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不算是一扁嚴格意義上的“游記”,因為有主要的人物和故事。)
我一直毫不懷疑地認為,她就是在那兒等著我的飛奔而去!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關注地圖上如此之小的一個地方----奔子欄,它位於四川、雲南的交界處,再往上,就進入了西藏。我非常喜歡地圖,常常會順著一條路線下去,去認識那一個個地名。地名的後面,就如時空隧道一般,層層推進、推進,經緯度、厚實的高山大川脈絡、地質構造……,當我決定要去梅裡雪山之時,我就一直在看麗江往上走的方向,那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地名,給我無限的新奇。正如每一次旅行中都隱藏著另一次無形的旅行,它需要喚醒,需要塑造,需要以心誠實的面對。
??很清楚,此行我要從香格裡拉往上,經過納帕海、尼西、伏龍橋、奔子欄、白茫丫口到德欽。但我沒有想到我與“奔子欄”結下了不解之緣。
??原本是直接去德欽,可在路上,我的朋友扎西說他要到奔子欄辦一些事情,那我就在奔子欄下車,在那兒會面。我很喜歡“奔子欄”這個名字,它透出的是勃勃的生機。奔子欄在金沙江上游有很高的知名度,作為滇藏茶馬古道上的咽喉重鎮,奔子欄有著輝煌的歷吏與繁榮。它地處金沙江西岸,自它山之石以上的金沙江怒濤滾滾,洶湧奔流,以下一段江面則豁然開闊,江水平靜。奔子欄的歷史可追溯到吐藩王朝時期.吐藩大軍曾在此駐扎又通過。奔子欄藏語意為“金色的沙壩”,是德欽升平鎮之外的第二大市場,過去也是古代“茶馬古道”一大商埠。
??奔子欄渡口為滇藏“茶馬古道”上的古渡口,也是“茶馬古道”由滇西北進入西藏或四川的咽喉之地。從這往西北即可進入西藏逆江北上,即是四川的德榮、巴塘;沿金沙江而下,就是維西、大理;往東南走,則是香格裡拉縣及麗江。
一路上聽著車裡放的不知聽了多少遍的《卓瑪》,我已經能隨著哼哼了,“啊,卓瑪,啊,卓瑪,草原上的姑娘卓瑪拉……”上午九時許,我所乘的大巴車過了伏龍橋,橋的那一邊就是四川的德榮,這一邊就是雲南迪慶的奔子欄。一路上,從德欽往下來的扎西電話告訴我說要到一個叫“醇香園”的地方下車,去找一個“稅官”強巴。我下了車,進了安靜的“醇香園”,有兩個女子和兩個小小的女孩在,一個女子很熱情地迎了上來,我說要找強巴,她告訴我他在樓上睡覺。我在餐廳呆著,心定了下來,一個人坐著看電視、吃面,等扎西或是那個強巴來。突然想起,多年前看的一個影片《從奴隸到將軍》中就有一個角色的名字叫強巴。那個熱情女子和我聊了幾句,就不見了。不久,她頭發濕漉漉地,還滴著水,走到我的身邊。她邀請我和她一起到門口去曬太陽,她說剛洗了頭,有點兒冷,我婉拒了。過不多會兒,她和一個穿著稅務制服的人走進門來,這個人就是強巴。此時的強巴正大著嗓門和那個女子爭執著,一看到我就說:我說了是一個婆娘而不是姑娘吧,你還和我爭!可那女子說,你看她好年輕,我就感覺她是一個姑娘。我笑了笑,說出了自己的年齡。這時我知道這個女子名字是此裡卓瑪,藏語意思是:永恆的度姆,在漢語中,度姆為“菩薩”之意。她是那麼有激情,有活力。卓瑪告訴我,強巴是她的表哥;扎西是她的中學校友,她可能會在扎西拍的片子裡扮演一個角色;而我只比她大兩歲。她一直不停地在說話,口沫亂飛,我將我的椅子與她拉開了一些距離。她從緊緊地扎在腰間的腰包裡掏出了一堆雜物,是化妝品。當著我和強巴的面化開了妝。先是畫出兩道彎彎曲曲的眉,再描出兩圈黑黑的眼線,接著她拿出一塊破舊的很小的鏡子對照著。放下鏡子,她又掏出一瓶護膚霜,重重在用手指摳出一團,狠勁地雙手揉搓之後,搽在了臉上,可想而知,是不可能抹勻的,最後一道程序,她將口紅拿了出來,先是塗在了嘴唇上然後又當成了腮紅擦在了臉上。我轉過了頭,不忍心看。邊化著妝,她還不停地說著話。突然,她拿起那一塊不完整的鏡子,說她喜歡我要送給我。我略覺尷尬,還是收下了,之後,放在了面前的小桌子角上,不准備帶走。那兩個小姑娘熱熱鬧鬧地過來了,卓瑪告訴我,這個酒店的老板是她的侄子,那個在廚房裡忙的是她的侄媳婦,這個小姑娘名字達娃,是侄子的女兒,自然就是孫輩了。那個小姑娘是這兒的一個服務員的親戚,是白族。她笑得很大聲地說,小孩子們都喜歡她,因為她有錢,常常給他們買好吃的。隨手就從腰包裡掏出錢包,拿出一元錢給了小達娃,五角錢給了“小白族”。之後,又從強巴買啤酒找回的錢裡拿了兩元錢放在自己的錢包裡,說從來也沒有拿過表哥的錢呢,又拿了五角給了小達娃。放好了化妝品,她又掏出了正在鉤編的東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她告訴我,她有許多的田地,還有很多的房子,這些都是錢呢;她還有很多的表哥,都很有錢,路邊上那個大大的加油站就是表哥的;早幾年離了婚,兒子跟了前夫,前夫上了別人家的門;她在拉薩呆了兩年,去叔叔那兒做生意,現在累了,回家來享受生活。她還得意地告訴我,中甸的很多當官的都是她爸爸家的親戚呢!聽著她不停在說話,強巴喝著酒,一言不發。而我想出門走走。於是,我問強巴,可不可以到金沙江邊去?強巴還沒開口。我就被卓瑪拉上出了門。她看到了我的相機,說要拍照,我就說到門口拍幾張吧。可是,這一大兩小背上了我的攝影包,拉著我,就說要去她的家,她要換上好衣服。半推半就,我和這三位就沿公路而走,順山勢往下,到了一個小村子,在村邊的一所兩層樓前駐足,卓瑪打開了院子門。卓瑪告訴我,公路要改道了,她的房子要被征用,可以問政府要100萬呢!這院子中間有一棵正開著幾朵花的石榴樹,從小小的院子往一樓看過去,雜亂,髒衣服和兩只張著嘴的鞋子在那兒扔著,一張破沙發看上去已不能坐人!我們上了二樓,角落裡有一間用木板隔出來的小小的房間,其余的空地上攤滿了枯草。卓瑪說沒有鑰匙,從小小的窗子爬了進去,動作有一些滑稽。門開了,裡邊只有兩張掛著蚊帳的床。卓瑪指著放在床上的一只小小的箱子,說這是她保管著的兒子的東西。打開箱,裡邊有一套男孩子的藏袍,一把小藏刀。她帶著兩個孩子興奮地試著她兒子的藏袍,為一條腰帶發生了爭執。我走出門房間的門,站在二樓往外看去,就在眼前,院子的外面掛著幾條經幡。右邊稍遠一點兒就是金沙江的一個拐彎處,江面寬闊,水流不急,江岸種著一大片麥子;左邊,是順勢而下的渾黃的河水;對面就是一座大山,那兒是四川。兩山相伴的是我們的母親河。突然,我有一種虛幻之感,不由自主、身在其中。個子小小的她穿上了她兒子的藏袍,戴了一頂氈帽,她一步一步地、裊裊娜娜地下樓來,而我不停地拍著,兩個孩子也湊著熱鬧。她說,她很想在江邊的那塊大石頭上去拍照,多年前,她曾在那兒拍過一張她最喜歡的照片。讀書的時候,她很喜歡在那塊大石頭上,對著金沙江朗讀和唱歌。她拿出那張照片,送給了我,我很仔細地夾在筆記本裡。一路上,她歡跳著走路,路過了許多人家,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大聲和人打招呼。路過小學校,她和幾位老師打著招呼,然後把她們介紹給我,說是她兒子的老師。她大聲說著,對呀,我就是想做一個導游呀,我隨便就可以說幾句英語呢!她搖著手中的一條彩色圍巾,大聲地說著“HELLO”、“GOOD BYBY”。而我,卻似乎聽命於一種原初之力的調遣,急惶惶地參與到一件事情之中。白晃晃的陽光下,她擺出各種姿勢在擺渡船上拍照,穿著還是厚厚的藏袍,汗水從臉上流了下來。脫去藏靴和藏袍,她只穿著內裡的衣裙,36歲的人快樂得在金沙江邊的沙灘上放聲大唱,她連翻筋鬥,一個接著一個。她坐上那塊她極喜歡的大石,盤腿而坐,閉上眼睛,沉靜了下來。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感覺卓瑪在純粹的任性之中聽到了神諭,她是否是在天馬行空的幻覺中找到了一個通向其虛妄的自由的道路?風起,揚起了金沙江邊的沙,迷了我的眼。
??扎西回來了,狂打我的電話。他很奇怪,這一個城裡來的人怎麼就這麼地進入了“民間”。當我和卓瑪、兩個小姑娘氣喘吁吁地從江邊爬坡上到奔子欄的公路上,他和其他人奇怪地看著幾乎累癱了但卻興奮的我,我和卓瑪、扎西成一個三角狀站立著,我看到卓瑪的臉上有著無數條溝壑,那是被衝刷掉的脂粉,而眼睛已是黑乎乎的一大塊,那是眼影,我的沉重的攝影包把她身上的衣服全擰亂了。我坐下來,卓瑪放下攝影包,一言沒發走了。從德欽返回時,我在奔子欄停留,但我沒時間去找她。有人告訴我,她是一個瘋子,可我不這麼認為。我記得,黑格爾曾說過:“人的目光是過於執著於世俗事物了,以至於必須花費同樣大的力氣來使它高舉於塵世之上。人的精神已顯示出它的極端貧乏,就如同沙漠旅行者渴望獲得一口飲水那樣在急切盼望能對一般的神聖事物獲得一點點感受。”不論世俗與神聖,那時的她是快樂的,我也是快樂的,這種快樂無可言說!這一切過去了幾個月,但一點兒也沒淡忘。我一直想用文字留下一些什麼,但無法動筆,總感覺有一些思緒在腦子裡漂浮,就是無法落到實處。前不久,扎西講了一個故事給我聽:有一個大活佛每年都去賓川雞足山的竹聖寺朝拜。那一年,他帶著徒弟們經過大理的下關,看到熱鬧的集市中,一個揮著大砍刀的女屠夫,他趕忙走上前,拜倒在她的腳下。他的徒弟不解上師的舉動,但還是跟在後面紛紛拜倒,活佛告訴他們,女屠夫為菩薩的化身。我明白了扎西想表述什麼,他也明白了我在想什麼。我們同時進入了一種語境,就如當時我和卓瑪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