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游記
周末,和友人去天目山。
一直喜歡俄羅期畫派的油畫,希斯金筆下的森林深幽壯麗,高高的松樹林那樣安靜卻富有生命力。熾金色的陽光從森林空隙裡灑下來,在茂密的草叢和枯葉上,灑出明明暗暗的光班。紅色的土地上,剛劇下的木頭似乎仍在散發著木脂的清香。在極幽深的的密林裡,有小女孩子站在幽暗的深處,身著白衣,陽光細細灑入,沐出一種流轉的光暈。那樣的畫面,深遠得不由人不屏住呼吸。
我想,天目山的森林王國,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樣的吧。幽深而靜寂,意味深長。
在天目山出口處看到那幅大大的宣傳畫,幾棵大樹,整個畫面是水樣渲染和流淌的綠,綠得人的眼睛挪不開視線。
而我一直始終是以為,森林之所以成為森林,必然要有高大幽深的林木,清冽絹細的水和灰黑發亮的石頭,還有那些只有聲音看不到影子的鳥。
友人久慣登山,走得飛快。上山的路大石砌就,並不規整。我們並不多交談,偶爾有話語,卻仿佛卻驚起什麼似的。現在想起,那年的天目山並不出名,所以游人極少。整座山,幾乎靜極。
往上走,青石條鋪就的石階覆上青苔,樹木很茂盛,溪澗或遠或近地跟著路,一程一程。一進山,空氣就清潤得直透肌膚,雜亂的樹叢漸漸轉為有序而高大的樹木。再往上走,路蜿轉著沒入林木深處,石階不再平整,由大石疊成,石間的泥土很濕潤,水意彌散在空氣裡,潤得空氣竟可以觸摸得著,伸手一抓,那從指間滑過的全是它們的軀體。
路越來越陡,陽光偶爾灑在地上,刻出一片光亮的影。太靜,太靜了。蟬時有嘶鳴,鳥偶爾脆啼,這幽深林間,仿佛時時有風,搖曳著林木,和我們的呼吸。有時,啄木鳥“篤篤”敲樹的聲音清晰可辨。
兩邊的樹越來越粗,越來越高,從一人合抱到兩人合抱,一直到三四人合抱也不夠。高而挺直的樹干直插天宇,下方龐大樹根上,覆滿綠色青苔,一片片如同鱗甲,手指撫過去如同觸摸到深綠海底那些柔軟的海藻。仰著頭看,無數的枝杈布滿天空,如有巨大的蜘蛛曾在天幕上織出的網。童話世界裡,有天真的小孩會看到樹瘋一樣長了又長,一直長到天上,孩子能順著樹干爬到天邊,天邊有白雲朵朵隨風而過,可以看見世間最美的日出和日落。我想起小王子的孤獨,和我身後的塵世繁華,心裡無限傷感。
高大粗壯的樹,總圍著路走,不知道是路遷就了樹,還是當初有路的時候,人們隨手種下的種子,幾千年來長出了這樣高大的樹。爬得很累,汗一身一身的出,卻極爽快,山上的建築很少,三裡亭、七裡亭、九裡亭,走很長時間的路,才會看到一座簡陋的亭子。亭子多在老木溪澗之間,臨淵之處,覆瞰下方谷底霧藹騰騰,很有不知此生何世的錯覺。
山上的溪澗,細得全無形蹤,偶爾在地勢凹處會積出清澈的一潭,手放進水裡,冷冽清甜的氣息似從血脈中逆流而入,直抵心頭。
亭中偶有賣水和小食品的婦人,也聊聊天,說些家長裡短,人情世事,然後買點東西。走時回頭看見,亭中獨坐當風的婦人背影,心裡會想,一樣是需要耐住寂寞的。
和友人坐著歇腳。偶爾談話,說說文字和書法。友人寫得一手字,蘇杭一帶也算小有名氣。這樣的人,脾氣或清高或疏狂自是免不了的,偶爾談談禪,似乎也是一種風雅。尤其是在這樣古木幽澗的旁邊,愈發覺得空氣涼潤,每片葉子每滴水都在大聲的呼吸。仿佛靜默森林,在獨奏一種樂曲,不是沉默的人,聽不到那種聲音,也聽不見水木低吟,甚至聽不見鳥群清清的歌唱。有時俯在水潭邊照影,上方是高高的巨岩,不知矗立幾千年。有風,不知從何方而來,一下子穿透身體。那些涼意,能將骨頭浸軟,想起譚盾的音樂,他就是將那些水的聲音穿起來,太過純粹,所以更無從把握。
夜漸漸地上來,暮色垂在樹影之間,宛如羅帳,愈來愈濃,也愈來愈靜。除了偶爾宿鳥驚啼,蟲語竟細嚦難聞。慢慢地沿著石路走,我們的身影面容模糊在林木影影幢幢之中。走啊走,不知道盡頭,路的遠方涅沒不見,已經有烏鴉在尖叫,沒有絲毫人間燈火的氣息,遠離塵囂的靜寂。
還是不急不躁,和友人靜靜坐在暮色四合的石階上談文學,一直以為,喜歡有靈氣文字和音樂的人或者一輩子都很天真,所以對彼此、對世事、對生死會有一些投契和了悟。靈台自有一片明淨,不存半點煙火,話語落在空氣裡,輕輕地駐足,鮮活地和那些樹站在一起,仿佛千年萬年之後,某一個夢回乍醒,仍能夠明晰地憶起此刻的微毫。
走進開山老殿,沒有意料中的蒲團,也沒有高坐在香火之中的佛像。空闊的屋子,有隱隱腐塵的味道,院子裡還留有白天陽光凜冽的氣息。有守廟的老者在廚房裡做飯,很老的灶,鍋裡煮著沸水,木鍋蓋的縫裡蒸騰出裊裊的水氣,一捆捆柴火不停添入灶膛。與老者說起閑話,說起山中日子,以然為隱者的高逸。老者卻笑,很人間煙火的回答:工資不錯,所以我就留在這兒打掃打掃衛生。
於是恍然回到人間。
辭別老者繼續走,夜已然來了。不知名的鳥蟲叫聲開始片片響起,森林的靜寂緩緩退卻。拐了兩個彎,上了幾回階,就見一排石牆隱在林中,燈火隱約。這是自上得山裡,看見的第二處屋宇,跨進門去,一院熱鬧,卻是一座山中的旅舍。幾個來自上海的女子,坐在院中石桌邊歇息,山中人少,原是路上曾遇過的,極脫略的女子,言笑晏晏,於是一起圍座合伙吃飯。
山中簡陋,還是稍稍地洗了澡。泉水滑過肌膚,才驚覺竟潤滑如斯,如同擦了香皂般。老板娘說這水最是潤膚的,礦物質含量很高。想起家鄉有名的溫泉,那水也是這般滑潤的。因人少,飯做得慢。洗完澡大家圍坐桌邊,聊天南地北。直到熱騰騰的清燉土雞上桌,大家都很有點狼吞虎咽,真真鮮美異常。飯後,點一支燭,放一壺酒,把盞言歡,很有些悠然世外的快活。可惜星夜無月,無法踏月尋歌,只好做了樹下桌邊吃酒下棋的閑人。想起小時候念的《尋隱者不遇》,仿佛我上山前還是阡陌之中的訪客,這一刻卻已是雲深不知處的隱者布衣。
人散後,獨在石桌邊閑坐片刻,只覺得清幽。想著這樣的夜,屋外林中寂寂,屋裡燈光如燭,山林天地融為一體,這時刻是只適合留得人皆睡去後再來獨享的。夜漸往深處,那風聲愈動,如同聽《神秘園》的時候,那些音樂像藤蔓一樣,在幽遠的風裡飄蕩著捉摸不住的觸角,在一片誰也不知道的天地裡自生自滅。喜歡那些遙遠而高昂的唱腔,悠忽地升起,悠忽地消失,來去沒有痕跡,如同梵音,無處不入,無處不在。
房子是木建築,從前是尼姑庵,晚上睡下去的時候有種錯覺,以為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外婆家的老房子裡,常常能聽到有咚咚地腳步聲上了樓,夜裡隔著木板能聽到老人咳嗽聲和低低的說話聲。
半夜裡起來如廁,竟然看到院子裡一片清輝。月輝清冷如銀,泄了一地。天幕上,那麼不太圓的一輪斜掛,有三兩顆星散落。想起我最喜歡的《寂靜山林》,那些寂寞成群的風聲和鳥叫,小提琴、大提琴、笛子、蕭空靈而激情的吟唱著。
有人說,懂音樂和文學的人必然經歷更多的苦難或者情欲,我是個心明如水的人,和友人的相處也守著隨心任性的原則,知道他是懂的。所以我喜歡簡單,習慣純粹而透明的事物,就像白日裡的那些陽光和水,熱烈與冷冽的感覺涇渭分明,寧可在純粹裡深陷,哪怕凝成一山厚重。這樣的性格,很適合學樂器。但一直以來音樂只是聽聽便罷了,文字才是最愛。
月下很想到屋外走走,難得山中一日,若有肖邦的《夜曲》就更好了,前幾章節流淌如春水闌珊。後面的章節卻越來越純淨,用中國話來說,就是漸趨化境,有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的韻味,透著恬靜與安寧,像此刻的夜晚,萬簌俱寂,天地無語。
清晨,在睡夢裡聽到雞叫聲長鳴,朦朧中有人早起,有人洗漱,有房東家鍋鏟翻動的聲音。多麼人間煙火的味道,卻如此溫暖。於是躺在床上想,想那些遠近不同的山峰,想山間雲煙飛過的每一個丘壑,雲蒸霞蔚裡太陽如何從山後慢慢升起,毛羽漂亮的錦雞在樹叢中撲騰掠過。
於是起來,微笑。心情真好。
等著陽光一點點熱烈起來,已吃過早餐,小黃瓜和稀飯,於是和友人笑言,真真是道家聖地,半點不沾油暈。
走入林中,水霧撲面而來,仰首看那些高高的樹,有歲月散盡後的寂靜心情,在“倒掛蓮花”處看到狹長的谷,一片天險,靜靜地站在階上看,想像自然神奇,鬼斧石工,仿佛一念即可奪我生死。
繼續往上走一個小時,就到天目山頂,一覽眾山小。很有些天地恢宏你我渺若滄海一栗的感覺。會當臨絕頂時,當雲藹自你腳上蒸騰而過,是如何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始終在想,紅塵艱辛,生活桎錮,於重重塵煙之下,得入山中一日,洗盡蒙塵生命,貼近自然,當每一下呼吸都融化在裡邊時,心懷怎麼能不開闊呢?縱一日之後再回紅塵,我亦能漸漸把所有的悲觀、煩苦、憤怒、無明都歸簡到一種豁然的曠達裡,我竊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天知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