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從南京回來到今天,已經是整整三個月了,這期間,曾幾次拿起筆來想梳理一下當時的思緒和行程,卻又誠惶誠恐地放下。金陵城,太沉重,又太繁縟,真正地讓我體會到了一次不知從何處下筆的境遇。
余秋雨說:一個對山水和歷史同樣寄情的中國文人,恰當的歸宿地之一,是南京。
朱自清說: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
年代再久遠些的,詩仙李白曾無限感慨地為我們留下: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聽呵,前輩們的話語恰似渾然天成的導游詞,會不會引領著我,在金陵城時間與空間的交錯中,迷失了自己?
1
“無情最是台城柳”,話題還是從城牆開始吧。
登上雞鳴寺的藥師塔望台城,已是黃昏時分。細雨初歇,霧蒙蒙一片,恰恰應了這首詩的下半句:依舊煙籠十裡堤。
只是台城的柳樹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滿地的荒草,滄桑依舊。
台城上的行人很少,只有一對情侶,執手徐徐地前行。無情柳換成了有情人,讓我們於滄桑之中,還是讀出了一抹靚麗與欣喜。
雞鳴寺裡的女尼們開始做起了晚課。她們圍繞著經堂唱起了“阿彌陀佛”,梵音裊裊,打在濕漉漉的空氣中,蕩漾開來。
遠處,是一望無垠的玄武湖,霎時,我的心豁然開朗起來,一如這湖水般澄靜。
安靜的,是中山門。曾經在南京上學的朋友提到了它,我便尋著名聲而來。
清晨細雨的中山門城牆上空無一人,踩在坑窪不平的城磚上,我和友人各自無言地默默走著,仿佛與城下那個忙忙碌碌的景像,冥冥間是兩個世界。
城道兩旁是沒腕的蔓草,只有中間被人踩出一條細長的過道延伸而去。他們到底通往何處?會不會走到盡頭,一抬頭,望見那裡的人們長衣布鞋,卻是到了另一個朝代?
熱鬧的,是中華門。前一天晚上在秦淮河的櫓船上遙遙地望見了它,第二天便急不可待地登了上來。
中華門又叫聚寶門,朱元璋向江南首富沈萬三借聚寶盆修甕城的故事,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從小人書中就知道了。名聲在外,引來的游人自然是絡繹不絕。
“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月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譴沙場匹馬還。”站在中華門城堡之上,讀幾句邊塞詩,眼望四方,不由得就豪情萬丈起來了。
2
從中華門上望下去,便能看到秦淮河的西水關。從西水關到東水關,悠悠十裡,便繪出了金陵城裡,乃至中國文化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軸畫卷。
天夜了,夫子廟店鋪的燈火在細雨中次第亮了起來,也映紅了這十裡秦淮的嫵媚。櫓船在河中發出“吱吱啞啞”的調子,仿佛是一種召喚,而我,又怎麼能拒絕呢?
跳上一支櫓船,坐在船頭,任風將雨點打在臉上,也不去抹它,反而閉上眼睛,再深深地體味一番“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詩情畫意。船晃晃悠悠地開起來了,船頭打著浪花,河水綠懨懨地泛著光澤。
不多時,王獻之的桃葉渡過了,李太白的白鷺洲過了,吳敬梓的故居過了,李香君的媚香樓過了。又經過一處,船娘朗朗地吟起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哈!不消問,大名鼎鼎的王謝故居也過了。
這一夜,沒有飲酒,竟昏昏然有些沉醉。短短三十分鐘的船程,卻仿佛渡過了千年。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風景的轉換,稍縱即逝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是杜牧的秦淮河,是唐朝的秦淮河。多少歲月過去了,天上人間,物是人非,惟有那一輪月光依舊,那一懷詩情依舊,在這一段河水之上,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頭之上,熠熠地泛著光華。
3
“山圍故國周遭到,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這裡寫的,就是清涼山。
我們趕到清涼山的時候,已將近閉園的時間。夜已暮,雨剛停,沒有月亮。
走在山道之中,山影黝黑,彌漫著濃郁的桂花香氣。
這裡曾是戰國時期的楚國都邑,這裡曾是東吳孫權所建的石頭城,這裡曾是長江岸邊,這裡曾是兵征之地,但這一切,隨著長江改道,而歸於寂寞。
豪情沒有了,便多了幾份柔情。
張愛玲的《半生緣》中,有這麼一個情節:六個年輕人一起去清涼山游玩,其中包括叔惠和翠芝,他倆為了去看清涼寺裡有家眷的和尚而和大家走散。去看和尚也許只是他們的借口,他們真正去了哪裡,誰也不曾知道,只知道那一晚,他們過得格外愉快。
讀《半生緣》,往往只注意到了世鈞與曼楨的悲劇,而忽略了叔惠與翠芝這一對同樣有情而不能眷屬的苦命人兒。
天越來越黑了,沒有看成清涼寺和掃葉樓,就連山中的游人也看不到一個了。匆匆忙忙地下山,山如其名,已經有了些許寒意。驀然回首,這麼一個既有金戈鐵馬又有兒女情長的地方,溶在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中,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個什麼味道了。
4
南京人講究“春游牛首,秋游棲霞”,而我在這個秋天趕到牛首山,只為了能看一眼南唐二陵。
南唐二陵裡葬的是國主李昪和中主李璟。而有趣的是,來這裡的人有九成是衝著後主李煜來的。而李煜的墓,則在千裡之外的洛陽。
實在是李煜的名聲太大了,超過了父親和祖父,就連陵園的管理人員也很順應人心地在走廊的兩旁,刻滿了李煜的詩詞。不過也沒辦法,誰叫中主李璟的詩詞傳到如今,只剩下區區四首了呢。
南唐有位大臣叫馮延巳,在當時的文壇,與溫庭筠和韋莊齊名。他有一首《謁金門》,第一句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句詞被廣為流傳,據說李璟知道之後有些妒意,便在朝堂之上與馮延巳開玩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而小馮也頗為知趣,連忙鞠躬打揖裝謙虛道:“我的這一句哪裡有陛下您的‘小樓吹徹玉笙寒’更出彩呢?”說完之後,君臣兩人相顧哈哈大笑。
一直對南唐這個小朝廷很感興趣。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方水土,為什麼上到國主,下到大臣,個個都是填詞高手?
最心有不甘的恐怕就是南唐的開國皇帝李昪了,自己戎馬一生,宦海浮沉,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江山,誰承想交到兩個文人兒孫的手裡,不出四十年,就伴著孫子李煜那一句“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而付諸東流了……
5
南京的地下埋著很多開國的君主或英雄。比如東吳的孫權,比如南唐的李昪,比如明太祖朱元璋,比如國父孫中山……
很多人相信金陵有王氣,紛紛在此建都,在此立業。可結局往往不過是南柯一夢。
孫皓受降歸了西晉,李煜辭廟隨了北宋,建文帝朱允文被叔叔打得倉皇出逃,不知下落,蔣介石妄圖倚著長江天塹守住霸業,結果最終也被打到台灣。更是出了一個可笑的陳後主,國破之日,竟帶著妃子躲進雞鳴寺的胭脂井裡,死活不肯出來,結果成了被後世貽笑千年的笑柄。
細細算來,突然發現,這些個想依靠金陵王氣統治千秋的朝廷們,竟然沒有一個超過三代!難怪詩豪劉禹錫早在1200年前,就在他的《金陵懷古》中感嘆到:“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
6
號稱“萬裡長江第一磯”的燕子磯是此次南京之行的最後一站。
下了三天的雨突然放晴了,讓我想一睹“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的願望落了空。不過也好,可以更清楚地看看景物,看看遼闊的江面。
李白當年雲游金陵的時候,曾形容這裡為“吞江醉石”,可見氣勢如虹。倚欄望江,江風吹亂了頭發,心情也像這江水般的洶湧澎湃。江面上萬噸的巨輪來來往往,遠處是新建不久的南京長江二橋,身影雄姿英發。
不遠處還有觀音閣、頭台洞、三台洞等景區,時間緊促,只匆匆游覽了三台洞,已等不及欣賞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的“燕磯夕照”,便登上了去火車站的汽車,結束了這四天難忘的金陵之行。
尾聲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這是李白離開金陵時寫下的詩。
我沒有他的才情,也沒有他的心情。離開的時候,遺憾似乎在心中占了更多的分量。短短幾天,是游不完一座金陵城,游不完這上千年歷史與文化的沉澱的。
“我最愛的城市,我還會再來的,還會再來……”喃喃自語的時候,火車已經轟然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