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游記

作者: wang50318311

導讀從安慶去銅陵是條很好的公路,出了銅陵路就變得狹窄起來,兩旁已是如茵的農田和起伏的丘陵。不知何時天上開始飄雨。柔柔的細細的,潤物無聲,搖開窗,臉上就早濕了星星點點,而雨中的莊稼和草木卻洗盡輕塵,帶著股蔥郁之氣,綠得逼眼。低窪的地方照例種著水田,縱是天色灰沉沉的,田裡的水反射著天光,也一塊塊的晶亮。路上少有車過,似有意要留住這份寧靜; ...

從安慶去銅陵是條很好的公路,出了銅陵路就變得狹窄起來,兩旁已是如茵的農田和起伏的丘陵。不知何時天上開始飄雨。柔柔的細細的,潤物無聲,搖開窗,臉上就早濕了星星點點,而雨中的莊稼和草木卻洗盡輕塵,帶著股蔥郁之氣,綠得逼眼。低窪的地方照例種著水田,縱是天色灰沉沉的,田裡的水反射著天光,也一塊塊的晶亮。路上少有車過,似有意要留住這份寧靜;遠山如黛,薄紗般的霧長起來,浮在青色和黛色之間。

師傅自幼生長在江南魚米之鄉,見了這番景色,也詫異地問我:你從哪裡發現的此等佳境?又連連翕動著鼻子,說:幾十年後,如此空氣,恐怕只能在出售的塑料袋裡才能聞到了。

丘陵漸漸變得高大,路於是也一彎一彎地盤了起來,而山景卻更加的清幽。拐過一個山頭後,是個三叉路口,路邊樹著塊石牌,我眼尖,一眼看見了上面寫的兩個字:祁門。心中大喜,因為久聞祁門,但沒料到祁門在這裡。

知道祁門,還是若干年前看唐浩明的《曾國番》時候的事。文正公是我最欣賞的清朝人物之一,由文入武,堅忍不拔,平定縱橫九省的太國天國之亂,挽狂瀾於既倒,宗法陸程,文章武功,實王陽明以來第一人也。公在出湘後最艱難的歲月,就是在祁門度過的。那時他剛攫兩江總督,為躲避南昌官場的制肘,就把行轅大營設於此。當時安慶還在太平天國掌握之中,有謀士諫言祁門乃死地,三面環山,只一條出口,敵人只須一師遮斷通途,則外無援可入,內無兵可守,縛手成擒矣。有此也可見祁門地勢扼皖贛咽喉的險要。惜公怕挪動大營會挫了軍隊銳氣,未納佳言,結果被太平軍偷襲,前鋒殺到離大營只二十裡處,幸得鮑操及時趕到,擊敗太平軍,要不然歷史可能就得改寫了。

再知道祁門,已是在美國工作的時候。一個同事邀我去家中做客,聽我喜歡喝茶,就忙說他這裡有上等中國茶葉。等不片刻,茶端上來,卻是西洋吃法:茶葉放入一個小不鏽鋼壺內,於專門的小爐上煮沸,排出幾個小瓷杯,扣上極精致的篩網,濾去茶葉,拿掉篩網再看時,白瓷杯襯著琥珀色的寶光,白汽氤氳,極濃釅的茶水,未飲,心先醉了,再喝下口時,齒頰滿芳。看茶葉包裝,祁門出產,方曉得中國竟出這樣的好茶。從此留下了心,翻閱資料,得知祁紅百年前已名滿天下,是世界三大高香型紅茶之首。

進祁門縣城時暮色已合,吃過晚飯後,街上閑逛,百業興旺,居然有進口的水果賣;街邊的房子也多是水泥結構,除幾間賣舊貨的文物商店,看不出絲毫歲月痕跡。

聽人說周近有風景勝地牯牛降,建議我們第二天去看看,但既見過如斯煙雨山水,已屬幸運,人心忌不足,余物不看也罷。於是趁黑趕路,入夜時分進了黟縣縣城,宿於桃花源飯店。進西遞村時,目光首先被一個牌坊鎖住,上面雄健的四個楷書大字:膠州刺史。心裡疑惑,黟縣和膠州有什麼關系?又尋思,刺史一職乃極老的官職,宋明以來或稱太守或稱知府,難道這匾額竟是漢唐物事?而以前只見過王侯將相立匾自誇,一個刺史怎有恁大威勢?

牌坊後是條老街,沿街皆開成鋪面,賣些古玩字畫。村口的一家店面極闊,裡面雜陳著舊式家具、銅錢古玉、字畫條幅。被一方硯台吸引住,老板看出我的心意,忙取來些清水,倒在墨海裡,硯台上不起眼的黃點頓時鮮活起來,透著金屬光澤。老板說這是金星,石頭則是老坑出產,看我誠心,就算作1200元給我了。我卻有幾分猶豫,那硯台刀功尚顯稚嫩,價錢也不菲,忙推說先看幾家再定。

出來沒行得幾步,卻看見另一個鋪子裡挑出面旗幟,大書“硯雕世家”幾個字,門面不大,一位瘦削中年漢子坐在門前小凳上,埋頭雕一塊石頭。縱觀整條街,別人的招牌上或寫著“歙硯”或寫著“古玩字畫”,還沒有一家有這麼大口氣,敢稱世家的,這一家莫非真有驚人技藝?趕緊入內。

店裡極靜,拾掇得非常干淨,除了硯台別無它物,不像其它小店沓沓雜雜地放滿商品。一位老人正在靠窗的桌子上作畫,沒有別的客人。硯台都陳列在玻璃罩內,墊著紅布,看意境、看刀法都極古樸,無一不是天然自成、妙手偶得之作。店中央擺著幾方桌面大小的硯台,雕的或小橋流水或雲蒸霧蔚,造型竟是極為繁復。再看價格,便宜的也要幾萬元,貴重的更標明非賣。

牆上帖了些剪報,都是關於此間主人的介紹,不由大跌眼鏡,原來這小村中居然隱著名家。剪報上說,主人名叫胡震龍,歙硯名家,金石書畫無一不精,乃硯雕大支文人派之首,作品曾專門被鄧小平攜至日本,作為送給中曾根康弘的禮物。

忙攏上去看老人做畫。畫的是一幅梅,開在墨色山水中,老人正在給梅枝點紅,一點點的骨朵,別樣精神。伸手欲去摸那梅,被老人急止住,說還沒干呢,神色間卻滿是謙和。和老人搭話,聽他說年青時本住在歙縣的,老了,就回來老家。老人又說他的畫風屬於新安畫派,家原來就住在黃賓虹隔壁,受先生影響,耳濡目染,就學了這畫畫。

聽見有客人說話聲,裡屋踱出一位女子,是老人的女兒,問想買些什麼。撓撓頭,說這裡東西都貴,打折嗎?女子笑著搖搖頭,我說那就找款便宜些的吧。女子說父親近來身體不好,已不再刻硯,所以過去的作品價格日貴,要便宜的,那就買我哥哥的吧,他已盡得父親真傳。她哥哥就是門口默不出聲的漢子,看剪報,確實也頗有聲名。女子給我找來一塊巴掌大小的硯台,通體暗青,左上卻透出一層翠色石暈,被人巧加利用,用浮雕法雕出一只蟬附在垂柳上,旁邊幾個銀鉤小字:風柳鳴蟬,再下面是紅色的款,提著作者的名字“胡笛”。硯雖小,但並不簡陋。開價800,我拿出商人本色,要她無論如何打些折扣;女子又笑笑,那就760元吧。成交。

和老人打了聲招呼,走出胡家,繼續在村中裡游蕩。徽州自古文化薈萃之地,歙硯、湖筆、宣紙、徽墨,無不為文人至愛;僅就雕刻而言,徽州四雕,磚石木竹,名聞中外,而歙硯雕刻更是卓然於四雕之上,融選石、創意、國畫、刀功、書法為一體,因此這次來,我早打定主意要買幾方好硯。

據書記載,硯之好壞首在石質,質粗則傷筆,質滑則退墨,難得歙硯紋理細密,暗藏機鋒,澀不留筆,滑不拒墨,呵氣成雲,貯水不干,而且入手沁涼,撫之若柔膚,扣之則有金聲;硯石上常共生紋暈,入水斑斕。最好的歙硯石材出在龍尾山一帶,產地分老坑、新坑,其中又以老坑石彌足稀貴。

就這樣一整個上午都花在了西遞,所幸又尋得一方硯台,一尺來長,半尺來寬,掂在手中,少說也有二十來斤重。硯師因形制宜,保留了石頭的古拙外觀,只是利用石中金暈,鏤空結合浮雕,刻著一位老者倚樹而坐。老者左腿盤,右腿立,還一手拎個葫蘆,斜搭在腿上;頭上扎髻,頷下短須微翹,短襟半敞,眉目睥睨,意興悠閑,神情和線條竟極高古,分明取的是稼軒“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之意。硯師一看就是個樸實的民間藝人,問價錢,只開到1200,還被我狠壓到800元,末了因看出我的喜愛,又送我一個锃亮漆盒把硯台裝起。聽我剛從胡家過來,一定要看看胡家作品,待見過硯台大小石料和刀法,問何人所刻,答曰胡笛,硯師不復說話,卻面帶苦笑,大約在感嘆世道不公。又記起硯台墨海中間還有塊絳紅,本想雕條游魚,功力未逮,怕壞了筆意――幸是如此,墨石清水中一抹胭脂香幾許,豈需再添蛇足?

唯一不足是自己少年學描紅時不肯用功,寫毛筆字比韋小寶兄不惶多讓,可惜了好石。於是將那塊“風柳鳴蟬”送了人,那已是後話。

周五的下午,下班後竟有些茫然,遂興起,拉上幾個朋友,直奔黃山而去。

過湖州後,已是夜闌時候。燈火漸疏,我埋頭急行,間或和拉木頭、竹子的卡車錯身而過,心裡暗罵:無行的官僚和奸商們,毀我幾多山水。

夜色逾行逾深,猛抬頭,一塊石碑從左側倏忽而過,不及細看,隱約刻著“謝眺之墓”四字。心中一震,尋思不覺著竟到了宣城。

少時得知宣城,全因了李白的一首《登宣城謝眺北樓》,詩雲:

江城如畫裡,山晚望晴空;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林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謝眺者,南齊人氏,發山水格律詩之端,掃清談玄論之風,文風清麗自然,才名乃南朝一時之選,甚至當時的梁帝嘗言:“一日不讀謝詩,便覺口臭。”所以李白有“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之句,而宣城也被後人稱為“小謝城”。

太白題謝眺北樓詩,字字斑斕綺麗,無絲毫煙塵之氣,端的是所愛之仙品。少年人每讀書至此,常掩卷長思,想五色秋裡,清風溪上,狷狂謫仙亦歌亦行,如得逢此景,雖不見古人,足矣。而因酷愛謝眺其人,李白曾一度在謝氏山水中笑傲煙霞,吟詠忘返,甚至死後也葬在離宣城不遠的當塗青山。

如此涼夜,道出名區,有清風送爽,佳句滌胸,秀樹深篁影影綽綽,丘埠寧靜幽遠,古人之意盡矣,不復作停車暫住想,免得看到今人附會風雅的仿古景觀敗了興,遂繼續前行。

其後在一條荒僻小路邊停車方便,正舒暢著,猛地黑暗草叢中立起條人影,還披著黑袍戴著鬥笠,一聲不吭地看著我們。電筒光打過去,似是一女人,長發披肩,眼光呆滯。當時車裡彼此正在講鬼故事恐駭對方,見此情景,先是大驚,後又狂笑,跑回車裡,一同聲地說那定是個瘋女人,不知那女人對我們是否也如是想。

再行,已是山中,不見了村落,路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石頭。起霧了,一輛孤車,車燈掙扎著試圖劃開無邊黑暗,但沒照多遠就被夜霧吞噬。霧卻變得更濃,白晃晃的車前湧動,一陣風吹過,扯開一些,迅速被更濃的一團補上,無法辨認道路,只是憑著霧中偶而現出的一點樹影,猜測道路的方向。又走了幾十裡,山變得逾發荒涼,心中大罵要我們走這條路的朋友,打電話回去求援,朋友的手機卻關著。

正無奈間,突然見前方有人在走夜路,大喜,停車借問,果然走錯了方向,朋友指給我們的路地圖上看是最短的,但還沒修好,一道大山橫在了當中。夜行的漢子說有部分路和我們相同,就讓他上來捎他一程。

那漢子一身汗味,顯是趕路太急的緣故。他在附件的水庫工地上打工,因家有急事,忙著回去,已走了三十裡。一個多小時後,漢子說到了,在一處岔路口下了車,說還有幾十裡山路要走,幸虧碰上了我們,能按時回去。又指了處方向,讓我們從另一條路出山。

按漢子所指走沒多一會兒,就見著條大路,看路牌,原來回到黟縣去黃山的路上,徒呼奈何浪費這許多時間。已是凌晨4點左右,有早起的農人在路當中騎自行車,載著田裡的收獲進城,霧中看不清他們,幾次急剎急拐後一身冷汗。知道已耗盡精力,就換過朋友來駕駛,自己躺在旁邊位置上,但不敢睡覺,和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心裡卻想著自己的心思:不知從何時起愛上了走夜路,難道黑夜能給我更多的遮蓋和安寧嗎?又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難處,那漢子半夜裡趕路,是為了早點回到家裡那溫暖的床上,我這樣急行,又是趕向哪張床呢?

眼皮漸重時,天色已透亮,車又開始爬山。路邊有長長的茅草,一條小溪沿山勢蜿蜒下來,水邊建著高高低低的民房,再遠些是重重的黑色山脊,猜那就是黃山了。

行走在田間的青石板路上,周圍都是綠悠悠的莊稼,生得密時,竟攔住了去路,只好分浪而行。

聽朋友說,這是古時的官道,古代的士子和行商們就是從這裡走出徽州,走向京洛淮揚,走出一個個金榜題名、車載缽滿的。因為頭天晚上趕路,到得遲,睡覺時已是凌晨5點,所以太陽上了三杆才起來,匆匆吃了些茄子糕和面條,就被朋友拉上這條古道。按她的說法,到婺源有“三必須”:紅魚是必須吃的,官道是必須走的,彩虹橋是必須睡的。

曾幾何時,我的記憶力變得如此糟糕,以至無法記清一件事的地點和時間。我記得在婺源住了三個晚上,雖然扳著指頭數一個周末也只有兩個晚上。我認為自己肯定游了兩次泳,一次是在水庫裡泡了整個下午,一次是在傍晚的彩虹橋下;但按時間來排,似乎下午游泳後傍晚又下了水,雖然這不符合邏輯。為了符合邏輯,我就得在回憶時忘掉所有的時間順序,認定自己在婺源住了三個晚上,游了兩次泳,吃了一個西瓜、幾條紅魚外加一塊麂子肉。還有一點,那就是肯定沒在彩虹橋上睡覺,因為到婺源的那天夜裡,在狗的歡呼聲中,我和朋友摸黑去找彩虹橋,彩虹橋卻隔著水逗我們的眼,最後我們只能在一家散發著豬圈味的小旅館裡迎接黎明。

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有條廊橋坐落在婺源某個小鎮外,橋身老舊滄桑,滿是歲月那頑皮的孩子刻滿的痕跡;橋上少有人跡,一條小河從橋底穿過,水流慢得幾乎凝止,上面浮著些落葉,目光穿過落葉,能看見河床上斑駁的光影;風吹過時,我把雙手張開,如鳥的樣子,腋下一片清涼,而橋頭樹枝上卻有蟬在鴰嘈。此前某個時刻,天氣晴朗,烈日當空,我和一女子穿過莊稼地,沿某條古時遺留的官道來到這條廊橋上休息;此後,我們又離開這裡,大步如飛,汗如雨下中,向原野盡頭的一處山崗進發。

大夏天正午趕路,熱甚,幸虧田梗邊溝渠裡有溪水,透明如光,沁涼如冰。農家們為了路人方便,隔些距離就有石板攔出的淺井,掬一捧當頭淋下,讓我們不至於開鍋。快到小山崗下時,遠遠地看見半山飄著片綠雲,朋友說目的地馬上到了。

順石板路上坡,轉個彎,就看見村子,村口立著剛才那棵樹。極大極老的古樟,主干數人不能合抱,枝葉覆蓋了好幾畝地,人往樹下一站,簡直難見曦日;粗大的樹根破土而出,高低盤旋,如龍;一頭老牛閑臥著,背抵在樹根上蹭癢,兩眼卻汪汪地盯著我們。雖然日頭被擋住,但依然熱,於是挨家挨戶去找水。

村裡很靜,大多數人家都閉著戶,不知人是否下地干活去了。看見一扇半掩的門,走進去,堂屋上坐著位老婆婆,問她,並聽不懂我們說話,再問,裡間踱出一個中年男人,領我們到後院。後院用水泥砌了一個大池子,溪水從後山流下來,引入池中,又從另一頭流走,我們還沒洗,往水邊一站,已感到森森涼意。池中有幾尾著名的婺源紅魚,在一米來深的池子裡搖頭擺尾,讓人食指大動,幾乎等不及晚飯。

回到堂屋裡,無意立馬走,主人也端出瓜子和長凳,留客小坐。身上汗意退盡,老宅的陰涼一點點浸過來,一只老母雞輕手躡腳地挨近,不時停住步子,小眼機警地看著說話中的幾人,頭則伸向一個晾著谷物的簸箕;已經觸得著時,磕著瓜子的小主人手卻扇了過來,母雞翹著屁股,“咯”一聲跳開去,然後恬著臉,作下一輪嘗試,如是往復數次,終於知道此法不通,遂作罷。夏日午後的小村,安靜是幾聲雞叫,和閑樹上的一句禪鳴。

休息好了,水也灌足,還得走。向主人道聲謝,出門回行,選的是另一條路。太陽熱力減了許多,一路上還有小溪跟著,所以並不辛苦。快到小鎮時,已是黃昏,正詫異時間過的如許快時,抬望眼,一道陽光從西頭射來,鱗次櫛比的白牆都被染成微紅,冠著高高低低的黑瓦,慵慵地掩在一片老綠裡。心裡不由贊一聲:果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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