刮著台風,也許飄著雪花,在窗子裡向外看,讓人有種置身其中的錯覺,卻能允許我保持一份過客獨有的冷靜和安詳。
又像是無意走進的一個小村落,身邊盡是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的人,在門的外面看到他們簡單的油鹽醬醋,而那些陽光透過椰樹枝葉灑落在沙灘上的剪影,或者靠著黃泥牆打盹的小白狗,又或者在田邊穿著花布裙子趕羊的小女孩,明知道這些都是對這裡的人來說真實而平凡的生活,對我來說卻似乎都像是活在書裡的故事。
一向認為自己旅游的真正意義是為了見到世界最真實的一面,所以每到一地必然刻意學習當地的語言和風俗,也逐漸學會從他們的角度看事情,再不對任何事物持有偏執的觀點。也曾戴過許多不知名的飾物,穿過許多不合身的衣服,唱過許多不懂唱的民歌,聽過許多不懂聽的禱告。我以為這樣就能夠超越了自己。
然而強烈的自我意識卻總讓我知道,睡著的床鋪,無論已經睡了多少晚,離開的時候我並不會對它有任何的依戀;穿著的衣服,即使我現在與它寸步不離,離開之後卻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身上;身邊的鄰居,就算我們現在是最好的朋友,告別過後眼中也不會再流出淚水。畢竟,我只是過客。
就算現在的我再怎樣地混在人群中生活,即使外形和語言再怎樣足可亂真難以分辨,我知道自己仍然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過客,假如明天就要離開了,對這裡的所有回憶也會被我與行李一起全部打包拿走,而我也很清楚過客總是最容易被時間遺忘的,連腳印都不留一絲痕跡。
家鄉的朋友們都說我的鞋子閑不住,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人就會變得痴呆起來。在我的心目裡,真正能做到四海為家的人一定都是心胸非常寬闊,就像在水的中間漂浮著,卻能夠無牽無掛,這需要巨大的勇氣和自信,然而我自問永遠無法到達這種境界。
對我來說,家就像是一塊頑固執著的石頭,周圍的水流不停,石頭卻堅持守在原位,哽在心裡無從動彈,似乎無論我的腳步蔓延了多遠,它必然在回首之間。
這裡其實並不是一片淨土,外面的世界反而如水般透明,然而只有這塊石頭,高度凝聚了我一生中所有真正的復雜和瑣碎。因為只是過客,所以在異鄉無論流連了多久,我知道自己隨時可以抽身遠離。 而在家裡,所有生活中的凹凸不平卻都與我息息相關,疼痛的時候是撕心裂肺的,軟弱的時候是毫不設防的,愛的時候是不顧一切的,似乎只有在這裡,也只有在離開之後回到這裡,才能夠這樣徹底地做自己。
好像是一種注定殘缺的關系,明明深愛著對方,卻知道朝夕廝守就不會天長地久,所以寧願殘忍地天各一方,只為了最終能夠生死與共,擁有落葉歸根的平靜。這也許是一種萬劫不復的愛情,或者是極端的占有欲,但誰又能說這就不是永遠的愛情?
你是不是與我一樣的過客,流浪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沉溺在目前的某種生活,卻總在入睡前的最後一分鐘,依稀記得自己家裡窗外的風景?

(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