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訪花都,已是秋風漸冷、深秋將至的時候。
上次來去匆匆,只好暫時錯過楓丹白露。如今又到巴黎,少不得前去看看。在一個半陰半晴的周末,我們來到了楓丹白露。當我們的車子開出恬靜的巴比松小鎮,從那片密密匝匝金黃色的樹蔭下緩緩駛過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魯迅先生的詩句“楓葉如丹照嫩寒”。不過,楓丹白露一帶滿山遍野的樹林,與中國人所說的楓樹並不一樣,這是在法國常常可以見到的栗樹,高大、挺拔,秋天一到,它的樹葉便開始發黃,慢慢地便轉為金黃,最後泛出土紅色。楓樹葉紅似火,恰如一團火焰,正應了杜牧的名句“霜葉紅於二月花”。而栗樹的葉子卻是紅中帶黃,透出一種蒼涼的韻味。我曾經多次在中國各地的高山、古剎或園林中觀賞過楓葉,“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那醉人的秋色刻骨銘心般的留在了我的記憶裡。而今我們在楓丹白露秋天的樹林裡領略到的卻是一種更為沉郁、更為蕭瑟的秋意。
這種感受並非偶然,站在楓丹白露宮前面的那一片闊大的庭院裡,我常常會想起一位歷史人物——拿破侖。這座庭院人稱“白馬院”,一百多年前,就是在這個庭院裡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悲壯的、頗能激動人心的一幕標志著一個王朝的覆滅、一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政治生涯的終結。 1914年的春天,法蘭西第一帝國的皇帝拿破侖在楓丹白露宮獲悉,他的精銳之師被歐洲聯軍擊垮,巴黎已經宣布戰敗議降。拿破侖當然是個不肯輕易認輸的人,此刻他還在盤算著如何調兵遣將,再做最後的一搏。不料,4月3日元老院通過決議廢黜皇帝,拿破侖部下的幾位高級將領也認為大勢已去,希望皇帝“立即退位”以求得國家的安寧。無可奈何之下拿破侖只好違心地簽署了退位詔書,並表示願意離開法蘭西本土,退居地中海上的埃爾巴島。4月20日是拿破侖告別楓丹白露踏上流放之路的日子。這一天中午,遜位皇帝走出楓丹白露宮,站立在大門口朝著庭院凝視片刻。庭院的正中央,近衛軍的老兵們列成方隊,向他們的統帥作最後的敬禮,方隊中間飄動著帝國的鷹旗。拿破侖臉色蒼白,雙唇不住地抖動,他慢慢地走下那著名的馬蹄形台階,緩步來到隊伍前面,一陣沉默之後,他終於開口說話了:“……20多年了,你們一如既往勇敢而又忠誠。……我的心別無他念,惟一不能忘懷的便是法蘭西的幸福,請你們繼續為她效命吧!……”一番話把這批跟著皇帝鞍前馬後征戰多年的老兵們感動得淚流滿面,他們的眼睛飽含著淚水,注視著拿破侖,看著他激動地親吻了帝國鷹旗,看著他頭也不回地登車而去……從此以後,這座庭院便有了新的名字:告別院。 天氣已經相當寒冷了。像往年秋天一樣,我們又一次走進了楓丹白露宮的告別院,先登上那高高的馬蹄形台階駐足片刻,然後便手扶石欄緩步走下。一陣秋風響起,院外林蔭道上黃葉翩翩落下,我心裡不禁湧起一股蒼涼之感,就在那一剎那間,我突然覺得,也許是這裡秋天的景色使我們聯想起了那位打了敗仗的統帥拿破侖,也許是那位在生命的秋天裡打發歲月的遜位皇上使我們感受到了沉甸甸的秋意……總之,楓丹白露的秋天既美麗又深沉。 拿破侖這個人,人們對他毀之也好,譽之也好,都不能不承認他是一個曾經叱吒風雲橫行天下的人物。數百年來,與楓丹白露緊密相關的大人物多不勝舉,但在後人的眼裡,這些人似乎都被籠罩在了拿破侖的巨大陰影中。正如人們在游覽凡爾賽時總會想到路易十四,今天人們到了楓丹白露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拿破侖,將近兩百年過去了,這座宮殿、這片花園似乎依然透出皇帝的威嚴,這漫天秋色、這遍地落葉還能使人依稀感受到他走出庭院時的嘆息。 游覽過楓丹白露宮,走出告別院之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在附近的一家旅店裡住下。夜裡秋風大作,在周圍的山林裡掀起一陣陣宛如浪濤聲似的轟響,使人難以安眠。我不由得記起了歐陽修的《秋聲賦》:“……聞有聲自西南來者……初淅瀝以蕭颯,繼沸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默誦至此,不知為何忽然又想到了拿破侖,在這陰冷的秋夜,我仿佛看到了帝國鷹旗下的士兵正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急急奔走……

(楓丹白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