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多少人,衝著王維的《渭城曲》來尋陽關。走在湮沒的陽關城堞之上、凝望著殘存的烽燧,人們一邊尋詩、一邊尋景;一邊體味著遠古邊塞的蒼涼、別離的愁苦、壯士成功絕域的豪情……,或許還有許多詩外的東西在等待著人們去品味。孩提時代背誦過《渭城曲》,成年後我也曾彈奏過《陽關三疊》這首曲子。陽關的蒼涼,一如海市蜃樓般閃現在我心頭。我在心底裡猜度著屬於陽關的那份蒼涼:陽關是被沙漠懷擁著,砂礫堆切的應是粗糙的蒼涼吧?應該與張愛玲的名句“蒼涼的手勢”——這種“二十四橋花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屬於江南的陰柔的蒼涼有著本質反差的!帶著種種臆測,我走進詩境中的陽關,去捕捉與千年古風相伴的陽關的一些東西。此次西北之旅,因擔心孤旅的寂寞,出發前我特意帶上幾首喜愛的古曲。過河西走廊時,因祁連山強力地吸引了我的感官,我無暇聽曲;過酒泉時,我置了葡萄美酒還有夜光杯,但因旅程的轉轉折折我還沒來得及去消用。當我終於來到陽關,像一粒小石子投身於漫漫的沙海,此時,我慶幸背囊中有酒還有曲。酒可壯膽,曲可慰情。我把酒聽曲,只身走進孤寂的沙海。我在沙丘中轉了幾道彎,接著又上了一道長長的沙坡,一個土墩在我眼前出現了,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我細細端詳著它,這個承受了兩千多年風雨洗禮的土墩,如今已塌坍大半,裸露著葦草和泥沙的本質,葦草雖歷經千年,仍飄揚、飛舞著。土墩近旁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這兒就是自西漢以來,歷代王朝設在西北的重要軍事關隘,多少將士曾在這裡戌守征戰;多少商賈、僧侶、使臣、游客曾在這裡驗證過關;又有多少文人在此折柳贈別。眼前的陽關,天似穹廬,籠蓋著漫漫黃沙,還有無邊的靜寂、凝重的風。在無邊的天、無際的沙海裡,一個人獨處其中,油然而生的渺然若塵感覺是一點也不為過的,何況與陽關保持著零距離!
唰啦啦地一片震響,起風了。沙漠裡揚起濃重的塵沙,風沙撲面而來。我的耳際正吟唱著《鐵馬吟》,此時,一幅幅畫面出現了:戌邊的將士,背對故鄉,面朝朔北,怒目圓睜,軍旗在朔風中獵獵作響……。隨著風沙的移動,一切都轉瞬即逝,渺若風煙,散遠了。我不禁滿上一杯酒,為逝去的風煙。風沙遠了,陽關又寂靜下來。離陽關不遠有一綠洲,名渥窪,千年來一直滋潤著寂寞的陽關。有了它,蒼涼的陽關平添了絲絲的柔情。遙想陽關當年,城堞崴然,烽燧矗立,綠樹掩映,人煙不絕。不知古時西行的男兒與陽關告別時有否灑下熱淚?那些古代的女子又是怎樣與陽關訣別的呢?史載,自漢以來,因“和親”政策,許多妙齡女子、二八姝麗,“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陽關,還記得當年的王嬙、細君、解憂以及無數出關的女兒嗎?一曲《昭君怨》,讓我記起了兩首古詩:“合殿恩中絕,交河使漸稀。 肝腸辭玉輦,形影向金微。.漢地草應綠,胡庭沙正飛。願逐三秋雁,年年一度歸(《昭君怨》)。“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上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鶴兮歸故鄉(細君,《黃鶴歌》)。這些是多麼令人黯然神傷的歌啊!思歸的女兒,哪個不曾緊拽著故鄉的衣角,陽關是女兒們故鄉的衣角,也是女兒們的溫柔地;她們不忍離它而去,身居異國時又是何等思念喲!據史載,一生剛強的解憂公主到了暮年,上書漢王,表示“年老思故鄉,願得骸骨歸漢地。”情詞哀切,漢宣帝為之動容,於是派人把她接回來。紅顏出國,白發歸來,解憂在去國五十多年後,終歸故土。不知年老的解憂在東歸踏入陽關時是何樣的心情?午後的陽關,陽光不再金匝匝地逼人,風也變得溫柔了。我飲盡杯中酒,為這柔情的陽關。有風悄悄地揚起我的衣袖。在遠離江南的古風裡,在沒有飛鳥的天空中,我的思緒在沙海裡飛翔。終於要離開陽關了,我盡了手中的最後一杯酒。回到賓館,我發現,一個光盤遺在陽關了,那裡面有我沒來得及聽的一些古曲,其中有《蘇武思鄉》、《胡笳十八拍》還有《陽關三疊》等。算了吧,就讓它們留在陽關吧。假如這個盤沒被陽關的風沙掩住,後來的游人或許會拾起聆聽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