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地盤不大,高樓卻實在不少,從當地電信局樓上向外望去,
一條江橫在北面,江南岸巴掌大的地方,一堆堆的全是尖尖的高樓,
看上去像塊釘板。可那裡的市容實在不敢恭維,挺漂亮的大樓底下,
沒准兒就圍著黑壓壓一圈小平房,破破爛爛,污水遍地,就像個廚子
圍的髒圍裙。市內河道不少,只是沒什麼好水,粘糊糊的,散著一股
爛菜味。在城裡容易迷路,因為街道很少有正南正北的,隨著地勢,
歪歪扭扭,三步五步的插進幾條小巷子,不知覺中就會走錯方向。除
了市中心,各地的街上都顯得破破爛爛,灰黑色的小房子,一層層的,
密密麻麻擠作一團,可能是太擠的緣故,沒有兩座房子面朝一個方向,
都歪斜著身子,看上去像口參差的病牙。要讓溫州的街道整齊一些,
恐怕和在北京的公汽上保持隊列一樣艱難。
本來溫州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城北流過的甌江,若干年前也是
條著名的清水,北面有雁蕩山,南面有楠溪江,都是國家級風景區,
沒想到現在卻這副尊容。溫州人號稱全國精明第一,自己老家卻收拾
不利索,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
溫州人會做生意,這倒一點兒不假,集中體現在全市幾乎找不到
一家外地人開的買賣,連飯館也是如此,這讓我一個北方佬叫苦不迭。
不用說川魯菜館,就是一家像樣的面館也不可求,除了門檻高的飯店,
就只剩下根本沒有門檻的小飯攤。我從未到過南方,對這樣的飯攤感
覺倒還新鮮。一般都沒有門臉,好像在牆上掏個洞,外面搭上個棚子
就能作個飯攤,吃飯就在洞裡,做飯就在臨街的棚子裡。這樣的地方
菜譜是鐵定沒有了,攤老板都把做完的菜擺在櫃子上,或是擺上幾盤
生豆苗、青菜,讓客人點。我說話他們不懂,他們說話我也不明白,
每次點菜只能伸個指頭:“這個來一點,那東西來一盤”。裡面都很
擠,桌子沒有個板凳大,靠牆堆滿了破凳子啤酒箱子,人坐下就伸不
開腿,我琢磨把樣樣紅改成飯攤,照這樣起碼能開三個。桌椅板凳很
不牢靠,碰上個身子重點的,老板就說:“你坐兩個凳子好啦。”結
賬時也沒有固定菜價,老板瞅著一桌子殘湯剩飯,估算價格:“這個
兩塊,這個本來一塊五,給你們盛多了點,算兩塊吧……”看見我坐
在啤酒箱子旁邊,“你這個啤酒沒有多拿的吧?”我們吃完上街轉一
會兒,回來說不定還教人攔住,“剛才還少算了你們兩元錢……”這
地方如不聲明要大盤,盤子一般跟醋碟子一樣大小,吃起飯來很不痛
快,只能混個酒飽。
飯攤這個詞似乎在溫州很流行,只有一張桌子的叫作飯攤,有的
大飯店也起這樣的名字,我去過一家飯店,大的像個食堂,掛的牌子
卻是“江南飯攤”;有一個招牌最有意思,老遠看見四個字——金甌
酒樓,叫這名字,在溫州算是頗有氣魄了,走進一看,下面還有兩個
小字——飯攤,讓人頓時泄氣。這種寫法好像個武林人士自稱天下第
一,待得人來挑戰,便補上兩個字——熊包。其余的店鋪名字大都差
不多,什麼阿俊、阿光、阿發等等,在加上飯攤兩字,作為招牌,四
個字有三個重復的,這大概是溫州人少有浪費的地方。我們住的地方,
不遠兩家飯攤緊挨著,分別叫阿巧和阿豪,吃的時間長了,有人明白
過來,叫這名字,擺明了要合伙巧取豪奪嘛。
在溫州語言不通,生活起來確有不小的麻煩。平常買點東西,一
算賬,只聽的當地人嘰哩咕嘟說了半天,卻一個字也不明白,也不知
道價錢多少,只好遞過一張大票,等人找錢,如果賣東西的少找一點,
我們也無從知曉。有一陣子連吃了幾天青菜,幾個人琢磨著吃頓肉,
坐到飯店裡,問服務員:“有紅燒肘子沒有?”服務員愣了半天,沒
弄明白肘子是何物,我們一大堆人南腔北調亂哄哄向她解釋:“就是
豬手”,“豬哪有手,那叫豬腳”,“豬腳是豬蹄子,肘子該是豬腿。”
“對,是豬大腿。”“前腿還是後腿?”“前腿吧。”“那就是豬胳
膊”,有個杭州人終於忍不住,一拍自己膀子,“就是這個地方的啦。”
溫州人以經營服裝和機電產品出名,但似乎都是小買賣,一般鋪
面和個飯攤差不多大,也掛著個批發的招牌,讓人見了半信半疑。門面
既不大,也說不上集中,各種買賣夾雜在一起,東一攤西一攤,感覺
亂七八糟,飯攤當間沒准兒插著個賣皮鞋的,賣衣服的旁邊有人擺者
個電機攤子。有一條街上,酒店林立,晚間一片燈紅,但在一堆酒店
招牌中,最顯眼的赫然是兩個大字——軸承。我曾在攤上看見塊招牌,
上面寫著“眼鏡 炒粉干 豬髒粉”,這幾樣東西雜在一起賣倒需要很
大想像力,不過我想起溫州的一貫作風,也不少見多怪,只是令人可
疑的是,攤子上找不到眼鏡的蹤跡。後來路過偶然發現,老板鼻子上
架了副眼鏡,大概這個飯攤就叫眼鏡飯攤,為了節省地盤,招牌上不免
擁擠了一些。
我的溫州之旅宛如噩夢,食固然不習慣,至於飲更是遭罪。浙江
一帶無論江河湖海,水質都見惡化,我出差的幾天,又正趕上溫州缺
水,海水倒灌,自來水一律是鹹的。第一次早上漱口,只覺得嘴裡有
鹹味不說,還又酸又澀,更夾雜著一股腥氣,差點把昨夜的酒都嘔出
去。這樣的水燒開了也難以飲用,即使用這水熬成稀飯,還是帶著海
水味兒。那幾天我總幸災樂禍,因為我除了啤酒,幾乎滴水不沾,可
高興沒幾天,連啤酒喝起來也不對勁,像是一群小魚的洗澡水,但有
癮在身,不喝也不行,只好天天在小賣部裡打聽,有沒有不是這幾天
產的啤酒。
睡覺也成問題。冬天的溫州天氣潮濕,雨水不斷,溫度沒多低,
可空氣陰冷陰冷的。當地消費挺高,我們只能揀便宜的旅館住,那家
旅館設施倒也齊全,也有空調,只是開起來就像過火車,開著空調,
頭半夜不易入睡,不開空調,後半夜准得凍醒。即使睡著了也不安穩,
半夜裡常有人打電話進來,有禮貌的問一句:“先生要叫小姐嗎?”
沒禮貌的則一聲不吭,就好像妓女也有啞巴似的。飯店的保安有異曲
同工之妙,隔壁的杭州人深受其苦,每每入睡之後,夜裡一二點就有
保安打電話問,你們的窗戶怎麼又沒關呀?
在溫州的日子無聊之至,也沒多少活要干——當地人和與我們合
作的杭州人都善於扯皮,事情總是久拖不決,可偏偏又不肯放我們回
去,只好整日無所事事——我倒無所謂,有酒就過得去日子,同事就
牢騷滿肚。有一個人訴說他過的日子,每天看電視到凌晨四點,半夜
一兩點有時會停電,他就坐在床上干等著,直到來電,接著看電視,
至於白天,只是睡大覺,有人來叫他就去吃頓飯。溫州的街道看了讓
人倒胃,況且實在也沒什麼好看的,所以大家出去逛的興致都不高。
有時實在悶得不行了,想出去倒雁蕩山之類的地方玩一趟,偏偏天又
總是下雨。溫州冬天的雨倒不大,只是下起來就沒完,雨水迎面飄過
來,粘乎乎的,像是健談人的唾沫星子。陰天下雨讓人心情郁悶不說,
衣服濕了就總也干不了,潮忽忽的,穿在身上,感覺就像裹著個油膩
的塑料口袋。這樣的天氣裡,沒幾個人還有心情出去玩。
同伴裡面只有我一個人好喝酒,每天晚上只能一個人悶著喝,又
不能拎著它在街上晃蕩,談不到有什麼樂趣。模模糊糊地看著無聊的
電視,神不守舍地與人打兩把撲克,我這時分外想念北京,想念燕京
啤酒,以及寬闊的像片垃圾場一樣的學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