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我的,只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憧憬,仿佛最完美的愛情。

作者: joey2046

導讀“留給我的,只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憧憬,仿佛最完美的愛情。” 這句話,是我在黃山獨自旅游時投宿的茶包客棧的老板寫的。不知怎麼的,似乎感到內心隱約的有一點點隱痛。 一個人的旅行無所謂時間,無所謂目的,只是在過程中享受生命,享受感動。 前段時間開峰會放大假,思來想後還是決定到黃山去看看,到網上轉了很久,搜集些旅游的資料,看看哪裡吃喝玩 ...

“留給我的,只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憧憬,仿佛最完美的愛情。”


這句話,是我在黃山獨自旅游時投宿的茶包客棧的老板寫的。不知怎麼的,似乎感到內心隱約的有一點點隱痛。

一個人的旅行無所謂時間,無所謂目的,只是在過程中享受生命,享受感動。

前段時間開峰會放大假,思來想後還是決定到黃山去看看,到網上轉了很久,搜集些旅游的資料,看看哪裡吃喝玩樂又好又便宜。很偶然的,我找到了茶包客棧,www.52chabao.cn,客棧麼是那種很整潔很安靜的青年旅舍,更有意思的是我在它的網站上讀到了主人寫的博客和小說,不禁內心產生了要去見他的衝動。

從上海坐大巴四個多小時就到了屯溪,黃山市的首都,一個熱鬧的小城,找到了茶包客棧,和網絡上看到的一樣,整潔而簡單的青年旅舍,見到了茶包的主人,有點憂郁,瘦瘦的,和我想像中的文學青年還是頗相像的。

見面之後,我們談的很是投機,雖然我們都不算健談的人,但我們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出人意料的一致意見。也算是有緣吧。

他寫的一篇自傳體的文章很有意思,我從www.52chabao.cn上摘錄其中的一段:

二十三歲那年,我大學畢業來到湖北襄樊。在鐵四局的某個段裡很不要臉面的竊據了一個工程師的名號。至今我也能想起工人們禮貌而絕不親近的叫我X工,那時我頗有點毛骨悚然,迷迷糊糊的以為自己已經自修了葵花寶典,後來回想起來,我在三個月後就逃離這個三國時的戰略重地,工人們對我的禮貌不是沒有影響的,其實,我倒希望他們連名帶姓的喊我。X公,聽來倒像是去勢手術不徹底的味道。工程隊的生活其實是乏善可程的,幾十個正當青壯年的小伙子,每天就是挖土方,運土方,然後就再也沒有別的事。晚上坐在老鄉的房頂上吹大牛,幾十裡地外都能聽到我們所長在用正宗的北京口音罵,XXX,我操你媽,你他媽的有多遠給我滾多遠。所長身材矮小,留兩撇酷似魯迅的胡子,罵起人來,字正腔圓,那些粗話從他嘴裡像銅豌豆一樣一個個的往外蹦。那年他是我最佩服的人,我常常早上起來坐在床上復習所長的精妙語言,但直到我走了,也只能把一個滾字練的稍得其中三昧,於是到現在都引為遺憾。

98年7月到9月間,我幾乎總是奔走在襄樊和赤壁的鐵軌上,隨著隆隆的車聲漫無目的張望著。期間被盜兩次,被搶劫一次,所幸的是因為窮困,每次的損失都很小。當我在早晨6點多醒來,伸展因為長時間被壓而變的僵直的手臂,迎面遭遇了一對情侶幼雛一樣的目光。我一下就跳了起來掏摸口袋。果然,我的牛仔衣內袋被割了個口子,三十多人民幣和證件全部陣亡。小偷的技術很好,絲毫沒有驚動我,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我太累了,即使把我裝個口袋賣了大概也不會醒來。我頹然坐下,心裡無比沮喪,98年工程局的工作證的最大功能就是可以花一塊錢坐上任何一趟列車,那時我吃免費午餐的興奮還沒過去,丟失證件的打擊就相對來的比較重一些。對面的情侶從我醒後就一直摟抱在一起,堅定不移的用受驚的眼神看我。我忽然樂了起來,產生了說話的興趣。你們看見小偷掏我包了?我問他們。那個年輕女人輕輕抖動了一下,堅決的搖頭,似乎根本不願意和我說一句話。我翻翻眼睛,把頭扭向了窗外。

江漢平原像我後來在列車上看到的華北一樣一望無際,襄樊的土地上大片大片的芝麻田,九月的太陽下沉甸甸的垂著頭,天空藍的懶洋洋的,下午是某種致密的物質,粘稠無比。我曾經想到春節回家的時候帶上一瓶芝麻油,但是馬上就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也許我根本就呆不了那麼久。

工程隊在赤壁的汪家堡造車站。兩輛挖掘機趴在土坡上無精打采的,隊裡那台俄羅斯的推土機在壩上威風凜凜,發動機不時強烈的抽動,發出巨大好聽的聲音。所長不知道去了哪,我站在太陽地下手足無措,手裡的塑料袋裡裝著4個挖掘機的濾芯,12個小時以前在襄樊的車站我丟了4個,隊了留守的老修理工打開倉庫的門,拿出備料,我擔心的問會不會挨批,他笑笑說不知道,然後聲音干燥的補充了一句,800多塊啊。

茅草堆裡鑽出兩個挖掘機的司機,一邊拉著褲襠的拉鏈一邊嘻嘻哈哈的走下土坡。我迎上前去,扔給他們一人一根相思鳥。這是種湖南出的劣質煙,不知道怎麼打進了湖北的市場。我問他們隊裡的駐地在哪,他們扭扭頭朝兩百米外樹叢遮掩的村子歪了歪嘴。所長去段裡了,隊裡人都不在,X工,你還是跟我們挖泥吧,他們忽然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覺得挖泥這個詞用的很調皮。我說我尿憋死了,得先放松放松。後面,天然廁所。兩個人又哈哈的大笑,我邊走邊想,這幫人,什麼事這麼樂。

坐在挖掘機裡顛了一個下午,所長出現了。我心裡惴惴的走過去。他毫不在意的問怎麼晚了一天才來。我說被偷了,丟了四個濾芯。所長啊的一聲挑了挑眉毛,嘴向一邊歪著笑了起來,乖乖,800多呢。我站在那一聲也沒敢吭。他衝我擺了擺手,操,沒事,走,吃飯去。忽然他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喊那幾個司機,XX,隊裡還有床沒。他們都說沒了。所長樂了起來,對我說,那你怎麼辦,回襄樊還是呆在這。我想了想幾百公裡外那幾個成天站在地溝裡搗鼓車子的老頭,說,我還是呆在這吧。那行,晚上給你在我床下加塊木板,你就睡那。

汪家堡的村民很快做起了我們的生意。一個下午的工夫,樓下的空地上就多了個木頭棚子,一根電線從十幾米外彎彎曲曲的拉過來,烈日下像一條委靡的蛇。到了晚上,搬台VCD和電視機,工程隊裡的工人們就開始整夜的OK。只是歌少的可憐,流氓犯遲志強的一盤,在加一盤打工歌曲,三個工人坐在那輪換著唱,我和別的人在一旁抽煙廢話。村裡的少女和孩子們笑嘻嘻的圍著,他們日出喂牛,日落看看電視,大概從沒這麼熱鬧過。我看著他們,忽然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這倒和城市裡的KTV相去不遠了,有幾個錢的男人五音不全的干嚎,還有少女陪在身旁。工人們馬上就來勁了,揮舞著手不屑的說,這哪能比,去年我們在新化,理發店直接開到工地上,都是四川,湖南的妹子。說到妹子的時候他們特意用了湖南腔,那時聽來非常新奇。

卡拉OK的新鮮很快過去,天天坐在老鄉的房頂上,牛皮也快吹完了。有人開車回了趟襄樊,拉了台VCD和電視過來。黃昏的時候,一群人吃了晚飯就開著解放去了縣裡。不知為什麼,站在解放的貨廂裡,我忽然想起了讀中學時,幾個死刑犯游街的場面,他們神情木然,全副武裝的士兵羅列周圍,車子開的非常緩慢,道路上擠滿了放學的學生們,肩膀碰著肩膀。98年9月,我和工人們站在車廂裡,不時低頭躲開道旁樹的枝葉,忽然就覺得非常悲傷,怎麼也不能抑制。

租碟的時候他們張口就問,有沒有頂級片。我拉了拉一個工人的衣服,悄悄的問,頂級片是什麼。他說就是全脫光,沒情節亂搞的那種。哦,原來如此。我湊上前去看店裡陳列的碟片,挑了兩盤很文藝的付了押金,心想這樣倒好,等他們看完了我一個人對著電視慢慢當我的文藝青年。有人擠眉弄眼的說,要帶壞小孩子了。我衝他笑笑,這有什麼,早看過了,沒勁透頂。一群人就在店裡哈哈大笑。

黃色電影也就那樣,兩個妖精打架,翻過來覆過去的展示各種體位和性能力,96年的冬天我跟著同學看了看,從此失望,再也提不起強烈的興趣。我坐在最後,與其說在看片子,倒不如說在看他們。工人們盯著屏幕,間或抽根煙,扯上幾句,有人在靜默中悄悄的吞咽口水,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我忽然厭煩極了,站起來來回走動,那兩張文藝腔的片子躺在桌上,孤零零的如同被遺棄的怨婦,然而,VCD的時間清楚的顯示,他們的頂級片還遠遠沒完。

一點多的時候,妖精們打完架了,工人們哄哄的起身揉眼睛,三三兩兩的去了各自的房間。我從門外進來,拿起碟片正想放,一個三十來歲的工人攔住了我,大大咧咧的說,X工,你那片子不好看,我再看一遍。

好吧,這些欲望不能發泄的家伙,我默默的爬到所長的床下我的木板上,懊惱的想起白付了租金。

我來時的路是段有些曲折的過程,帶了點歷險的意味,身處其中的時候卻毫無所覺,仿佛自己是個在樓上看風景的人,完全置身事外。

那年的汛期特別的漫長,梅雨滴滴答答的一直拖到了七月底。早上我下了火車,走出景德鎮車站,看到的依然是陰陰的,淅淅瀝瀝的天,並且雨一會大一會小,像個哭泣的孩子,你剛以為他已經不再委屈,馬上聲音又大了起來。

從景德鎮還得坐大半天的汽車,到了鄱陽湖過渡才能到達九江。雙層的臥鋪車一會兒就躺滿了人,空氣裡馬上充滿了腳丫子的味道。汽車站裡亂轟轟的,大群的人走來走去,泥水四濺。老表們的口音常常在最後一個字往上飛去,聽來有種別樣的神氣,幾個賣報的人站在踏板上,毫無希望的揮舞著手裡的報紙。我想起大學時喜歡的姑娘在這個城市裡長大,於是從鋪上挺起身來久久的向外注視。

車終於開了,滿車騷動的人仿佛收到了什麼命令,一下子安靜下來,紛紛把身子放倒,合上眼准備睡一個回籠覺。有人小聲的詢問什麼,在得到冷淡的回答後也喪失了搭訕的興致,悻悻然躺了下去。

景德鎮的路旁堆滿了瓷器,這些漂亮的工藝品像大白菜一樣被人毫不在意的放在那裡,完全失去了在店堂裡的鄭重。雨是越來越大了,車子走的異常的艱難。穿過一個橋洞的時候,水已經積了半米多深,司機坐在駕駛座上罵娘,我卻看著橋洞壁上爬滿的爬山虎,饒有興致的想起她送我的照片似乎也有這樣的一面牆,忽然就對這牆產生了好感,大雨下灰蒙蒙的城市也變的有些許的親切,仿佛不再是個與我無關的地方。

車子開了5,6個小時,間或有人醒來,看看車窗外的雨,又接著沉沉睡去。過了景德鎮之後,我也失去了對江西的親切,窗外的丘陵與黃山一帶別無二致,是我從小看大的景像,然而卻怎麼也睡不著。幾個小時後,我將到達九江,從此養活自己,心裡既不興奮也不沒有什麼感慨,時間仿佛凝滯不動的像車裡的人們在沉睡。

司機的電話響了起來,車廂裡頓時就是他嗡嗡的聲音。他停下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都醒醒啦,大家都起來啦。乘客們慌頭慌腦的坐起來,吵吵的問,怎麼了,到湖口了?前面的路被水淹了,車子只能開到這了,你們願意回景德鎮的就跟車回去,不願意回去的每個人退10塊錢。

乘客們開始哄哄的吵,幾分鐘前還不相往來的人們很快結成了同盟。那怎麼行啊,你把我們丟在這裡我們怎麼辦,再說了,才退10塊錢,起碼要退一半。司機顯然是火了,粗聲粗氣的說,你們怪我做什麼,天要下雨又不是我要下,馬上就到湖口了,想要自己走的拿10塊走路,要不就10塊也沒有,不想走的跟我回景德鎮,哪有那麼多廢話。松散的同盟們看看車外,大概覺得司機確實沒什麼錯,也就很快解體了。一些操景德鎮話的乘客坐在位置上沒動,另一些人陸續領回了10元錢下了車。我也領回了我的10元,對我來說,向前和向後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在路上。

我站在公路旁,看著前方滔滔的洪水發呆。高三那年我才學會游泳,在洪水裡搏擊肯定是超出我的能力了。同行的人們大多也在觀望——兩個中年漢子已經入了水。中年人把包頂在頭上在水裡走的很快,從我們的方向望去,最深的地方也不過到腰,大家互相看了看,笑著邀請說,我們也走?就都學著他們的樣子,頂著包踏進了水裡。

然而,困難終於還是沒完。走過一百多米被水淹沒的公路後,我們到了一個小村子,開在路邊的小雜貨店已經擠滿了人,兩個先行的漢子衝著我們搖頭,前面過不去了,水太深過頂了,要被衝走的。我抬眼望去,幾百米外的水勢越發的大,翻滾著渾濁的浪花,一些榆樹的樹冠在水面上搖擺,看不出下面的樹干有多長。

同行的有個白發的老太太,站在屋檐下瑟瑟的抖,她不停的對她看上去瘦小,蒼老的兒子嘮叨,冷啊,冷啊,怎麼搞啊。有人在邊上提議,給你媽泡碗面。老太太拼命的搖頭,方便面鮮的受不了,我要喝點熱水。我轉頭看他們,一不小心看見她被水濡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兩個干癟的乳房直直的戳在我眼裡。我馬上背過了臉,心裡似乎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在路邊的雜貨店裡毫無希望的等了兩個小時,前面的水不但不下去,反而漸漸向這邊伸展過來。不知什麼時候,店外幾米的路上,停下了一輛桑塔納,一個小伙子過一會走出車來打一次電話,後座上的中年男人則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老婦人的兒子輕輕的說,那是我們縣長。所有人的眼神頓時變成了仇視和不屑的模樣,嗡嗡的說話聲卻一下子小了下去。

船來了,船來了,有人忽然高興的喊了起來。順著他指的方向,一艘黑色的橡皮艇正慢慢靠近。氣氛頓時就活躍了,有些人急不可待的拿起行李站到了水邊,向橡皮艇不停的揮手。受了他們的感染,我也背著包從店裡走了出來,站在了雨裡。

船靠近了,舷上有幾個字,XX舟橋部隊。站在水邊的人大聲的喊,是來接我們的嗎?船上是幾個年輕的戰士,他們遲疑了一會回答,不知道。桑塔納裡的人走了出來也站到了水邊,但他們很自然的和我們站開了一段距離。橡皮艇朝著他們劃了過去。是接當官的,水邊的人喪氣的說。有人還抱著希望又問了一句,你們等會還回來不。小艇裡的戰士似乎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麼回答。一個看來軍銜高一些的有點不耐煩的說,沒說叫我們回來。大家議論的聲音慢慢變大了,氣憤的,不平的,抱怨的。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那你們也要把這個老太婆送過去。桑塔納車裡的中年男人被幾個戰士扶著已經上了船,他小聲的說了幾句,秘書模樣的年輕人就衝著老太太揮手,老人家,你來,我們送你過去。老婦人牽著兒子抖抖梭梭的走了過去,幾雙手伸出來攙扶她。她兒子回過頭來衝我們招手,笑容裡有些受寵若驚的得意。

村裡的農民似乎是善於做生意的,橡皮艇走了不遠,對面就撐來了木筏,三個人跳了下來,送一個10塊。我忽然想起來剛才的車上退的也是10塊,這倒有意思,還是花了一樣的路費。小小的木筏上很快就站滿了人,撐筏的人竹蒿一點,木筏就蕩開了,兩個村民站在水裡,手搭在筏上推著,漸漸的似乎踩不到路面了,挺直了脖子很艱難的劃著水。

先過去的橡皮艇又回來了,大約還是不敢把那麼多人扔在水邊。木筏上的人們木然的站著,失去了評價的欲望。一百米外的路上站滿了人,一些看起來像警察的男人大聲的呵斥著,一個大約是想撈浮財的農民的木筏翻了,他巴著筏子想爬上去,被水流衝擊之下慌裡慌張的,動作像只被淋濕的猴子,滑稽極了。

下午5點多,我終於到了渡口,坐上了去九江的摩托艇。一路的行程到了這時才來得及慢慢體味。十幾公裡外,九江已是燈火通明,湖上的天空倒還是一如既往的灰蒙蒙。摩托艇在湖面上飛馳,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涼颼颼的。在湖上我看到了後來一直不能忘懷的景像——鄱陽湖水和長江形成了一條明顯的分界線,一邊清澈,一邊渾濁,我仿佛站在中間,一邊是讀書的青澀歲月,前面就是還不能預知的成人生活。

七天以後,我上崗培訓的課程結束,從此奔赴襄樊。那一年,朱總理震怒的豆腐渣工程在九江決口,很多人失去財產和親人。

回到我的宿舍兼辦公室,桌子上竟然有一封景德鎮女孩的來信。看看郵戳,到了已經有一段時間。我想起了什麼,舉起信封對著陽光仔細察看,還好,沒有人和我的想法一樣無聊,至少看上去它依然保持著丟進郵筒時的樣子。

XX,原以為自己不會在意你離開了上海這個事實,然而竟然不行。你走了,不在我身旁,仿佛就真的生活中缺少了什麼,還有誰能在我難受的時候和我說話,還有誰能晚上10點和我去校門口吃一碗不放香菜的餛飩。

漂亮的,堅定的景德鎮女孩,她的字寫的實在很差。大一那年我們無話不談,我甚至一本正經的教導她不該對一個喜歡她的男孩子過於無情。四年裡那樣青蔥的愛慕漸漸成了親情一樣的東西。我坐在我的床上,微笑著看她有些煽情,歪歪扭扭的字,想起一年前在黃山上我們的合影,兩個撇著嘴似乎一肚子不樂意的孩子,肩膀之間的距離有新安江那麼寬。那兩張干淨的臉,多麼愚蠢,多麼歡樂。

在很有限的一段時間裡,我竟然和老周成了很好的朋友。每次回到襄樊,我就搭輛蹦蹦車一路塵土的去看他。難以想像的是,大學的四年裡,我一句話也沒和他說過。老周是個脾氣很怪的人,但是我想這也許有點誤傳。他其實是長的比較怪,嘴唇仿佛東成西就裡梁朝偉的香腸,一只眼睛有點斜,看人的時候往往像望著別處。畢業設計的幾個星期裡,老周不知怎麼買了條醜乎乎的小狗,臉部的特征竟然和他有80%相像。他每天和他那個長的粗矮的女朋友同進同出,一個趴在那畫圖,一個在邊上逗狗玩。多數人受不了那股膩勁呆一會就轉身逃去,丟下他們在活動房裡繼續甜蜜。某個中午,我正准備去吃飯,他們回來了,老周前邊走著,女孩子墜在後面邊走邊逗小狗,來,寶貝,去咬你爸爸。一小團肉乎乎的小玩意跳啊跳的咬著老周的褲腳。我走過他們身邊,忍俊不禁。

老周和他的女朋友畢業就分手了,如果他們是一對才子佳人的形像,大概我們那些青春的惡毒的訕笑就會是欣賞,嫉妒的目光了。

我們段的機關駐地就在老周的廠裡。早上8點,他們進了車間就不能再出來,保安站在門口,我也不能進去。98年的那三個月,我常常坐在他們的鐵門前看著裡面,等待中午下班的鈴聲。 

上海鐵道大學機械系那一年有4個人分到了襄樊,我和老周,還有家俊和博士。發工資的時候我們聚了一次,我工資最高,228,他們都是206。老周和家俊都問工會借了錢,扣除了欠款就所剩無幾。老周領到了10塊,家俊是40,他咧著那張著名的大嘴怪裡怪氣的嚷嚷,我操,我打開信封一看,4張,媽的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是400呢。

家俊是個老表,博士則是土家族人,這個諢名應該還有個前綴,性學博士,然而出處卻不可考。7月報道那會兒,他們廠把他們安排在招待所的標間裡。我第一次去看望他們時,家俊興奮的和我聊到很晚,博士卻早早的睡著了。襄樊那時能收到鳳凰電影台,午夜場開始放起了三級片,我和家俊大驚小怪的叫,把博士吵了起來。結果一部電影沒完,我們都疲倦的睡去了,再醒來的時候,博士居然還目光炯炯的盯著屏幕,說是只放了兩部三級,後來就都不是了。

401廠和機車廠之間,是二汽神龍廣闊的領地。銀白色的供熱管道在十幾華裡的空中穿梭交會,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又仿佛是枝蔓叢生的熱帶雨林。生活其中的人們既是1974年逃避老魯追殺的王二,也是在樹上終老的柯西莫男爵。巨大紛繁的空中城市提供了方向上的無限可能,只需要一秒鐘,所有的人就消失在他們剛剛站立的地方。神龍的車間裡空氣錘從早到晚嘭嘭的砸下,連帶著我的心髒跟著這種空曠的巨響強而有力的跳動。到了深夜,幾十根寂寞的煙囪依然對著暗紅的天空噴吐火焰,就像一些憤怒的巨人,戰鬥著卻注定失敗。有一天,我看著神龍的燈火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所有的燈都打亮,所有的空氣錘都開始工作,所有的煙囪都向著天空怒吼,那將是一種怎樣的宏偉景像,而此時,讓它們都停下,進入死一般的靜默,又將會是何等的肅然。

事實上,我在襄樊僅僅呆了短短的三個月,從開始踏上這片土地,我就想著離開它,我的身體和眼睛還沒有離開繁華的上海,我還在想念那裡的朋友,想那個城市裡,街上穿的很漂亮的姑娘從我身邊走過。

十月裡,大雨來了,夜裡總覺得秋涼陣陣,我花了五塊錢搭車去401廠。老周,還有他的同屋——和我們同時分來的蘭鐵哥們,已經不知為逃離襄樊密謀了多少次。我走進黑忽忽的宿舍區,禮堂裡有架子鼓和電吉他的聲音,那是早我們一年畢業的師兄們,他們的樂隊不知道能堅持多久,興許很快就會散掉,我知道很多這樣的人們,他們身不由己的來到國營工廠,身不由己的和某個姑娘結婚,生孩子,身不由己的發胖,飛快的遺忘年輕時自己的樣子,他們被自己遺忘,被無數人遺忘,向平庸生活的方向大踏步的前進,義無返顧,滿心歡喜。

我敲開老周的門,他鬼鬼祟祟的向我的身後看看,趕快關上了門。我被他地下黨一般的做派弄得忍俊不禁,不過看著他同屋一臉嚴肅的樣子,就覺得不好意思了。

老周一坐下就很氣急敗壞的說,小東,走不了了,我們的畢業證被廠裡扣住了。啊!我驚呼一聲,然後馬上為自己的表現在心裡羞愧起來,我和老周的關系根本沒達到我必須為他驚呼乃至擔心的程度。那你們准備怎麼辦,我問他。暫時沒有好辦法。老周和他同屋的神色更加黯淡,他那兩條粗黑雜亂如掃帚的眉毛糾結在一起,像沒擰干的墩布,隨時要滴下點水來。

我在襄樊的時光,從那次去尋找老周起,就必須開始以小時計算,只是當時毫無所覺。我的小屋裡,所有的行李都打了包,衣服,書籍,買了沒法聽的CD。只有一本盜版的失樂園丟在桌上不願帶走,渡邊淳一這本改編的阿部定事件,因為性描寫很多的緣故,被我的同事們用來打發了更多沒有頂級片的晚上,它回到我手裡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飛,仿佛我們的青年時光,因為太好了,而被過於用力使用。我常常在早上醒來時,看著這鹹菜一樣的書發一會呆,我一片空白的腦子裡常常回蕩著裡面的一些話,太好了,不會比這更好了吧。要過上幾年,甚至更久,我們才會知道,當時的一切,每一分鐘,都太好了,不會再更好。

兩天以後,我離開襄樊,再也沒有回去。老周用他一貫的地下黨風格在電話裡催促我盡快趕去與他會合,那天,他和他的同屋從檔案室裡偷出了自己的畢業證書和檔案袋,義無返顧的黑了自己,在他的催促下,我丟下了床上的鋪蓋和一件警用大衣,順帶也感染了他那種急迫和逃亡的情緒。

好幾年後,我從上海流竄到我的省會。某天,在和同住的小兄弟兵荒馬亂的搬進新租的房子時,我抬頭向外看去,幾十米外,鐵四局總部的霓虹燈像顆子彈一樣撞進我的視線。那個晚上,在和同學的電話裡,我如此說,我們的生活似乎總是比較荒謬,我曾經費盡心思渴望逃離的地方,最後它不期而至來和我相遇,它似乎要用一個並不美好的循環來證明,年輕就意味著更多的錯誤。但是,那個有諸多感慨的晚上,我最後在窗邊望了霓虹燈一眼,心想,這些基於個人體驗的感慨其實毫無普遍性可言,就像這夜晚的燈火,它只不過是在告訴我,這裡是鐵四局而已。

讓我想起當年我的生活,一樣的一地雞毛,無所適從。

這次的旅行對於游山玩水都已經沒有什麼深刻的記憶了,只是對茶包客棧的主人,我仍想再去拜訪,再到他的文字中尋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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