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天陽光從舷窗射進來,我的臉上一陣暖意。
機翼下的雲白浪一般鋪展,提醒我正漫步雲端之上,飛向那遙遠的地方。
翳閉的心,一點點地打開。
飛機很空,顯然廣州往蘭州並不是熱門航班。我的同伴正一人靠著一面窗,視線投向外面的世界。
風是我的妹妹,濤是我的妹夫,曼是我的同學,丹是我的同事。
都是熟人,不會介意我的沉默。
從飛機上俯瞰西北高原的大地,只有沉默。
都是沙丘,或高或平,綿延不盡。偶爾有零星的綠色閃過,姿態弱弱地宛如原本掩在沙丘中,幾經努力才掙扎而出。
不知是否古來如此,但我傾向於相信是今天的土地沙化之嚴重,令人觸目驚心。
落地之後的蘭州,看起來不乏綠化建設。但機場往市區的路上,兩側多是裸露著沙質表層的山坡,仿佛一張張辛酸的面孔。
蘭州每天往返夏河的車有3班,我們買了最後一班的車票。乘務員非常熱情,熱情得讓初涉西域的風和曼差點以為他是騙子。
但當我知道他是個藏族小伙子之後,戒心去掉一大半。
蘭州往夏河途經臨夏,號稱“中國的小麥加”,公路兩旁有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清真寺,無論繁華或簡樸,形制都大同小異,總少不了一座或幾座頂著星月標志的高塔。夾在滿覆塵土的簡陋民居和玉米地之間,這些清真寺顯得華麗而尊貴。
我猜想路邊看起來滿面塵土的鄉民應該很幸福,他們在家門口就可以做禮拜,用最短的路途走到精神上的最高處。
道路兩邊盛開著紅色白色的格桑花,這花在夏河也滿街都是,當地人叫八瓣梅。
快到夏河的時候,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轉眼間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雨點打在車窗上的聲音凶猛而響亮,清脆如同冰粒。
後來我們得知,原來那時下的果真是冰雹。
冰雨來得突然去得迅忽,車子躲進加油站之後不到兩分鐘,所有的雨水和聲響都在一瞬間毫無征兆地退去。車子旋即緩緩駛進夏河汽車站,地下盡是泥濘,街道兩側積水未退,路邊一道深溝裡,渾濁的泥漿水咆哮著翻滾而下,聲勢如同巨雷轟鳴。
這一夜的夏河,很冷。
第2天夜裡好像下了雨,早晨的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
但我們還是找到了一個願意帶我們去甘加草原的司機。
路很顛簸,還有些泥濘,搖下車窗可以聞到濕潤的晨風,帶著青草與泥土的清香。
甘加的地勢不是一馬平川,車子在盤旋的山路上迂回穿行,四周目力所及,無一例外是無邊無際的青蔥草原。我們置身山巔,無盡的綠意在眼前鋪展,我們穿梭谷底,兩側的青山就巍峨護行。
這草原的草並不精細,形貌有些粗疏,顏色也有些沉郁。但已是8月末,草原上卻仍有星星點點的斑斕野花,可以想像夏天的甘南草原該多麼美,那樣一幅鮮花織就的壯闊彩錦!
而這個季節的草原,另有一種輝煌的色彩。大塊大塊的青稞田與野麥地,宛如鑲在綠玉之中的金黃琥珀,奪目的光芒穿透陰霾,讓人心醉神迷。
那是太陽的色彩。
我們忍不住下車,親近,拍照,流連。
或是那光芒與陽光相接應,不到午後天空開始放晴。陰霾盡散,藍天澄淨如洗。路上人跡也漸漸多了起來。經過一所小學校,旁邊是軍營,孩子們嬉笑著,看著綠色大草原上的演習。遠處,藏族婦女正在收割青稞。
一路見到很多的羊,羊角都扭得跟麻花似的,非常漂亮。
還有很帥的牧羊小伙子,黝黑的臉,晶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齒,羞澀的笑容。曼請他跟我們照相,當我走過去拉住馬韁繩時,小伙子問我,你喜歡馬?
他怎麼看出來的呢?是的,我說,我喜歡。
近午,到了八角城。
嶙峋參差的石山,白雲繚繞,蒼鷹盤旋,一座土城堡靜靜躺在山腳下,幾分沉默,幾分蒼涼。
八角城是西漢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城堡,古老的土城牆就像滿臉皺紋的老人,無語道盡歲月滄桑。城牆內是普通的藏族村落。女人們在曬谷場上忙活,孩子們從四面八方的土房子裡湧出來,帶著純真而好奇的神情將我們團團圍住。
姐姐你有鉛筆嗎?一個女孩子仰著頭問我。
但我只能給她一支快用完的圓珠筆。風在一旁後悔,怎麼就沒帶些糖果和鉛筆呢。
中午,到了白石崖寺。吃飯的時候驚喜地看見鄰桌幾個藏族小伙子,正是剛剛在八角城的城牆上遇見的。他們也來白石崖玩,於是我們向他們打聽白石洞裡的情況。
根據描述,白石洞悠長深邃,伸手不見五指,必須點蠟燭才能進入。洞內別有洞天,有湖有野菌有鐘乳石,但也危機四伏,不久前就有一個荷蘭人在洞裡失足墜地身亡。
司機拼命阻攔我們去白石洞,說太危險了。在他的呵斥下,小伙子停止了眉飛色舞的描述,轉而拿出一件樂器自彈自唱起來。那是一把藍色的自制小琴,小提琴大小,樣子卻像吉他。琴音錚鏦,伴著悠揚的歌聲,時而低回婉轉如美酒質樸醇厚,時而高亢激昂如駿馬奔騰馳騁。
我們情不自禁鼓起掌來,簡單的午餐,頓時成了盛宴。
不顧司機的苦心阻攔,午飯後我們繼續前往白石崖洞。
跟著一位帶路的年輕喇嘛往裡走,不過十多米,洞裡已是漆黑一片。喇嘛手裡的小電筒射出昏黃的熒光一點,我打開DV,雖然黑暗的環境使拍攝的願望成為泡影,但開機的光源至少可以充當另一支手電。
借著微弱的光,我看到一個完全天然的地下岩洞,狹小,濕滑。逼仄的空間隨時可能發生撞頭事件,光滑的石頭也使我們舉步維艱。
完全不是想像中的洞天福地,我們終於明白了司機的擔心。穿越白石洞,不是旅行,而是探險。
風、曼和丹當即退出,我決定再往裡走,濤陪著我。
白石洞,據說平均高3.5米,寬4米,深1500米。我們一直斜著往下走,卻感覺洞的高度和寬度遠遠小於這個平均數。有時不得不彎腰低頭,有時不得不側身縮膊,還有一個地方,不得不趴在地上,依次鑽過狹小的洞口。洞口的那邊,則是陡然而下的石壁,鑽過去之後一不小心還會一腳踩空。
狹窄的空間,絕對的黑暗,仿佛處處是陷阱。穿著皮鞋的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凹凸不平的濕滑石面,卻在匍匐著滑下一個洞室時,因為失手沒抓牢已經被濕潤的泥土厚厚包覆的繩子,半個身子蕩向泥濘的石壁,一個側滾之後,黑褲子就染上了大片灰白的泥漿。
穿著普通運動鞋的濤也摔了跤,牛仔褲也磨破了。終於,在喇嘛手電的指引下我看到了傳說中的鐘乳石,也看到了兩個干涸的地下湖,然後宣布打道回府。
這個洞,我們可能只走了極小極小的一段,但已沒有時間也沒有保障再走下去。倘若我事先套一身耐髒耐磨的衣服,帶上強力頭燈,必要的時候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大概也可以跟得上只穿拖鞋的喇嘛,或者只拿蠟燭的小伙子的速度,用兩個小時就可以穿越這個洞。對當地的人們來說,白石崖是神聖而安全的,五色風馬旗和黃銅酥油燈一直延伸到我未能繼續前往的洞的深處,足夠證明人們拜謁的虔誠與殷勤。
帶路的喇嘛似乎不滿於我們的退出。他拍著濤的肩膀:下次你再來,找我,我叫加樣。
以加樣喇嘛的標准,我應該是不夠勇敢吧。但我卻是會記住白石崖的,為了這一段意猶未盡的獨特體驗。
從白石崖回夏河,走的是甘加草原的另一段。一路的草又高又密,形態更加原始粗礪,在黃昏的風中狂野地舞動,姿態很是張揚,卻又有些悲愴的意味。但是有一種小動物笨拙的姿態中和了這種悲愴,那是旱獺,當地人叫哈拉,一路上也見了不少。
夕陽西下時,我們再次經過那片青稞田,兩名農婦還在辛勤地揮舞著鐮刀。我和丹走過去,農婦先是羞澀地躲避著鏡頭,而後笑著,把鐮刀遞給了我。
這親昵的舉動讓我受寵若驚。我彎腰,揮鐮,可是,簡簡單單抓在手裡的一把青稞,竟然怎麼也割不斷。實踐證明,割青稞,確實是我不勝任的一項技術活。
不會說漢話的兩名農婦開心而善意地笑著,我也笑。夕陽下風吹過來,暖暖的。
第3天夏河只有一條街,拉蔔楞寺就在街的一頭。講解的喇嘛說,拉蔔楞藏語叫“拉蔔占”,佛宮的意思。寺院的規模據說僅次於布達拉宮,光是繞著外圍轉一圈經筒就有5公裡。
拉蔔楞有一種特別的莊嚴氣息,因為這裡是藏傳佛學的全國最高學府,能夠授予相當於博士學位的格西學位。寺中設有聞思、上續部、下續部、喜金剛、時輪、醫學六大學院,其中最大的聞思學院共有13個年級,需要學習15-20年。
買門票的時候正值早課誦經時間,窗口的喇嘛一邊賣票一邊還在念念有詞。我們就在這樣的氛圍中跨進拉蔔楞寺,開始了一堂溫故知新的佛學課。
拉蔔楞的殿閣成百上千,我們只參觀了6座。數量雖少,勝在種類齊全。至少我們看到了恢弘的大經堂,同時也是聞思學院的課堂。六大學院重大聚會在這裡,聞思學院1300多名喇嘛的日常聽課也在這裡。
既然是最高學府,經學典藏自然相當豐富,幾乎每座殿堂的四壁都滿嵌黃綢木匣裝盛的經卷。如果說經書代表的只是精神上的富足,拉蔔楞與其他藏傳佛寺一樣的特有陳設更是彰顯了物質與精神財富的高度合一:用金銀瑪瑙和各種寶石堆砌起來的靈塔、色彩鮮艷惟妙惟肖的壁畫和唐卡、精妙絕倫香氣四溢的酥油花……
據說藏地有三寶:唐卡、壇城、酥油花,無一不是精雕細琢的典範,絕不是浮躁的人可以完成的藝術。當我看到傳說中格薩爾王使用過的大刀,殿堂外虔誠地磕長頭的信眾,輕聲為我們講解的喇嘛始終保持的微低的頭,我開始明白那令人震撼屏息的藝術為什麼在藏地如此司空見慣,這根本就是一個與浮躁絕緣的民族。
登上拉蔔楞寺對面的貢唐寶塔,可以一睹拉蔔楞寺全貌。塔中的喇嘛正在吃飯,提醒我們已是中午,風和濤於是想回去拉蔔楞寺看誦經,我陪著他們去。
大經堂外的石階蔚為壯觀地擺滿了靴子,但喇嘛們沒有出來。誦經已經結束,午飯時間到了。就跟貢唐寶塔裡看到的一樣,每位喇嘛前面只有一個小缽,裡面是簡單的糌粑面,用手抓著,三兩下就吃完了。
拉蔔楞寺的周圍,旅舍和飯館雲集。同伴們在餐館裡感慨,喇嘛們吃得那麼簡單,一樣長得體格健壯,而且個個英氣逼人,好帥啊。
我想到剛才很想問問他有沒有拿到格西學位的年輕喇嘛,拉蔔楞寺的喇嘛自然是比較優秀的,大概優秀的人總是這樣一種姿態吧,可以看成獨立,也可以看成孤獨。
吃過午飯,在旁邊的藏飾市場買了一個藏銀的太陽神鏈墜戴上。
陽光能給我力量。
包了一輛車,我們到郎木寺去。
一路穿過桑科草原。和甘加的狂野粗獷不同,桑科顯得柔美細膩。這裡地勢相對平坦,襯著草色青青,一眼望去是說不出的酣暢淋漓,最適合策馬馳騁。旅游指南說的桑科草原往往只是指已經圈起來專門做游客生意的一小部分,而這廣袤的人跡稀少的大草原,全稱是桑科達久灘。達久灘,就是跑馬場的意思。
科才鄉附近的草場尤其秀美,伴隨著潺潺流水和蔥蘢的灌木。但我看到了蔥綠草層下偶爾露出的斷裂山體,路邊堆疊的泥土和山石證明不久前還發生過泥石流。在甘加也曾見到裸露的土林,無法掩蓋的水土流失的跡像。甘南草原,美麗而脆弱。
臨近碌曲時,車子陷進路中的泥水,熄了火。司機向修路工人借來工具,我們再合力推車,才解決了困境。
黃昏時分,到達尕海。
見過太多的高原湖泊,但面對這個甘肅最大的淡水湖,依然止不住醉心的激動。一望無涯的湖面,波平如靜,清澈無比。湖面長著淡淡的水草,遠山與白雲映在湖中,看起來像是無比沉醉地潛了進去。
說不出的安詳寧靜。
到達郎木寺時,暮色已經降臨。在飯館吃飯的時候,整個鎮子忽然停電。
曼說,很好,我們來吃燭光晚餐。
而我有些惴惴不安。想起幾個小時後可能要在這樣的黑暗中上山去看那神秘的一幕,竟覺得無比沉重甚至相當恐怖。
然而那是人們來到郎木寺無法回避的話題。
郎木寺,據說是國內唯一可以看天葬的地方。
第4天天葬,藏族特有的習俗,外人的參加和觀看理所當然地被視為不尊重。但我想,是否親臨現場與態度是否尊重並無必然聯系。郎木寺的天葬是口耳相傳的開放,想必那歸天的靈魂也有著高天一樣的遼闊與寬容,不會拒絕抱持著尊重之心的外鄉送行者。
我用這樣的理由為自己的獵奇之心辯解,無法說服的卻是內心深處的懦弱與恐懼。靈魂的升天要經由對皮囊的摧毀而實現,我覺得是難以面對的可怖過程。
我所為何來,我應否退縮,我要靠近到什麼程度,才算真正理解把靈魂交給上天的神聖禮儀?
我矛盾至極。
然而,直至天亮,旅店老板也沒有叫我們起床。陽光明媚的早晨,山頂沒有神鷹的身影。這說明,今天沒有天葬。
我松了一口氣。
郎木寺既指這個甘肅與四川交界的背包客雲集的小鎮,也指那兩座分屬兩省的寺廟。四川的那座也叫做格底寺,與朗木寺隔著一條山谷遙遙相望。
郎木寺要收門票,於是風、曼和丹不再進入。我和濤沿著山道上行,發現許多殿堂都在關閉維修,彌勒殿、大金瓦殿,全都緊閉門扉。但大經堂卻是開放的,裡面空無一人,我們完全可以從容流連,把從拉蔔楞寺的喇嘛那裡學來的知識,仔細溫習一番。
在大經堂裡看見一尊千手千眼觀音像,造型之精致,工藝之細膩,令人嘆為觀止。隨後有一隊游客進來,從導游的解說裡,我知道這精美絕倫的觀音像請自尼泊爾。
離開殿堂,繼續上山。與嚴謹恭敬的拉蔔楞全然不同,郎木寺充盈著山野爛漫氣息。無論歸屬甘肅或四川,寺廟都在秀美青山的懷抱中,四周林木蔥蘢,綠野如茵,難怪郎木寺有“東方小瑞士”的美名。尤其特別的是,甘肅這邊的郎木寺背後有一段平頂山崖,赭紅如火,典型的丹霞地貌,而對面四川那邊,斜斜相對的卻是一段青灰色的嶙峋石崖,明顯的喀斯特風景。
我們已經離開殿閣很遠,完全置身於高山草原之上。呼吸和步履的困難,提醒我這裡畢竟是高原。
我們腳下的小路通向天葬台。我開始在氣喘吁吁中知道天葬的意義,原來逝者最後經過的路途,風景如此美麗。
終於,遠遠地看見一大片經幡搭在山坡上。
不用走到跟前也可以確認的。應該是頻繁使用的緣故,周圍充斥著一種很濃的難聞氣味,但我可以接受。
天葬台就在經幡旁邊,與以前看過的圖片並無二致。用來完成超度的工具台,只是很不起眼的幾塊石板條。周圍的方地一片黝黑,密集地散落著許多生命遺存的痕跡。
完全沒有想像中的恐怖。簡單的工具洗刷得不留一絲想像空間,現場處理得如此徹底,所有的痕跡仿佛只是更真切地證明了靈魂遠去的安詳。
一個日本女孩和一個韓國女孩走了過來,她們也沒有絲毫畏懼。
陽光下的天葬台,沒有人會害怕。走近天葬台,我也就靠近了這個最懂得天人合一的民族。
山頂上還有一圈經幡,我們沒有再上去。下山途中遇到兩個喇嘛,告訴我們,我們所見到的天葬台屬於平民,山頂上還有一個則是喇嘛的。
我開始理解郎木寺的開放,確實,對自然的事情本來就該取自然的態度。
吃過午飯,坐上回夏河的班車。身邊都是去碌曲聽大活佛講經的藏民,窗外則是連綿不絕的草原。藏民們可能司空見慣的景色,我卻百看不厭。
班車經過合作。於是我看到了米拉日巴佛閣,對面有一個很大的曬佛台。
下一站,就要到那出產精美佛像的地方了,同仁。
第5天夏河到同仁每天只有一班車,早晨7點半出發。經過甘加草原,所有的風景和感動,又溫習一遍。
山路顛簸,把車輪旁邊的行李箱都顛開了,空空如也的行李箱讓我們誤以為行李都丟了,著急地沿著山路拼命地往回跑。後來才知道顛開的行李箱本來就是空的,我們的行李安然無恙地放在旁邊那個依然鎖得好好的行李箱裡呢。
一場虛驚之後氣氛也變輕松了。一路顛簸到中午,當路邊出現綿延數十公裡壯觀宏偉的丹霞地貌時,我知道同仁到了。
同仁,青海黃南州的首府,熱貢藝術之鄉。
首先到隆務寺。
與拉蔔楞和郎木寺都不同,這裡的殿閣仿佛是隨意地從地裡生長出來的。泥巴牆,木頭瓦,半褪的彩色,勾心鬥角的飛檐,純藍的天底下,古老與明艷渾然天成地聯結在一起。
相當的原始質樸,每一個細節都可以裝進鏡頭。
屋角掛著的金色鈴鐺,迎著風清脆地搖。
庭院中一叢鮮紅的花,迎著風輕盈地擺。
一個喇嘛打開大殿的門,做手勢讓我們進去。他不懂漢話,卻對著我的相機,微微地挺直身子。
一個喇嘛正在給信眾解釋經文,當我舉起相機時,他回過頭來,一個微笑浮現在臉上。
陽光,藍天,清風,微笑,我像走入神奇的異域,每一個轉角都可能遇到驚喜。
在一條小巷,見到一個小喇嘛。輕輕按下快門,小喇嘛站住了。帶著羞澀的微笑,他湊上來看我的相機。
隨後,無論我們轉到哪裡,小喇嘛都會神奇地冒出來,用不熟練的漢語加上手勢,讓我們繼續參觀。如是幾次,最後我們表示已經全部參觀完畢,小喇嘛先是低下頭無奈地“哦”了一聲,然後變戲法一般從袍子裡拿出一個相機,要跟我們合影留念。
好像猶豫很久的他,最後還是開口問我們要電話,我留給了他。
並不很當真的,但不久小喇嘛真的來了電話。聽不明白他的漢語,我讓他發短信。小喇嘛的短信於是過來了:你們還回來嗎?我很想念你們,你們想我嗎?
披著喇嘛袍子的孩子,有一顆純樸憂郁的心。
似曾相識。仔細回憶,原來這樣的心,距離我生活的時空,早已千萬裡之遙。
小喇嘛的電話和短信直到我回到廣州仍未斷絕。丹說,會不會在寺院呆久了有憂郁症呢,曼說,那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吧。
我不能下任何判斷。手機相機都不缺的小喇嘛,物質顯然豐厚,但是他的精神上有一個缺口,似乎是他所投身的宗教也不能幫他解決的。
忽然想到倉央加措,喇嘛的心其實也跟常人一樣跳躍的啊。
陌生的,憂郁的少年喇嘛,令同仁在記憶中變得生動許多。
離開隆務寺,我們打了一輛車去吾屯。這裡是熱貢藝術薈萃之地,上下兩座寺院,兩個村莊,據說家家戶戶都會畫唐卡。
先是在吾屯上寺被一位喇嘛的弟弟帶到他家。院子裡一位年輕人正在畫唐卡。一副綠度母,一幅四臂觀音,形像飽滿美麗,色彩鮮艷動人。最不可思議的是絲絲縷縷的細線勾畫,據說一幅唐卡少則一兩個月多則一兩年才能完成,如此精工細作,如果再加上是大師手筆,動輒幾萬幾十萬的自然也不奇怪。
年輕人是主人的弟弟,畫作價格無法與喇嘛哥哥的相比,但在我這門外漢看來,只要能畫唐卡,個個都是藝術家啊。
畫唐卡的技法,在這裡代代相傳。據說至少要學習七八年,才能開始獨立作畫。
從上莊到下莊,家家庭院裡掛滿秋梨,曼覺得口渴,於是我們走進一家民居。院子裡一只披著一身黑色長毛的藏獒,卻揚起獅子一般的臉威風凜凜地嗥叫起來了,曼和丹嚇得轉身就走。
主人出來,友善地帶我們進屋。結果我們不但得到了樹上的“梨”——其實那是並不成熟的酸澀的果子,還幸運地看到主人珍藏的永不出售的唐卡。那是一副多吉散花,很美的歡喜佛雙修像,佛與明妃互相擁抱,紅唇相接,彼此都面目秀美,表情柔和。
這唐卡,是主人為了紀念逝去的母親而畫。
到吾屯下寺,天空飄起細雨。我們躲在檐下,一位中年喇嘛走過來讓我們到他的住處避雨。又是無心插柳的收獲,原來這位叫扎西才讓的喇嘛是一位高級工藝師,我們飽覽了精美的唐卡和堆繡,也學習了許多有關唐卡繪畫和銷售的知識。
扎西喇嘛現在帶著12個徒弟。我們看到一個小男孩正在開始學畫唐卡,旁邊兩個正在做作業的小女孩可能是他的姐妹吧。而另一邊,一位年輕喇嘛顯然已經出師了,他一邊勾勒著一幅四臂觀音,一邊問我們,廣州話“你好”怎麼說。
走出吾屯下寺,雨還在下。我們試著打通送我們來的出租車司機的電話,他真的回來接我們了。在車上聊起來才知道,剛才帥氣的年輕喇嘛就是他的二兒子。
巧合也許不是巧合,在這樣一個純粹的藝術之鄉。
晚上,同仁廣場傳來悠揚的樂聲。淡淡的月光下,人們圍成一個大圈翩翩起舞,他們在跳鍋莊。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是,當中有很多年輕的姑娘和小伙子,有的穿著還很時尚。
驚喜不已的我們,情不自禁地走進圈子,跟著身邊的人們,笨拙地手舞足蹈起來。
就這樣融入樸實的同仁帶給我們的感動吧。
並不是所有景像都這麼和諧。我們入住的旅店旁邊有一個劇院,門口擺出大副海報,近乎全裸的女子搔首弄姿,“人體藝術表演”幾個字讓人哭笑不得。然而,這也是旅途中難得見到的另一面真實。草台班子來自江蘇,或許,靡靡之風,總要從富庶的東部漸漸西侵。
但是,瑕不掩瑜。同仁,至少沒有粉飾。
第6天我在坐車時總是習慣挑周圍沒人的空位子,最後身邊的空位由誰來填充,就無法控制了。從同仁到西寧的班車上,我身邊就是一位髒兮兮的藏民,他的頭發如亂草一般糾結,身上發出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但我安之若素地坐了5個小時,看來已經頗接受藏地的環境了。
一路風景一般,但經過黃河特大橋,居然看到清瑩瑩的黃河,真是難得。
因為路上有車禍,班車堵塞了好久,到達西寧已是下午兩點。幸好在車上就聯系好了包車的司機,來不及吃午飯,我們匆匆趕往塔爾寺。
大約是快下班的緣故,塔爾寺的許多殿閣並不嚴格檢查門票,我也就不覺得這裡的商業化像網上傳說的那麼嚴重。建在宗咯巴誕生地的塔爾寺,已經有600多年歷史,規模宏大,布局嚴整,與拉蔔楞寺的大家風範比較類似,但是靠近每一間房舍細細看去,灰白的木楞,剝落的牆漆,又讓我找回幾分隆務寺的質樸。
現在,黃教六大寺院中除了甘丹寺,我已經走過5個。回憶起扎什倫布寺的金碧輝煌,色拉寺的快樂辯經,哲蚌寺的隱士風範,拉蔔楞寺的學者氣度,更加確信了藏地的魔力,走得越多,陷得越深。
然而,就算淪陷,也是心甘情願。
西寧的司機很好,趁著太陽沒下山,又把我們帶到東關清真大寺。禮拜時間已經過去了,寺裡只有寥寥數人。一位穆斯林試圖對我們闡明“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的道理,但他用的方法很有意思,每每與佛教、基督教比較之後推出伊斯蘭教才是“正教”的結論時,總要加一句“所以……這是古蘭經上的話”。
虔誠的穆斯林,只需要完全相信古蘭經,其實已用不著額外解釋。
第7天沒有在西寧過多流連,我們的重點是青海湖,這是行程結束之前必經的高潮。
環湖第一站,在早晨的蒙蒙細雨中來到原子城。這是中國原子彈和氫彈的誕生地,今天的海北州首府西海鎮。小城應該是從無到有建設起來的,就像因為鑽探石油而建起來的克拉瑪依,布局井然有序,相當干淨整潔。
附近就是金銀灘,據說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就是在這裡創作的。
細雨中的金銀灘沒有給我留下太多印像,倒是金沙灣讓人驚艷,那時陽光已經衝破陰霾照在遠處的山上,熠熠生輝的遠山像一道耀眼的金箔,圍住了淡藍的水面。
這個湖泊叫洱海,與青海湖並不相連,但已足夠讓人流連不舍。
真正的青海湖出現眼前時,那份美麗更是難以用語言形容。
沒有人可以一覽青海湖全貌,除非坐直升飛機在空中盤旋。司機特地把我們帶到一座山上。陽光下的青海湖,變幻著奇異的色彩,深深淺淺的藍和綠,間或夾雜著一抹銀白或棕黃,隱隱約約如仙子含蓄的眼波。
誰不心醉神迷呢?難怪來之前看到的所有攻略都說,青海湖的美,無庸贅言。
車子環湖而行,美景目不暇接。浩瀚的湖面延伸到無盡遠處,變幻的水色漸行漸遠,終於不露痕跡和天空融合在一起。湖邊是美麗的草原,色彩同樣不單調,或是一望無際的青草飛揚,或是大群的牛羊珍珠一般散在草場上,時而點綴著冒著炊煙的氈房或村舍,有小畦的油菜花,在陽光下堅持著最後的明亮,更有大片金黃的青稞田,隨風送來沁鼻的芳香。
初秋的青海湖,色塊或許不算濃烈,卻一樣美麗而張揚。
在151基地附近的一個飯館吃午飯,卻聽到歡快的歌舞聲,一群藏族老人家正在飯館後面的空地上跳鍋莊。老頭老太太都穿著家常的民族服裝,臉上皺紋深深如溝壑縱橫,舉手投足卻無比輕盈暢快。他們都從玉樹過來,據說是要參加演出的。
和前一天晚上在同仁的感覺又有不同,陽光下歡快的鍋莊舞,我們看得如痴如醉。
午飯過後在附近找個地方騎馬。勉強學會騎馬,還是將近1年前在壩上的事。總算重溫了,雖然只是短短的20分鐘,但是能夠在青海湖邊風馳電掣地策騎,確實很過癮。
下午前往茶卡鹽湖。中途經過橡皮山,巨大的山體有很多地方用鐵網罩了起來,可見這裡山體滑坡很嚴重。但今天天氣很好,陽光一路陪伴著我們。
茶卡鹽湖的風很大,背枕陽光,相機裡每張人物剪影都是亂發飛揚。
這是一個天然鹽礦,原鹽從湖底自動析出來,采集加工後作為食用鹽或工業鹽對外供應。小火車軌道前有“游人止步”的牌子,我們不能深入探尋,不清楚湖到底有多大,但一眼望不到邊的湖面,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宛如冬天結冰的大湖。我們腳底下踩著的,也全是粗細不一的鹽晶顆粒。
采集出來的原鹽堆積成兩座巨大的灰白色鹽山,冒充起雪山來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茶卡鹽湖,人跡稀少,但確實值得一看。
往回趕時,天已漸黑。月亮高高地掛在漆黑的天上,深沉的暮色中看到已經歸家的牛羊,乖巧地在帳篷旁邊攏成一團入睡了。
我們也在鳥島的尖頂小屋裡,枕著夜裡的風聲安靜地睡去。
第8天起了個大早,今天要坐飛機回家了。
本來想看日出,但是早晨的雲很厚,只能看著太陽的光芒一道一道地從雲縫裡漏出來。草原上的羊大概都是跟著陽光起居的,躲在雲層後的太陽已經老高了,羊群還聚在帳篷周圍,車子經過時一律扭過頭來向我們行注目禮,憨憨的樣子非常可愛。
而一路見到不少藏獒,姿態就警醒多了。羊是馴服的,馬是忠誠的,而藏獒和犛牛據說都是烈性子。羊群附近,就有藏獒與犛牛對峙,正以為一場惡戰就要開始,卻見幾頭犛牛走過來聲援,待藏獒終於收起戒備的姿態,犛牛才逐漸散去。
藏獒,看來也是有勇有謀的。
除了我們,再沒人看到這場對峙。附近的帳篷頂上生起炊煙,牧人的身影還未顯現。
晨光初露,青海湖正在醒來。車子行駛在湖的北面,和昨天相比,公路距離湖面比較遠。青海湖就像一條碧藍的綢帶,遠遠地掛在天邊。
一種告別的姿態。
同伴們好像都有點不舍。
我其實不習慣聚眾出行,這些可愛的親朋卻自己熟絡起來。我制定了路線,風就無條件捧場,濤去聯系落實,曼來負責講價,丹則拍下許多精彩照片。他們主動分工合作,我以旁觀的姿態,發現自己竟然在無意中催生了一支有默契高效率的小團隊。
真是訝異,原來有些事情,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就像只有走在路上,才知道再怎麼胸有成竹,總有意外的風景和收獲。
2006.9

(“東方小瑞士”:郎木寺)

(拉蔔楞寺的酥油花)

(青海湖畔)

(尕海)

(收割青稞的藏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