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兒子學過《西湖》這篇課文,就開始憧憬著人間天堂的美景。他問我去過幾次杭州,我說總有十多次吧,他嫉妒而憤憤不平地看著我,看得我不免羞愧起來,是啊,這樣一處好地方,怎麼可以只顧著自己享受呢?趁這篇課文背得滾瓜爛熟,我決定帶他去杭州消磨這個春節。是住杭城最熱鬧的延安路還是住清靜的風景區?略做權衡,我還是選了前者,過年麼,當然要圖個熱鬧。至於自己開車出去還是打的,那簡直是不用猶豫的,杭州停車費一小時30大洋,瘋子才自己開車去景區!
稍事休息,趁著天光尚亮,我們立刻去與西湖親近。第一站選的是白堤,走在斷橋上,兩側碧波蕩漾,畫舫穿梭,雖柳絲未裁、桃花尚小,但堤上草色青翠,絲毫不減秀色。薄霧中孤山倒影朦朧,宛如一幅清新的水墨畫。我告訴兒子這裡是白蛇相會許仙的地方,他小手遙指著遠處帶電梯的雷峰塔,“白娘子就被壓在這座塔下嗎?”我不覺失笑,想起魯迅先生的《論雷峰塔的倒掉》,若先生泉下有靈,只怕再要奮筆書一篇《論雷峰塔的重建》吧。
漸漸走到“平湖秋月”觀景處,暮色已合,華燈初上,不時可聞絲竹之音,待要尋它,卻依稀沒入風聲水聲。拐過一個彎,驀然一座輝煌的樓閣,正是杭城最有名的餐館“樓外樓”。累了,落座一杯西瓜汁後,管它“直把杭州作汴州”啦,嘗嘗這裡的名菜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叫化雞、宋嫂魚羹吧。宋嫂魚羹是極考功夫的,精選的桂魚肉,居然弄成了細絲,也不知怎麼調配而成,淺淺的酸,淡淡的鹹,濃濃的鮮,魚肉入口即化。這品美味,或許出自千年前哪位妖嬈的船娘,可嘆光陰易老,佳人不再,此時屋內的紅木扶梯、雕花窗格,屋外的飛檐琉瓦、平湖千頃,不禁讓人墮入恍惚之思。
入夜,杭州和所有其他城市一樣,煙花爆竹之聲不絕於耳,提示著新年的喜慶。小店都打烊了,這時如果要逛,湖濱路的名品一條街是好去處。東西絕對是可愛的,手工縫制的皮包、波西米亞風格的玻璃飾品等等肯定吸引你的眼球,不過千萬要帶著充足的錢袋子,因為價格絕對是不菲的,近視眼的同志尤其要注意,千萬不要把價格少看一位數而竊喜哦!
杭州的生活是精致而閑適的。第二天我起個大早,趕到仁和路上的知味觀去吃早茶。雖然才七點多,偌大的廳堂裡空位竟沒多少了,這樣的人氣,南京夫子廟還沒一家店可比。林林總總的小吃、點心有好幾十樣,看得人眼花,兒子要了一碗知味餛飩,個頭大,皮兒又薄又有韌性,白生生個個腆著鼓鼓的肚子;外加鹵蛋一元錢一個,你別說,街邊的小攤上愣煮不出這個味。老公要了一籠三鮮湯包,一籠蝦茸蒸餃,晶亮亮的,咬一口,絕對貨真價實價嵌著金色的蟹黃和奶白的蝦仁。我轉悠了半天,想要清淡爽口的,最後看中了一碗青菜筍干蝦仁面。面用個細瓷海碗盛著,嫩青菜鋪了表面一層,黃色的筍尖不時地從縫隙裡冒出頭來,最妙的是一只只精選的河蝦仁,仿佛退潮時被衝上海岸的小貝殼,熱熱鬧鬧擠作一堆,讓人倒不忍心下箸了。不知怎的,此時念起我們蘇州的陸文夫先生來,先生在世時,品美食、寫美文,人生恣意,羨煞諸人,杭州同是養人的地方,遺憾沒有出個這等會享受生活的儒人。
幫兒子整整帽子,系好圍巾,我必須開始在杭州最嚴肅的課題了——拜謁岳王廟。從我第一次來岳廟算起,總有十數次之多,岳廟一直都是老樣子,變化的是我,第一次來我自己九歲,現在來我兒子九歲。其間經歷的人生種種,只有用酸甜苦辣四個字來形容。牽著兒子的小手走進大殿,岳飛一如既往端坐在扶手椅上,紫袍金甲,青春不老的模樣。兩側的壁畫從岳母刺字到郾城大捷充滿了文革風格,好人壞人從臉上立判。兒子突然指著壁畫上頭戴金冠,坐下紅鬃馬,劍眉飛揚,雙錘在握的帥哥大呼道:“媽媽,這個是不是你喜歡的岳雲?”有人側目,嚇得我慌忙捂住他多事的小嘴。但是小孩子似乎天生是逆反的,你越禁止他,他越是把先前的拘束一掃而光,像頭出籠的小獅子亂蹦亂跳。精忠報國他是不在意的,他關注的是我十數次從未關注過的細節,什麼岳飛的寶劍是不是生鏽了?忠泉裡的紅鯉魚誰來喂呢?死去的柏樹還能不能復活?及至走到那四個人盡皆知的鑄鐵跪像前,他石破天驚的一嗓子讓我戰栗,“媽媽,你看這個女人不穿衣服!”我第一次注意到王氏裸露的乳房和鮮明的乳頭,以及鐵欄杆上掛著的一塊牌子:“禁止吐痰”。突然間我滿面羞慚,無限凄涼,我無法向孩子解釋,一個女人,縱使大奸大惡,她就該受到裸體的羞辱?這是我們的文明嗎?
倉皇中我只有轉身把孩子拉過來看那副著名的對聯:“正邪自古同冰炭,毀譽於今存偽真”。岳飛的墓前圍了很多游人,擠擠挨挨聽導游海闊天空胡扯。春天還沒有到,墓上沒有青草。岳雲的墓顯得有點孤獨,墓碑上沙孟海的字總覺得不大符合雲的風格,每次來我都認為雲年輕的一生不適合這裡過於嚴謹的氣氛。曦兒讓我帶的話,瑩兒讓我帶的話,我都說完了,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一輩子孜孜以求,功名利祿是過眼雲煙,而真愛是否永恆?小時候雲是樂觀主義偶像,無所不能,威武不屈,沒有痛苦也沒有憂愁;少女時代雲是夢中的白馬王子,相信前緣天定,美麗為他,精彩為他,周遭男子皆為糞土;現在呢,雲像什麼?像個失落的孩子,走近了,看見他藍縷的衣衫,流血的傷口,還有寂寞的眼神。恍惚他就靠在那灰色的墓碑上,沉默著,把沒來得及過的一生,都化作背影裡長長久久的思量。兒子繞著墓轉了兩圈,問我:“媽媽,墓下面會有兵馬俑嗎?”我望著他烏溜溜的眼睛和皮出幾道黑印子的漂亮臉蛋,“沒有,下面有個很好的人,他睡著了。”
從岳廟出來,順理成章走蘇堤,蘇堤的盡頭是花港觀魚,在那裡吃午餐的話,味莊的蝦爆鱔值得一品。花港的碼頭還可以包租小船,或乘畫舫到湖心的三潭印月、阮公墩玩。西湖風光,還就是蘇軾西子的比喻最好,陰柔秀麗,讓到此的游人,不免飾儀容,輕言語。杭州後天再造的景致,比如宋城什麼的可就差多了,雖然也推出一些歌舞節目,到底下裡巴人。杭州的冬天並不冷,我總體的感受,到這裡過春節應該是不錯的選擇。南山路的酒吧一條街也相當有特色,夜晚邊看湖邊泡吧有種很特別的情調。兒子說夏天還想來杭州,我點著他的小腦門笑道:“那就用一學期的好表現給自己掙門票吧!”

(杭州岳廟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