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荒失失”奔臨夏 每次背起背囊的時候都有點前路茫茫的感覺,雖然如此,9月最後一天我還是在蘭州降落了。
這是個典型的省會機場,不大,即使飛機到了,還是有點冷冷清清的。我找張椅子坐下等T,空氣裡透著秋意,我緊握雙手,想著即將開始的旅程,竟是有點緊張。
老遠見到T出來,果然如他所說,背著一個輕捷的包,他甚高大,顯得格外的行裝簡便。我背起大包走過去,有點慚愧。他笑嘻嘻地說:“我原來想背個更小的包,但怕太刺激你了。”我不禁樂了,其實我倒是很羨慕別人能做到行裝簡潔。
我們坐上機場大巴直奔市裡,過了高速漸見蘭州面貌。我忽然想起7年前去新疆也是從這裡出發,彈指7年。這個城市仿佛有點時光凝固一般,並不見有大變化,還是蒙著一層灰,像碗曖昧的面,不太能吊得起人的胃口。T說:“我們不要在這裡逗留好嗎?去車站看看能到哪裡。” 我沒有意見,但忍不住回頭看這個城市一眼,這樣地擦身而過,似乎太不給面子了。
非常順利地上了到臨夏的車,這是去夏河拉不愣寺的必經之路。T告訴我拉不愣寺是藏傳佛教裡面最大的學院之一,有六大部,顯宗的聞思學院,上續部,下續步,喜金剛學院,時輪金剛學院和醫學院......我抬眼看他,覺得他說這些的時候,言語間總是不自覺地透著欣羨之意。
天漸黑,一直在前行的車突然停了,第一天就碰上壞車。周圍墨黑墨黑的,沒有星星,偶爾有車經過帶來瞬間的亮光。司機竟然連手電筒都沒有,卻趴在地上設法換胎。正惆悵的時候,天下起雨末,寒意漸濃。還好大伙都很接受現實,安靜地等著修車,T說這裡民風還是很淳樸的,我大力點頭。修車的速度極慢,我們於是攔下路過的出租車,冒著微雨,趕到臨夏。
小城比我們想像中要漂亮,馬路整潔,路上很多出租車,一副夜未央的樣子。T說退休了就來這樣的小城住著,應該不錯吧,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說,後來幾乎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說可以養老,我就懶得理他了。
找了間回民餐廳坐下,門口是一只宰好的羊,白白的一點血色都不見,據說回人殺羊是要放血的,這樣肉也比較干淨。我們各要了一碗牛肉面,T叫店家切下一斤羊肉,然後說:“來些大蒜。”我驚訝地看他,他說你不吃嗎?這個殺菌最好了。生蒜?我平時倒不避諱蒜蓉,但生的卻是從來沒吃過。T拿起啤酒瓶對著嘴就喝起來,我略想了一下,也捏起生蒜,小小地吃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迅速在口腔中蔓延,真難吃。正在這時,T指著對面牆角讓我看,一只老鼠跑了出來,在暗暗的牆角游走,我趕緊拿起大蒜,再吃一口,殺菌要緊!
吃完面,他還說要去吃幾個烤肉串,於是我們冒著小雨在烤肉攤前各吃了幾串。路燈在雨霧中有點迷迷茫茫的樣子,我站在那裡,想著昨天還在一個正兒八經的會議室裡開了五小時的會,今天卻已經立在臨夏街頭吃烤肉串。T用他古怪的腔調對我說起廣東話:“我荒失失甘來左臨夏。”我哈哈大笑,這個朝聖之旅,就這樣奇怪地開始了。
住在車站旁的小旅館,居然有24小時熱水,床單被子都是雪白的。我喃喃地學著念T教我蓮花生大士的咒語,,想著接下來的旅程,漸漸就睡著了。
二、前世今生-拉不愣
早上起來天還是陰雨,我們商量著就不去看紅園的磚雕,直接趕去夏河。T在雨中和出租車談價錢,最後談好160元,把我們帶到夏河。司機是個姓馬的回人,戴頂小白帽,慈眉善目的樣子。他帶著我們在城中小巷中穿行,那些小巷窄窄的,牆身很古樸,被雨水衝刷過後,越發顯得碧青碧青的。偶爾看到人探頭出來,臉上沐著晨曦,正是一天的開始。
車在雨霧中向夏河駛去。沿途見到很多秀麗的清真廟,藍青色的主調,有些有圓圓的白頂,在天空下特別的聖潔。T開始不停問司機問題,人口多少啊,民族是否融洽啊,穆斯林的節日啊,問個不停,我在旁邊抿嘴偷笑,他斜我一眼,仿佛說這有什麼好笑。我側頭想人是多麼的不同啊,像我往常旅行是相當沉默的一個,這次碰上T,倒是聽到很多平時不能知曉的事情。
外面的雨漸稀疏,不知道拉不愣是什麼樣子的地方,來之前雖然看過一些圖片,但我總覺得圖片歸圖片,作不得准。
車搖晃間,我抵不過睡意,睡著了。後來T說我只要一坐車就陷入昏沉,一定是業太多了。我嘻嘻笑,就是業多,能把我怎樣?他又說也可能是因為我太喜歡吃甜食,身體是酸性的,容易疲倦。這個說法倒還可以接受。但後來坐車我居然就有點不敢打瞌睡了,可又應了那句話,人什麼時候最容易睡著?當然是你最不想睡的時候......
到達夏河的時候,天晴了。下車的地方是個市集,鬧哄哄的,大太陽直直地照下來,讓人有點不知所措。T動作特別快,我背好包趕緊跟上他。一抬頭已經能看到紅牆了,沒走幾步,我們已陷在拉不愣寺裡了,短短的距離,仿佛就和外面市集的紅塵隔得很遠一般。
拉不愣寺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寺廟群,據說是黃教6大寺裡面的第二大寺,主要是以佛學院出名。我們信步走在裡面,偶有喇嘛來往經過,地是帶點塵土的泥地,整個寺廟透著靜謐安詳。我們沒有地圖,像走迷宮一樣在裡面轉。一大排的僧舍,T不時輕輕推開其中的門,探頭進去看個究竟。我有點迷戀那些門,有些是單純木頭做的,有些色彩異常的鮮艷,每個門裡面都像藏著自己的故事。
經過一個清冷的院子,裡面站著一位年輕的喇嘛,我們朝他點頭,他和氣地把我們讓進他的屋子。那是一個小小的房間,簡單的木床,簡單的桌椅,牆上掛著菩薩和上師的圖片,房間正中有個爐子,仿佛是冬天取暖用的。僧人會說漢語,雖然不太純熟。T問你是在這裡學習的嗎?他點頭稱是,但我們細問之下發現他並不屬於哪個學院,只是在學習中。拉不愣寺是一個龐大的綜合大學,T說他們的學位等級非常清晰,最高叫“格西”,相當於我們的博士,所以這位師傅可能還是在上一些學習班,由於語言關系,我們始終沒有搞清楚。
但他告訴我們他正在修檀城,我和T相視點頭,這個我們是明白的,修檀城是藏傳佛教裡面入門的功課,除了磕長頭和念經,這也是必修的一個階段。我問檀城在哪裡?他指著裡面一個小房間,我掀起簾子果然看到裡面有個精致的立體檀城,顏色鮮艷,還在建造中。第一次真的看到人修檀城,心裡面竟油然升起欣悅之意。
T問師父成佛的信心,他有點羞澀地笑了,說:“會努力,但今生應該不行了,腦子不夠好,學習慢,來生應該可以。”說到最後一句,他變得安詳而有信心。佛教是篤信人是在六道中不停輪回的,六道分為天道,人道,阿修羅道,這三道是三善道,另外是畜生道,惡鬼道,地獄道,為三惡道,只有修煉成佛,才能超脫這六道,來去自由,普渡眾生。對於師父的回答,我們有點意外,原以為成佛是每個僧人人生的最大目標,但我們忘記了在他們來說,生命其實是沒有止息的,今世不成還有下世,生生不息,直至到達彼岸。
走出來時,陽光明媚。T說他們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吃住簡單但不愁,每天研讀經書,精神必是愉快的。我深以為然。精神愉快是多麼難得啊。我們年紀小的時候,那麼多簡單而強烈的欲望,努力多年才發現金錢、地位和幸福其實不一定有關聯。而即使是所謂的幸福快樂,其實都是時刻在變化著的,一切皆無常。
循著念經聲,我們走到一個很大的殿堂,裡面聚集著許多喇嘛,門廊上滿是靴子,每雙靴子看起來樣子都差不多。我正想他們怎麼能辨認自己的靴子,忽然誦經聲停了下來,一群年輕的僧人蜂擁而出,搶著穿鞋子,臉上是快樂的笑容,和我們讀書下課時搶著衝出課室幾乎沒有兩樣,我一邊笑一邊把他們拍下來。最後出來的是年紀很大的老僧,有的找不到靴子,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看來他們並沒有辨認的標志。我偷偷瞧他們的腳,都不穿襪子,很多趾頭都是通紅的,天氣開始冷了。
遠遠傳來法器的聲音,是一種枯燥單一的噪音,T緩緩和我解釋這其實是人體裡面的聲音,把它放大,讓我們熟悉,佛教裡面總是不停地教我們要向內心觀照。以前看藏傳佛教的寺院,因為不了解,總覺得離我十萬八千裡般的遠,看到帶著像雞冠帽子的僧人,心都會突突地跳。這次因為T不斷和我講解的緣故,忽然一切像掀開了面紗一般,看到種種事情都覺得十分親切。點點滴滴,我漸漸竟覺得藏傳佛教是一門非常科學的宗教,T指著一幅檀城說:“說不好這幅檀城可能是人的腦圖,他們每日不停地修煉,最終為的是把腦部全面開發,人類對腦的使用是那麼少,開悟的人能看到前世和未來,實在並不稀奇。”
走過幾座大殿,越行越高。拉不愣寺依著鳳山而建,對面是龍山,面前小河流淌,再不懂窮通的人都知道這應該是塊風水寶地。站在高處向下看,廟宇的金頂沐浴在陽光下,寶光燦爛,不能逼視。我嘆一口氣,真的有點難以想像在這麼偏遠的甘肅南部會有這麼華麗的寺院。T說我們到對面的山上,回望這邊就能看到寺廟的全貌了。我緊一下肩上的背包,咬著牙說好。那段短短的山路幾乎是我這輩子最艱難的路了。我想起去年爬雪山時扎西毫不猶豫地把我的包背到他身上,如果沒有他們,可以肯定我是爬不上去的。一路T就不停笑我,看你的樣子怎麼可能爬過雪山?其實我自己也奇怪著呢。有點後悔沒把包放在山腳,我們這些痴人總是有很多放不下的東西。
還沒來得及喘氣,一回頭間,整個人就呆住了,那拉不愣寺忽然完完全全地在我們面前展開。陽光下,層層疊疊的院落,金黃的寶塔熠熠生著光,配合著暗紅色的院牆,與天地融為一體。我們坐在那裡,風清勁地吹過來,秋意正濃。我心裡想不知道是怎樣的緣分所以今天會在這裡看這座寺廟。T在旁贊嘆著:“真是美啊!你看,整個寺廟也應該是個檀城呢,從這裡就能看到清楚五方佛的位置,這五個方位分別代表貪嗔痴慢疑。”我依言看過去,果然是整個廟宇能清晰劃成東南西北中。
我問T:“你是不是要出家了?”他笑道:“如果我出家,不會挑這麼大的寺廟,肯定會找個小寺廟,找個好的上師就行。”“你說你上輩子是什麼呢?”T抬頭想了一下,認真地說:“其實我覺得我上一生或者再前幾生肯定和寺廟有關系,我到現在都能記得很清楚那座山和山上的寺廟的樣子,我甚至能畫出來。但我覺得我前生可能不是人,因為我記得在夢見那寺的時候我總是越牆而入,我猜我可能是寺院看門的狗或貓。”
我津津有味地聽著他講,如果上一輩子是貓狗,這輩子成了人,那必定是修行得不錯的貓狗。我想起我小時候常作的夢,那個很高的騎樓,二樓陽台的高欄杆,微暗的屋子裡面緩緩轉動的吊扇,舊舊的方磚,裡面有年紀還很小的我,和一個面目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是很愛我和很和藹的女人。每次和旁人談起這情景,他們都說我看電影看多了,漸漸,我再不和別人講。我告訴T我這個夢,他說:“那個女人可能是你前生的媽媽,你可能是在那個房子裡面死的。誰知道呢。”我不做聲了,是啊,誰知道呢,但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知道,那些前生,一生又一生。
回到鎮上已經漸近黃昏了。路上很多車,都是帶人去桑科草原的,那個地方因為《天下無賊》的緣故,現在分外的有名氣。我們也上了一輛小車,司機是個年輕人,車上的音響還是盒帶,但唱歌的竟然是陶喆,空氣中飄揚的是我的至愛《susan說》。這是一首地地道道在講輪回的歌!現代的susan和那遙遠的名妓蘇三似是而非地重疊出現著,想念的是蘇三的三郎還是今天的SAM,陶喆喃喃地唱著:“你是否也像我周游過幾遍,愛只是種錯覺?”
入秋的草原有點蕭颯,風寒刺骨。草倒還是綠的,已經有點像要轉黃的樣子,那麼茫茫的一片。《天下無賊》我不喜歡,但那首改編了的民歌卻是好聽的,那樣的調子和歌詞,正正配合了這方天地。劉若英就那樣,幽幽地唱出來--那天的雲是否都早料到,所以腳步才輕巧,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因為注定那麼少.....風吹著白雲飄,你到哪去了?想你的時候,抬頭微笑,知道不知道!
晚上在鎮子裡閑逛,天全黑了,並無月亮。街上很暗,像我們這些都市生涯慣了的人,不免有些惶恐,仿佛那黑暗中藏著什麼似的。
T買了一個非常漂亮的缽,是銅器,刻著精致的花紋,另外有個小木槌,把它緊依著缽邊輕輕轉圈,那缽便發出持續的金屬聲音,手和心都要很穩,稍一分神,那聲音就變了。我們高興地玩了很久,他還告訴我外國有醫生說這個聲音和人的腦波的頻率是一樣的,於是用來做精神治療。我後來也買了一個比較小的,兩個人比著玩,可惜體積相差太遠,如何努力都敗下陣來。
今天好長,看到的和聽到的東西太多了,要好好睡一覺。
三、輪回站-朗木和納摩
夏河的清晨非常寒冷,早起絕對是個挑戰。我把自己穿得厚厚的,帶上帽子。T有點瑟縮地說可能衣服帶少了,我瞥一眼他那輕便的背包,暗暗得意。
昨日看到一個條子找人合租車去朗木寺,是溫州來的一家三口,一拍即合,吃完西紅柿面,我們就一起坐上小巴出發了。“好像在拉不愣寺呆的時間很短似的。”我轉頭和T道。他點點頭,也有點遺憾的樣子,但沒有再作聲。
路不是太好,沿途卻風光迷人。
可能是往高處走的原因,氣溫越來越低,山原本是黑色的,但石頭上開始覆著薄薄的雪霜,那忽濃忽淡的白色把山點綴得如水墨畫一般,襯著鐵灰的天空,說不出的悲壯。不時見到漫山遍野的山羊,那麼高那麼冷,但它們是那麼安然,讓你很清晰在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是誰。同車的小孩子忽然尖叫,我們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竟然看到一群奔跑的犛牛,飛快地翻過山,向下面猛衝,如奔馬一般,姿勢異常矯健。我們看得心馳神醉,半天才說:“那是犛牛啊,真沒想到!”
翻過山又見草原,小河彎彎,牧民的帳篷依稀可見,遠處雪山聳立,天開始變得湛藍湛藍。
我指著一個路牌問T:“那個‘尕’字怎麼念?”T想了半天,說:“念‘乃’吧。”我笑:“我以為念‘朵’呢,但怎麼會是‘乃’呢?”同車的人實在看不過了,轉頭告訴我們:“這個字念‘嘎’。”我吐吐舌頭,瞅著T,T點頭:“那我們現在去乃木朵海!”我大叫,你這個白字王!他笑著搖頭拍拍我,我明白他在說咱倆誰也別說誰了。
然而,尕海一點都沒有讓我們失望。有時我會想,老天,你究竟灑了多少明珠在這個地球上,你自己還記得嗎?這些湖,這些海子,永遠都那麼美麗而不自知地靜臥在那裡,日日和藍天白雲相望,偶爾來了探望她的人,她總是溫婉地,帶著微笑似的迎著你。天在這裡無比的寬,雲變幻著不同的形狀,低低地壓下來,仿佛在極盡所能地取悅他愛的姑娘,風把湖邊的草吹得囁囁地響,我們極目望向遠方,實在太美,以致無言。
中午時分到達朗木寺,付了150元的車費。雖然沒有預訂,還是順利地入住了朗木寺賓館。房間很小,坐在窗台,外面是密密的屋頂,天空白雲朵朵,我忽然想起童年住的那個屋子,外面也是鄰居的屋頂,窗框把藍天分成幾塊,每日放學坐在書桌前望著天空,怔怔的直到媽媽吆喝才拿起筆做功課。
朗木寺其實是鎮的名字,這個小鎮處於兩省交界。鎮子裡有兩座寺廟,一座在四川,一座在甘肅。來之前不知道,走在鎮中心看著左邊是寺廟,右邊也是寺廟,覺得十分納罕。我們決定先去右邊的廟,遠遠看到山門上寫著“達倉朗木寺”。比起拉不愣,這裡人要少得多,很多殿都在修建中。我們看完幾個主殿,就一直向山上走去,據說山上有個天葬場。半山腰有個小屋子,裡面傳出叮叮的鈴聲,幾個老媽媽在默默地轉著大經筒,每轉一下,經筒會碰到一個鈴鐺,發出叮叮的聲音。
那日山風很大。我剛到的時候告訴T我不喜歡朗木寺,街道太髒亂,現代文明胡亂地充斥著整個鎮。但這個時候,我們兩人在山路上回望朗木寺,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對這裡贊不絕口。T說:“簡直是個小瑞士!”果然的,廟宇和小鎮被蔥郁的群山環繞著,空氣清新動人,可以想像冬天白雪皚皚的時候,一切必定美如畫。T用他的太陽鏡片遮著鏡頭,拍了張照片給我看,那原本淺藍的天空被醞成了金黃色,柔和明亮,如仙境一般。
我們下山離了四川,馬上踏回甘肅。對面的寺廟叫納摩寺,頂多是銀色的,銀光磷磷,甚為奇特。在主殿前有塊空地,仿佛是一個小廣場,廣場上立著彩色的經幡,迎風飛舞,往下看是密匝匝的僧舍,木頭做的房頂在夕陽下古意盎然。我們站在那裡眺望了一陣,夕陽漸漸如血,這樣的小鎮,不禁令人想起古龍的小說,似乎不經意間就能遇到某大俠,或者會見到不知來頭的人迎著晚霞念:“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早上是看天葬的好時機,第二天我們一早便出發去四川朗木寺的天葬場。也不知從哪裡冒出那麼多人,竟彙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T很奇怪怎麼可能天天有天葬,當地人告訴我們這裡是一個比較有名的天葬場,很多四川甘肅村子裡的人去世都會來這裡。
但是那天並沒有天葬,我倒是長舒了一口氣。很多人陸續下山,我們決定繼續上去看看。
其實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天葬,第一次聽覺得十分恐怖,把人肢解然後讓老鷹吃掉?那時覺得西藏簡直是遠古蠻荒的地方,想著如果自己是藏民最後會如此離開塵世,嚇得不得了。這幾年看了一些書,慢慢了解到這個民族對生命的看法,對輪回轉世的虔誠,才逐漸比較能理解天葬。但到現場看還是有點恐懼,如果人能克服所有莫名的恐懼,那真是太幸福了,不過若不修煉,恐怕這輩子也很難做到吧。
我知道我們已經走近了,我的手漸漸握緊,T睨我一眼,仿佛在看我是否害怕。“看,頭骨”,我嚇得幾乎跳起,腳步馬上小心起來,生怕踩到什麼,仔細看果然是一個人的頭顱。這時我們已經深入天葬場了,骨頭隨處可見,有些上面還帶著血,T說大概是昨天葬的人,傳統裡面是吃得越干淨則轉世越快,如果剩下許多,那就需要做第二場法事了。那邊有一個人的下半身骨架,我們判斷是個女人,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著這麼多骨頭,和我一般的人類的另外一種狀態的呈現,我漸漸冷靜。以前見到死人心中總是覺得異常可憐,但今日我出奇的鎮定,仿佛有些什麼信念在那瞬間深入我的頭腦,我知道,這裡剩下的不過是身體,他們的靈魂已有歸屬。而我們雖然能行走在這裡,其實也不過是一具活的屍體。生何歡?死何苦?
遠處有禿鷹守望,人太多他們並不肯下來。我們稍微離開天葬場一段距離,在草叢中坐下歇息。有一隊人馬也到了,男女混雜的一群人,清冷的天葬處立即熱鬧起來,有個男人竟然從地上拾起人頭骨拍照片,T氣極反笑:“這幫人簡直把這裡弄成了‘天葬反鬥城’”,頗有林黛玉在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中說“我要為蘆雪亭一大哭”之嘆,只可惜這些俗人不是史湘雲,如何能“是真名士自風流”?
實在是太不敬了。我並不敢想每個來到天葬場的人都能心懷慈念,為離開的人祈禱,但至少不要有這樣的游客行為吧?況且是在這麼一個和生死這麼接近的地方。
T說我們走吧。下山時我們嘗試找“金剛摧破洞”,於是朝著那芳草萋萋的山頭一直走過去,那山坡上並沒有一個人,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上爬著,仿如回到母親懷抱的孩子。我仰起頭感覺到陽光溫柔的親吻,風從四面八方撲上來相擁,那情景,特別像武俠小說裡面晨練的時刻,我們仗劍來到山頂,迎風而舞,師父在遠處微笑觀望。旅行的美妙就在這些細節吧,許多小時的夢境,忽然來到極相似的現實中......在這裡大大透一口氣,足夠我回去活半年了。
下山時我們心滿意足,這達倉朗木寺我們來了兩回,細細的看遍了,因為時間尚早,我們又越過四川界再跑到對面的納摩寺。“納摩,納摩......”T在喃喃自語,忽然醒悟似的對我說:“嘿,其實‘納摩’和‘朗木’是相近的音,所以這邊可能原來也叫‘朗木寺’”。我恍然大悟,真是這樣呢。在納摩寺我們遇到一個非常和藹的僧人,他帶著我們看集體誦經,點酥油燈,然後告訴我們寺的歷史,果然T猜得不錯,原來兩邊都叫“朗木寺”,很有點對恃的意思,雖然藏傳佛教裡面互相不排斥對方教派,但這兩個寺之間卻是有點故事的,可惜我們沒有問出來,他們多少還是有些避諱的樣子。
四、吾愛-米拉日巴
米拉日巴佛閣在合作,還沒到T就和我講了米拉日巴的故事。
他小時候家裡遭了變故,父親死後叔父欺負他們一家,他於是去學巫術,報復叔父一家並禍及村民。後來忽然醒悟,皈依佛門,但他的師父馬爾巴大師非常難為他,讓他每日搬大石頭到山上,然後滾下來,並不和他說原因。他氣得要死,但還是堅持住了,最後終於得到師父傳授。在修煉的時候,他因為長期在山洞裡面,身體都變了綠色。
“米拉日巴,米拉日巴”,我心裡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沒由來的喜歡這幾個音節,眼前漸漸出現他的樣子,桀驁不遜的面容,但那時其實我還未見過他的畫像,心中覺得他有點像藏族版的孫悟空。
朗木寺到合作的路還算不錯,2小時就到了。我們打算在合作宿一宵,第二天繼續上路去唐卡的故鄉熱貢,合作算是一個小小的中轉站吧,所以,對佛閣並無什麼盼望。但在我們看到米拉日巴佛閣的一霎那,就知道我們真是大錯特錯了。
遠遠的,那紅色的佛閣直衝藍天,那麼奇特那麼無理,但又是那麼自然,仿佛君臨天下,周圍一切一切都在那一刻隱去,只有那紅色長存心中。我們呆站在佛閣前很久,“巍峨,雄壯......”各種形容詞湧上心頭,還是覺得不能描述萬一。佛閣高9層,紅磚築成,四周有護城牆,牆上立滿潔白的小花瓶狀的物體,如無數小天使在守護著城樓。合作邊陲小城,實在沒想到竟然藏著這麼美的寶塔。
佛閣並不屬於任何教派,裡面綜合介紹了藏傳佛教各大派系,發展歷史,我們一層層地細看,當然裡面對蓮花生大師,馬爾巴和米拉日巴講得就比較詳細。T非常欣賞藏傳佛教,尤其是他們教派之間互不排斥。我則喜歡米拉日巴。他在裡面的造像有個特別的姿勢,微側著頭,右手放在耳朵旁做傾聽狀,臉上是慧黠的笑容,盤腿而坐,身體透著詭異的綠色。每個得道的人我想都是很不同的,像他這樣歷盡坎坷,笑容才會這麼迷人吧。
後來回家後我找了本《米拉日巴傳》來看,寫得非常有意思的一本書,用他自己的第一人稱來講述一生。沒看之前以為他是個自以為是,非常暴躁的青年,看了才發現其實他年輕的時候,即使是作惡的時候,心都是非常柔軟的。我把觀感告訴T,他竟然說:“即使是作惡的時候,心都是非常柔軟的......跟我有一拼啊!”呵呵,這個人!
佛閣不遠處還有一座寺廟,上去時黃昏已近,草坡上有個藏族老太太靜靜地坐在那裡,無語望著佛閣,夕陽下,我們似不小心進了時光隧道,回到了暮鼓晨鐘的從前。
五、回家-拉不愣
在合作的車站我們才發現並沒有車直達熱貢,必定要回夏河,於是,天色齊黑的時分,我們乘最後一輛班車又折回了拉不愣寺。我喜歡這樣的意外,原以為已經分別,不知何時方能再見,轉瞬間又回到眼前。
晚上夏河的街道很暗,風寒入骨,我們還是一家一家店慢慢逛。T看中一種棗紅色的披風,外面是氈子裡面是動物的毛,往身上一裹那種溫暖可想而知。他說有這麼一件東西,冬天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就不再寒冷,我想起上海的寒冬覺得很有道理。可惜最終他都沒有買,後來一提起就遺憾得不行。
既然回了拉不愣,我們決定再去好好看看整個寺廟。早晨的鎮子非常熱鬧,已經是國慶假期的正日了,游人越來越多。我們找到一家馬氏牛肉面坐下,不多時來了個紅衣僧人,店裡生意太好,他只好和我們拼坐一起。他有一頭很短的卷發,長著一張羅馬人模樣的英俊臉孔。T問他年紀,他說27了,在時輪金剛學院學習,弄得T大為向往。我只覺得牛肉面非常好吃,僧人非常英俊,他離開後我這樣說,T搖頭說我太痴愚,又說如果他早些學佛,現在興許也能做個格西了,可他混了這麼多年,學到了什麼?學到的都是和心靈一點關系都沒有的東西。我側頭想他所說,心中沒有答案,“圍城”是人的天性吧?
拉不愣寺是個開放式的寺廟,你可以買門票也可以不買,最大的區別是買了門票就會有僧人幫你做向導。這次我們選擇了買門票,然後跟著一個非常耐心的喇嘛導游,再次游走在拉不愣裡面。看到無比大的聞思學院,神奇的藏學院,燦爛斑斕的酥油花館,雖然比較游客,但這次聽著師父娓娓地說著各個不同時代的仁波切,又覺十分好聽。T一直跟在師父旁邊,問很多有意思的問題,師父因為有了這麼一個熟悉藏傳佛教的客人在身邊,也答得特別起勁。我告訴T我看得有點累了,是不是有點不敬?他微微笑說其實佛像也不是為我們朝拜而設的,做得這麼精細是想我們在觀想的時候能看得更細,所以也不必太在意。
中午十分我們再度離開拉不愣,終於可以奔赴我們最期望的唐卡之鄉--熱貢了。我們花160元包了一輛小夏利,朝著西面出發。
六、塵土中的明珠-隆務寺
熱貢又名同仁,我猜熱貢是在一個山谷裡的城市,所以天氣比拉不愣要溫暖一些,天碧藍碧藍的,近郊的地方竟種著彎彎楊柳,儼然是塞外江南。
我們住的地方叫黃南招待所,一看就知道是漢人政府建的地方,裡面有個不錯的院落,房間簡潔舒適,價格也很相宜。我覺得中國大部分小城市都有這樣的地方,只是不一定每次都能找到。到達的時候天色已晚,服務台的大姐告訴我們如果看唐卡要去吾屯上村或吾屯下村,今天太晚了,還是明天去吧。
同仁也有個寺廟叫隆務寺,橫豎無事,我倆就姑且去看看。去的路上經過一個很大的市集,瓜果鮮美,人車混雜,但不知為什麼灰塵出奇的大,塵土揚起來漫天都是,興許是在建什麼新建築。我們不暇細看,匆匆屏住呼吸走過市集。遠處是一溜長長的紅色的廟牆,牆前是一大排的轉經筒,其中還有個十分巨大,我和T分別站過去拍了張相,人在下面顯得非常渺小。
要走過一段窄巷才到廟門,那時天已變成鴿灰色。我們在大門向裡面張望,門和正殿之間有一塊非常開闊的空地,地上是凹凸不平的石頭,小草艱難地從地上穿出來向上生長。越過大殿向後看,見到還有層層疊疊的廟宇,我回頭對T道:“沒想到隆務寺一點都不小。”T點頭,這時我發現他身邊多了一個穿僧服的人,T問師父:“寺廟還開嗎?”“今天太晚了,明天吧。”他用不太純熟的漢語回答。那一刻周圍安靜極了,我倚著門,看著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下來。
師父告訴我們他住在寺內,T於是問能否參觀一下,他笑著說當然行。這又是一個英俊的年輕僧人,大概25、6歲的樣子,棕色的皮膚,高高的鼻梁,眼睛總是含著笑意,身量非常高大。我們跟著他折了幾個彎,來到一個僧舍前。推門進去,先看到一個小小的院子,中間種著扶疏的綠樹,拉著兩條細繩晾著毛巾,迎面撲來濃濃的生活氣息。院子周圍是幾個小廂房,師父把我們讓進了比較大的那個。
這是個非常整潔的僧房,一張炕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一,鋪著美麗的毯子,炕上的小書桌也有好看的花紋,我悄悄看了一下,書桌上放的是一些課本,裡面還有英文書。T開始問問題,我想他的理想職業應該是新聞記者,他發問非常專業,聲音也很好聽,國語極其標准,而且還會問一些本來他就知道的問題,特別像那些欲擒故縱的記者。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抿著嘴笑,他看到我這樣也忍不住笑,師父看我倆笑得古怪,也忍不住笑起來,呵呵,雖然天氣有點冷,我們這裡卻溫暖如春。
師父一邊和我們說話,一邊取出茶葉,泡上香茶。這時走進來一個年紀極輕的僧人,帶著很多圈的近視眼鏡,兩人耳語一陣,過了一會他竟然拿進來一碟面包,還有壘得非常漂亮的蘋果,我們有點受寵若驚了。師父還一個勁地謙遜地笑著讓我們吃。他自言並非廟中修行的僧人,他有自己的上師,現在上師在珠海傳道,他則在這裡自學漢語和英文。家裡的兄弟幾個都出了家,其中有一個還去了印度,當初知道哥哥要離開的時候他還很小,心裡面十分不舍,都哭了。哥哥離開村子後,這麼多年並未能再見面,所以去印度是他的理想之一。自從達賴離開後,仿佛有很多藏僧都跟隨了過去,這段歷史我們並不能知曉清楚。
師父讓我們第二天早點過去,他會帶我們好好看看隆務寺。這次旅程何其有福,每到一處都能遇到不錯的引路人。
晚上我們找到一個新疆館子,狠狠地吃了頓羊肉,然後在小城裡轉了一大圈,T說這個地方不錯,如果不是灰塵太大,將來來這裡養老是不錯的。我呵呵笑,你昨天在合作說可以娶個合作女子,今天又說在這裡定居,忙死了!
第二天起晚了,我們躊躇再三還是過去了,果然師父還在等我們,幸好沒有改變主意。我們沿著昨天的路走進寺中,說實在的,隆務寺的規模一點都不比朗木寺小,同樣有大辨經堂,同樣有金光燦爛的殿堂,陽光下也一般的不能逼視。不同的是隆務寺特別的潔淨,地上幾乎是一塵不染的,經堂裡面供僧人坐的墊子也極其的干淨整齊,廟堂裡面那種長期空氣不通的渾濁氣息也不太覺得。我在想一個寺廟的樣子是不是也就是那個主事人的樣子呢?我有點佩服這個寺院的主持,這麼整潔的廟宇,不多見呢。想想外面的市集那麼塵土飛揚,而這隆務寺,就恰似塵土中的一顆明珠那麼珍貴了。
七、圓滿驛站-吾屯上寺
終於啟程去唐卡的故鄉!
據說現在唐卡主要有兩個產地,一個是青海,另外一個是尼泊爾,而青海的集中地就在熱貢同仁。我們拿著前台大姐給的地址,找到了吾屯上村,才下車就見到一身僧衣的角巴加畫師在村口等我們了。村子好像很小,裡面是像迷宮一般的窄窄的路。角巴加走路極快,T是緊緊跟著才能和他並肩,我看自己是趕不上的了,索性慢慢拍下村子的小巷,周圍都是泥石牆,和一般貧困的農村無異。
師父的家頗出我們意外,那是個微型的小四合院,陽光溫柔地灑在院子裡,院子中間放著張四方桌子,靠裡面的房子門口擺著一幅非常大的唐卡,有個年輕人正蹲在那裡細細地勾勒。師父讓我們坐下,泡上香濃的桂圓茶,坐在秋天的太陽下懶洋洋地喝茶,奢侈得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四周看看這個小院,地上還擺著幾盆花,開著紅黃二色的花朵,木做的房子,雕著美麗的窗花。T忽然嘆了口氣,道:“在這裡畫畫過日子,恐怕是神仙一樣的生活吧?”我很少見他如此動心的樣子,像變了另一個人一般。
角巴加畫師把我們讓進掛唐卡的小房間,那小小的房間真是掛滿了美麗的圖畫。唐卡有幾種不同的做法,一種是彩繪,一種是單色繪,還有布貼和刺繡,各有特色,與我們漢人的繪畫徊異,色彩往往對比強烈,風格獨樹一幟。我一幅一幅地看,心裡盤算著要買哪張好。第一眼看到那張度母圖我就心動了,那美麗的度母姿態嫻雅地坐在蓮台上,黑底金線構成的畫面,別樣的雍容秀麗。T說:“你看她的眼睛多好看,和別人都不同。”師父笑了,告訴我們:“那種畫法是‘人眼’,其他都是‘佛眼’。”原來是我們人佛不分,我倆有點訕訕的,但心裡都覺得人眼更好看,所以說迷戀的東西那麼多,要看破這紅塵真是甚難。
最後我決定買一幅藥師佛給媽媽,自己買了兩張度母圖,一個是人眼的綠度母,一個是佛眼的白度母。T也買了度母,還有他最喜歡的時輪金剛。那張時輪金剛是用布拼貼成的,手工極其精致,小小的人像都細膩動人。
買完畫我們繼續坐在小院閑談。師父顯然被T的佛學知識鎮住了,T找到知音人,於是把百字明咒念給師父聽,師父閉上眼睛邊聽邊隨著念,然後豎起拇指道:“厲害厲害,看你的耳朵的樣子,說不好你是我們一個活佛的轉世,轉到了上海。”我仔細看看T的樣子,在那一刻,倒真是有點佛相似的。T呵呵大笑,夠他得意一會了。師父還告訴我們有不少外國人來到他這裡訂畫,他畫好了再寄過去。我心一動,問他:“師父,那你能幫我畫張米拉日巴嗎?”師父看我一陣說很少人畫他,但還是答應了。T在旁邊喃喃地說也不曉得你怎麼這麼喜歡他,我沒有作聲。T也訂了一張金剛剎剁,抱著唐卡走出師父家時我們都十分歡喜。
T沒有要求再去別家看,我特別高興,最怕和一些不嫌麻煩貨比三家的人一起旅行,累都累死。其實,能遇到什麼人買到什麼東西談到什麼事情,都是莫大的緣分吧。
八、路漫漫其修遠兮-塔爾寺
離開熱貢,我們再包了輛出租車到西寧,一路順利得讓我們不敢相信。
路上我們經過了吾屯下寺,雖然藏在這樣的僻壤,寺廟外觀還是十分壯麗。車再走一會,司機告訴我們對面的院落就是班禪的家,那時天有點灰蒙蒙的,那個院子和一般人家的院子別無兩樣,只是門內有棵非常高的樹,隨著風搖曳著,似乎略略顯出這戶人家的不同。
西寧是個美麗的城市,馬路很寬,有很大的廣場,天空似乎也很寬廣,走在街頭,非常舒服。終於吃了頓不錯的城市晚餐,我們決定走路回酒店。酒店旁邊有很長一溜發廊,每個發廊幾乎都有個暗暗的櫥窗,裡面坐著一個女郎,我忽然醒悟這是什麼地方,除了那年在荷蘭,我並沒有再見過櫥窗女郎,當然這裡比較簡陋。性行業的蓬勃發展似乎在這些西北城市比較普遍,T說也許應該讓這個行業公開化,國家多點稅收,各得其所。我想任何東西都是“存在即是合理”吧。
來西寧當然要去塔爾寺,黃教最著名的寺院之一。不過說老實話,經過這麼多天看各種寺廟,我開始有點審美疲勞了。我們躊躇了一陣,還是雇了一個導游,那是個年輕的女孩,看起來非常專業,對每個地方都如數家珍。我喜歡一個有樹的小院子,據說那棵樹是宗喀巴大師媽媽牧羊的的地方,那裡還有塊石頭,她常倚在石頭上等待兒子回來。然而,宗喀巴大師因為學業繁重,始終沒能再回家鄉一次,而是讓人帶了書信給母親,告訴她自己修行的信心。母親等不到兒子,傷心難過,最後終老此處。這些傳說總是動人的,是否真實我想並不重要,我喜歡裡面的溫情。
T問了導游幾個問題,發現她其實只是背熟了書,T對我搖頭說她一點都不懂藏傳佛教,我微笑附和他,心裡想遇到這些時候他總是很執著的。後來我們來到高處,他說等陽光照到廟宇頂上,那畫面會非常好看。於是我們一直等,果然後來太陽移了過來,他拍了張很好的照片,T確實是個很認真的人。
我們聽說廟裡有活佛,決定去看看。見活佛最好帶哈達做禮物,而且如果有東西給他開光就最好。我很少帶什麼飾物,T想了一會也沒想出什麼好東西,於是我們到商店去看看。我們意外地買到了兩個小小的唐卡,是用布拼貼而成的觀音菩薩,顏色鮮艷做工精細。T說我們就拿這個去開光吧。我十分驚訝,這個嗎?通常大家都拿戒指、項鏈、佛珠什麼的,不過我也沒什麼意見。在活佛的房間前我們等了一陣子,裡面的人出來,我們便進去把哈達奉上。那是個年紀非常大的活佛,盤坐在炕上,炕上有個電熱風扇吹著他,令房間非常暖和。他似乎有點感冒,不時咳嗽著。一收到哈達,他讓我們靠近,然後把哈達放回我們脖子上。T把兩個唐卡遞上去,老人家非常驚訝,對我們連連點頭,說這個好,這個很好。我們倆相視而笑,看來有點創意還是很好的事。師父非常認真地對著唐卡念經開光,然後還在後面仔細寫下六字箴言。我們拿著唐卡退出來,T對我說:“活佛真不容易,我們這樣一個接一個的,他不停念經,真是體力活呢。”難為他想得到,體力活!不過為了眾生,他們也許並不覺得辛苦。外面的房間掛著活佛的照片,我抬頭看到牆上的條幅,是屈原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讀著這兩個熟悉的句子,看著活佛的臉,我不禁想,成佛之道,確是漫長修遠的吧。
九、那一面湖水-青海湖
沒到青海湖之前,我夢見過青海湖。夢中的湖水很藍,湖旁邊是茂密的樹林,仿佛已經是冬天,路上薄薄地結了一層冰,我坐在湖邊,遠處有個小島,有很多鳥,我就在湖邊呆坐,什麼也不干。
這次真的來了青海湖,和我夢中很不一樣,青海湖要大得多,遠遠看過去,茫茫大海一般。在湖邊我們確實看到很藍很藍的湖水,但沒有樹林,只有非常平坦寬闊的公路。那片湖水還是非常迷人的,遠處海天一色,背後雪山聳立。湖邊有只供人拍照的犛牛,眼神非常哀怨。我租了匹馬在湖邊騎了一陣,好久沒有這樣在風中飛馳了,風在耳邊呼呼地響,碧海藍天就在眼前。
我們還想去鳥島,但司機說遠得很,我們就打消了念頭。在飯店裡吃了兩條青海湖的魚,據說現在已禁止捕殺,我們吃得非常偷偷摸摸,出來時我覺得有點後悔,即使魚再鮮美,好像也犯不著這麼鬼祟。
回城路上風景依然絕美,我們不時停下來,在樹林子裡,T索性躺在地上看天空,我想他是很久都沒有和土地這麼近了吧。我看著蘆葦發呆,遠處山上的顏色開始變紅,秋天一直都是迷人的季節。
准備上車時T指著前面笑道:“你看,那輛車居然寫著環游中國。”我看著大笑,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們好奇地追上去,發現那是一輛奇怪的車,似乎是改裝了的摩托,後面變成一個車廂,裡面放滿了東西,駕車的人單手把著車的扶手,推著車前進。我們問他:“你們真的是在環游中國嗎?”那個人微笑著點頭。我仔細打量他,滿臉的胡子,是一副歷盡滄桑的容顏。他告訴我們他叫李春華,已經走了很久,估計在08年前能完全徒步走完中國。正說著有個穿紅衣的女孩子也跟了上來,一臉燦爛的笑容,他介紹說這是他的妻子,和他一起走。我倆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也罷了,居然還有同行人!我說:“你好幸福,她能跟著你可真不容易。”他笑了,笑容是驕傲的:“哪家的人才進哪家的門嘛。”誰說天下沒有神仙眷屬?我和T回到車上還是感嘆不已。後來我在網上看到他們的故事,甚有感觸,的確什麼生活其實都有可能的,只要你願意敞開心扉,願意跟著心走。
十、被太陽擁抱的地方-銀川
按原計劃西寧已經是我們最後一站了,但假期還沒結束,我們去火車站看了一下,決定乘夜車去銀川。這個決定讓我倆都很興奮,T忍不住笑道:“這是BONUS!”
我很久沒有在中國坐過長時間的火車了,這次需要12小時,我們買的是軟臥,只需200元。火車出乎意外的清潔漂亮,4個人的包廂,非常舒適。我開始想是不是我們對國內旅行的期望值太低了,為什麼這一路走來,每處都是驚喜?我幾乎睡足12個小時,清晨時分我們到達銀川。
意外驚喜還在延續,銀川實在是比我們想像中要現代化得多。馬路寬廣,空氣干躁,陽光明媚。T說這裡應該叫太陽城,中國的太陽城。城中沒有太多的高樓,路上的人看起來都非常悠閑,T又說可以來這裡養老,我聽著樂不可抑。
我們放下行李,來到酒店的餐廳吃早餐。那是個非常有意思的餐廳,早餐種類琳琅滿目,客人也非常多,只需要去前台買票,然後用票換食物,用不完可以回去退錢,感覺有點像很大的集體食堂。我們盡情地各自叫了很多東西,豆漿油條非常美味,還有皮蛋瘦肉粥,雖然不太正宗,但已經感覺很幸福。
我們並沒有休息,馬上開始行程。第一站是沙湖。沙湖顧名思義就是沙漠和湖,非常奇怪的地貌。我們搭船經過一個美麗的湖,湖上飄著仿如蘆葦一般的垛子,湖水帶著泥土的黃色,蘆葦淺紫透紅,搖曳生姿,襯著沒有雲彩的藍天,有種驚人的美。後來我再看《大話西游》,發現紫霞仙子出場就是在這裡拍的,果然是仙境一樣的地方。
棄水登岸馬上就到了另一翻境地,大片的沙漠出現眼前。實際上這片沙漠並不算很大,但人坐在沙上,背景是純淨的藍天,照片拍出來就仿如在大漠中一般了。我們坐在那裡,太陽直直地曬下來,眼睛幾乎睜不開,但黃沙漫漫在眼前,那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感覺竟無端湧上心頭。就是在這裡,至尊寶拔出了紫霞的寶劍。
離開沙湖,我們奔赴賀蘭山,居然能來這個慕名已久的地方,這個bonus真大啊。
岳飛當年“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就是這裡了。那是一座紫灰色的石頭山,進山的路有點窄,抬頭望,兩邊怪石嶙峋,有個山頭狀如老鷹,狠狠地伸出嘴巴。地上有許多小石頭,奇怪地分成兩種顏色,一種是正常的灰色,另外一種是紫紅色,仿如年深日久的血跡。中間是峽谷,兩邊是高山,沒有地方比這裡更適合打伏擊了,可以想像當年一隊軍馬悄悄守在山中,敵人出現,萬箭齊發,廝殺聲響徹山間,最後屍橫遍野,慢慢石頭也有一半變成了紫色。
我一邊想著,一邊饒有趣味地觀看賀蘭山另外一大寶物--岩畫。據說這裡發現的是中國最古老的岩畫,石頭上抽像地畫著各種動物和人,有的線條非常簡潔但意像深遠,有個頭像非常奇特,線條復雜,畫著圓圓的眼睛,表情十分驚恐,很難想像遠古年代就有這樣的繪畫。還能看到很多美麗的像形文字,一路看著,我們都只有驚嘆的份了。
我很想往裡走,但T一直催我離開,我有點不解,但還是依言走出山口。後來他告訴我不知為什麼背脊老是涼颼颼的,尤其看到那些紫紅的石頭,說不好他哪一個前世是在這裡戰死的,我吐吐舌頭,真的嗎?在山口向下望,只見前面是一馬平川的平原,那一刻,你會立即明白為什麼賀蘭山是兵家必爭之地,如咽喉一般的地方了,因為一越過此處,中原大好河山已經盡在眼前!我們的車向著平原跑過去,一路揚起黃色的灰塵,那境界像極了範仲淹那首著名的詞: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最後一站是西夏王陵,也是我們旅途的最後一站了。來到這裡,我才真的明白什麼叫做塞外。我們先被帶著看了博物館和腊像館,都不錯,但都非常人為地介紹著歷史。然後,在再沒有人帶領的時候,我們赫然看到了西夏王陵。
還很遠,你就感覺到那份氣勢了。那黃色的土堆高高地聳立在天邊,天地渾然一體,寬廣博大,遠處是如守護神一般的賀蘭山。夕陽籠罩著王陵,四面萬籟無聲,坐在那裡,連自己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時間仿佛凝固,一切與數千年前並無兩樣。陽光在那時美到了極致,金黃純淨,和煦地照耀在黃土上。T說西夏邊陲小國,竟然有這麼宏偉的王陵,如果沒有親身到過,是絕不能想像到的。我深深同意,所有照相機拍出來的照片,都比不上我們的眼睛和心靈這部最特殊的攝影機。
我們離開的時候絕對是依依不舍的,但無奈夕陽已經西下,是結束的時候了。
一切圓滿。
我和T在銀川機場道別。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天,我忽然覺得有點不舍得,但旅行就是旅行,總有結束的一天,因為短暫才特別難忘吧。Eagles那首歌唱得好:“You can check out anytim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Check out 了這麼久,是時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