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記 — 風景在路上 XII.崗仁波齊(三)(1)今天是2006年9月29日,星期五,晴天。有一點點憂郁,想起昨天晚上和愛人小有齟齬。我想我說的話一定傷了他的心,於是打電話給他,對他道歉。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盡管知道所謂生活永遠都是帶著問題面對現實與明天,可是仍然有像此刻這樣想痛快哭一場的感覺。愛人最近也是心力交瘁。我們應該互相依靠,可是都擔心對方的肩膀承受不了兩個人的壓力,所以都各自兜著各自的煩惱,不願意向對方傾訴。在這強者衡強、弱者愈弱的世界裡,虛弱永遠都是你的秘密,不能被別人識破,更不能對別人訴說。對愛人可以公開你的秘密,可是他已經疲於應對這世界施加給他的壓力了,又何忍再讓他多承擔一份你的煩惱呢?然而,郁悶積壓太久沒有宣泄的出路,就會像昨天晚上那樣莫名其妙地言辭過激。想起北島,那個二十多年前說“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的人。他是詩人,我是讀者。有人說,詩人是瘋子,讀者是傻子。說這話的是另一個詩人。二十多年後,卑鄙還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卻不再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不屑於做小人、卻也從來沒想當英雄的人如我,想保持不忿世也不疾俗的平和心態,覺得不容易。秋高氣爽的大連是一片湛藍天空,沒有雲彩,一絲都沒有。曬人的金色太陽仿佛要穿透皮膚,像去年9月的西藏。院子裡的草地開始泛黃。心在飄,飄在西南。(2)到了崗仁波齊的旅人,大部分都會去轉山。我也轉了,用了不足兩天時間, 在2005年9月9日至10日。盡管已經一年多了,可還是像昨天。沒有宗教信仰,所以轉山的意義不在於朝聖。有時候想,倒不如是一個有信仰的人。有信仰的心靈是幸福而充實的。除了錢什麼都不信,容易變得漠視這世界上除了錢以外的萬事萬物能帶來的萬般快樂與幸福。轉山為了朝聖的人,歸來時的那份滿足與成就,豈能是我這樣單純地體驗轉山過程的人可以理解並享受的啊!轉山從體力上講是很辛苦的,因為整個過程是從海拔4575米的塔爾欽上升到5630米的卓瑪拉山口再往下返回的徒步行進。可是那份通體透明無憂無慮地行走在大自然中的感覺,是無比自由而灑脫的。如果你走過,就會理解,盡管你或許和我一樣沒什麼宗教信仰。(3)那天是大約早上6點多起來的,藏地的天亮得晚、黑得也晚,6點多天剛蒙蒙亮。尼瑪師傅帶著我去到村口,等轉山的隊伍,好把我托付出去。後來終於等到了,是一個連大人帶小孩加上犛牛的大部隊。尼瑪師傅用藏語和他們說話,他們笑著應對,不時地看看我。最後尼瑪師傅又問我:一個人沒問題吧?我說沒問題。他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和大部隊同行了一會兒,發現他們走得實在太慢,照那個樣子兩天肯定走不完全程,就告別了他們,獨自快速行進了。翻過了一道山口,就看到了崗仁波齊的西南面。正是日出的時分,神住的宮殿在清晨的陽光下金碧輝煌著。拍出來的照片是逆光,效果不好,有點遺憾。可是到了如今,那張逆光的照片還是能夠讓我冥想,沉迷於那一時刻美麗的崗仁波齊,以及山下五彩繽紛的經幡陣。第一次坐下來休息的時候,被一個右手搖經輪、左手執念珠的朝聖者追了上來。那個藏人看見我,臉上現出和善的笑容。我也笑著,向他揮揮手致意,他就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於是我問他:你也是去轉山嗎?崗仁波齊?他點點頭,用手指了指轉山的方向。我想他聽不懂漢語,但是聽得懂崗仁波齊這幾個字。想起頭一天晚上,尼瑪師傅叮囑我說:萬一迷路了,和別人問路時,要說崗仁波齊,不要說凱拉斯,怪怪的,人家聽不懂。於是我起身,跟在那個藏人後面一起走。可是他的步伐實在太快了,漸漸地我就跟不上了。在把我拉下了十幾米的路程時,那個和善的藏人回頭看了看我,停下了腳步。我笑著擺擺手,示意他先走、不要管我,他就也笑著向我擺擺手、先走了。第一次碰到路邊的幾只野狗時,有點害怕。於是彎腰撿石頭,舉起來假裝要扔向野狗,它們就扭頭跑了。快走幾步,扭頭看,那幾只野狗又跟了上來,於是作出嚇唬它們的姿態,它們就又跑了。繼續前進,再扭頭時發現它們沒再跟上來,已經走到別的方向去了。於是再也不怕野狗,覺得它們很膽小,而且也不會傷人。後來,就追上了兩個邊磕等身長頭邊轉山朝聖的女人,就從背包裡拿出來兩個蘋果給了她們,她們笑著接受了。我揮揮手繼續行進。第一次迷路時是在還沒走到山的東面時。本身第一天的路程應該是一直升高的,可是那個路段有一段是平的,需要沿著人們的腳步留下來的痕跡在一個小山腳下繞行。我一不小心就上到了那個山包上,覺得在山上走應該也行得通,而且登高直行應該會快一些。可是走著走著發現越升越高、通往山下的路徑卻絲毫沒有現身的跡像。眼看著離山下越來越遠,本能地預感到自己偏離了步行的路徑。站在山坡上巡視了一陣子,仔細地觀察,雖然看不到人跡,但是感覺經典的路線應該還是在山下,繼續往前走就意味著要另辟蹊徑,走大家可能都沒走過的路線,迷路的風險太大,於是決定原路返回下山。這樣大約摸索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山下,辨認出依稀的人的足跡。回望來路,發現自己剛才所在的位置在一處足有百多米高的山頂上,再往前走並沒有路,只能往山裡面越走越深。後來又遇到幾個老外和兩個藏人背夫,那個背夫背著一個大煤氣罐,顯然他們是要一邊露營一邊轉山。互相問好,簡短地交流了一會兒,我就先走了。也曾經迎面遇到一個美麗的藏族女人,面色紅潤而明朗,笑容那麼親切而熱情。看到我,臉上現出略微的詫異,大概是很少看見一個人轉山的外地游客。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扎西德勒!我也回了一句:扎西德勒!就這樣,轉山第一天上午的過程幾乎沒有休息,一直在走。大約11點鐘的時候,就看到了崗仁波齊的正西,從下仰望,有點點凹進去的弧形。仍然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周圍的山峰有的看著比他還高,卻只有他是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透藍的天空下,仰望靜默的崗仁波齊,無言的凝重與感動。(4)第一天大約是在中午的時候,到了一片寬敞的河谷地,望到了崗仁波齊的西北塔棱,凌厲的峭壁下,沿著峽谷的兩邊是天然的岩石雕刻,凝神仰望,生出無數想像。記得還過了一條河,並繼續沿著河谷前進了一段時間。看到第一座寺廟的時候,大約應該是在下午一點多鐘。根據攻略書的記載加以分析判斷,那河谷是拉曲峽谷。而那個正對著神山北壁的寺廟,就是攻略上提到的通常旅行者會作為第一天徒步行程休整站的止熱寺。從早上6點到下午1點多,我走了大約7個多小時,涵蓋了攻略上所說的第一天行程。於是我決定繼續前行,感覺自己有可能在天黑之前到達第二座寺廟。因為當地要在9點多才會天黑,我還有8小時左右的時間去走攻略上說的2.5天行程中的第二天行程,相信沒問題,甚至可能用不了8小時。後來的行程證明,我低估了下午行程的難度。轉山回來後重新補讀攻略,才發現下午從止熱寺到卓瑪拉山口的路段是海拔陡然升高的過程,是整個行程中最艱難的一段,所以多數人才會選擇休息一晚上、體力恢復到最佳狀態時再走。而我從清晨已經步行了接近8個小時,正常情況下的體力支出已經達到了需要調整休息的時候,否則在體能疲勞狀態下繼續徒步,肯定會影響進度。但當時我並沒有預料到這些。眼見前面的山路陡然升高,遙指向兩座山的夾頸,便停下來吃了些東西、喝了水。累的時候,很希望把背包裡的東西盡快吃光好輕快些,但是也多少有些擔心真的吃光了萬一斷了補給,也不好玩,再說暴飲暴食並不利於徒步行走。曾經路過有很多經幡和瑪尼堆的地方,大概就是人們說的天葬台。很累,但是沒有逗留。費力地過了一道山口,回望來路,看到了一道峽谷,崗仁波齊已經隱身於其他山的後頭。又遇到了一群野狗時,有一點點緊張,畢竟是我一個人。可是那些野狗並沒有接近我,況且上午有過把野狗嚇走的經驗,所以也沒有多麼害怕,漸漸地就把野狗甩在了身後。後來就開始翻越卓瑪拉山口,也許是因為體能早已經透支,感覺每走二三十米就想歇歇。到後來就感覺不是在靠體力,而純粹是憑意志在支撐著雙腳移動。唯一的安慰是能夠看到由於角度的轉換而展露不同姿態的崗仁波齊。有一段西北面的山體特別雋美,可以看到崗仁波齊連接著向東延伸的群山,群山的北麓是因為日照較少而形成的巨型冰壁,冰壁下是浩瀚的冰川,冰川下一道蜿蜒的流水曲曲折折流成了一條河。至今沒有考證過,但是我相信,那直接從崗仁波齊的北麓流下來的冰山融水,就是印度河的源頭。其情其境,景色美得刻骨銘心,人也累得刻骨銘心。往後的行程,除了累、不停不停地想休息,已經沒有多少抒情可言。依稀記得看到了一汪小小的湖水,大約就是書上寫的海拔5608米的托吉錯,也許是太累了,抑或是看慣了阿裡那一路上姿容各異的雪山映錯,沒覺得那個托吉錯多好看,也並不像書上寫的那麼碧綠如玉,所以也懶得停下來拍照。繼續走走停停,咬緊牙關把前邊的某個景物設定成一個目標,不到達那個景物決不休息,否則真的隨時都想就地躺下來睡覺。那種堅持才叫堅持,體能已達到崩潰的邊緣,純是靠毅力去驅動身體。數學上有一個概念,叫做無限接近但永遠不能到達。那種情形,我唯一的感覺就是我的體能曲線正在無限靠近死亡坐標軸,但是全仗了毅力的存在才至於永遠不能到達。終於看到漫山遍野的經幡陣時,天色已經暗下來,而我知道,那裡一定是此行的最高點、海拔5630米的卓瑪拉山口。那時已經徹底累稀稀了,絲毫看景的念頭都沒有,就想能快點到達休息的地方,並且希望能看到人、希望身邊能有個旅伴。在卓瑪拉山口稍事休息,就繼續前行了。沒有追上什麼人,也沒有遇到什麼人,也沒有人從後面攆過我。仿佛聽到有人說話和唱歌的聲音,分辨不清來自哪個方向,可能是因為山壁的回音。四下張望,也沒有看到人,就疑心自己聽錯了。捏了捏耳朵、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不至於要累瘋了、出現幻聽幻覺了吧。繼續行進,繼續走走停停地休息。靠在一個石壁上休息時,再次聽到有人唱歌和說話的聲音。說的什麼,聽不清楚;唱的歌,透著藏地歌曲的悠揚敞亮。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於是我確信是有人從後面追上來了。過了一會兒,山路的拐角處,就走上來幾個人,等他們走近了,看出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穿著藏族的服飾,步履輕松而快捷,令我好生羨慕。衝他們笑笑,累得連抬手的勁兒都沒有。他們也衝我笑笑,很快從我身邊經過了。那個小一點的女孩子頻頻地回頭看我,一直到他們走到下行路口拐彎消失。真想讓他們停下來等等我,陪我一起走啊!可是又覺得他們肯定是要當天完成轉山的,我這樣的速度肯定趕不上他們,他們也肯定不願意陪我慢慢地走。那一瞬間,體會到一個人的無奈與無助。好在終於是翻越了卓瑪拉山口,最難熬的路總算走過去了。前面不遠處,就是下行路口。崗仁波齊再度隱去了身姿,但是我確信,我肯定走到了山的東側,或者已經走到了東南角。(5)翻下一個山坡,越過一道河床,向著亂石灘的河谷不斷下行,速度明顯地快多了,但是天色已越來越暗。依稀看到前方好像是有一棟房子,急急地趕路,心想只要是民居就去投宿、再不繼續趕路了。走近了一看,是一個巨大的岩石,只不過遠遠看起來像個房子而已。好失望啊。再後來感覺風很干,水快要喝光了。風吹進眼睛裡,覺得隱形眼鏡很干澀不舒服,揉了揉,居然揉出來了,差點掉地上,被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再想戴上眼鏡時,眼鏡瞬間已經風干了,小心翼翼地擺弄,居然就弄碎了。不得已就扔掉了那只眼鏡,只帶著一只眼鏡。細想想,從那以後的半個多月,居然就是那樣帶著一只眼鏡完成我的後半段行程的,那感覺聊勝於捂著一只眼睛。天色幾乎全黑了,僅能憑借眼睛對黑暗的適應能力來辨別道路。由於下午行進速度太慢,我已經無法預測自己何時才能到達期望的投宿地了。一邊走一邊想,也許再走個把小時就能到,也就是晚上10點左右。書上寫的這部分行程是8個小時左右,我自信正常情況下我會比大部分人的平均速度要快,但是下午走走停停的速度太慢,以至於已經8小時了卻沒能到達目的地。但是直到那時我也深信不疑,即使下午走得再慢也不會比平均速度慢多少,所以我離預期的目的地已經不遠了。恍惚聽到人聲,也看到仿佛是手電筒光的瞬時閃耀。疑心自己像剛才一樣看錯了。再後來,看到一個大房子,透出燈光,心想可能離人煙不遠了。可是再往前走,四周一片茫然。天色幾乎全黑了。終於決定,就投奔那個有燈光的房子去。走近了一看,那不是房子,而是一盞大帳篷,裡面有人聲傳出來。輕輕地走進去,看到裡面一屋子人,顯然是一大家子轉山的藏人。問了聲:您好,可以在這裡借宿嗎?一個大約三十歲的藏人男子就回答說:可以。後來觀察到,他好像是男主人,並且是唯一一個會講漢語的。他們把我請進了帳篷的最裡面,讓我在那個男主人旁邊坐下來,然後就繼續聊他們的家常。男主人與我聊天,問我為什麼是一個人,我就告訴了他原因,他就把我說的話翻譯成藏語給家人聽。我還講了講一路的經歷,也把從尼瑪師傅那裡學的幾個藏語詞和幾句簡單的藏語說給他聽,他也一一地翻譯給家人聽。這一家人都很和善,我再度慶幸自己吉人天相。後來我打了一個哈欠,那個歲數大的老年女人就對男主人說了一句什麼,男主人就開始幫我鋪褥子和被子,讓我先睡。猜想剛才老人家肯定是看到我打哈欠,就對男子說讓我先睡。褥子鋪在厚厚的草墊上,被子很輕但是也很厚,看起來不會冷。我把僅剩下一只的隱形眼鏡摘下來泡進鏡盒裡,男主人很好奇地看著我,問我那是什麼。起身出去解手的時候,走到帳篷口,才曉得越往帳篷口越冷,他們給我鋪被褥的位置是整個帳篷裡最暖和的地方。帳篷中間燒著爐子,可是畢竟整個帳篷只有一個出入口,風從入口往裡吹,熱氣都攏到了最裡面的地方。好善良的人家啊,感動得我心裡暖暖的。慶幸自己為人一向善良樸實,從未害過人,所以出門總能遇到幫助自己的人。看著我躺下,男主人問我:被子夠不夠?我說:夠了。他就幫我掖了掖被角。我笑笑,閉上眼睛睡了。過了一會兒,還沒完全睡著的時候,感覺到有人輕輕地加了一床被子蓋在我身上。暖暖地入睡,一夜無夢。早晨起來的時候,發現藏族人家全都起來出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在睡著,其他人的被褥包括曾經鋪在地上的毯子都已經收起來了,只有男主人在擺弄爐子。我起來疊被子褥子,男主人就打開一個大布袋子,把被子裝進去。我幫他撐布袋口,他就笑著說謝謝。然後我就幫著男主人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帳篷。我拿出礦泉水瓶,想裝水,男主人就把燒開的水壺提來幫我裝滿了水。藏地的氣壓高,水不到100度就能開。所以開水裝進塑料的礦泉水瓶裡,瓶子也不會變形。我問男主人,順著崗仁波齊回到塔爾欽的方向,是不是向西一直走。因為那時,我確信自己已經走到了山的南側。沒想到那個男主人指了指我來的方向,比劃了一個逆時針的方向。我困惑了一秒鐘,即刻明白,他們全家一定是本教徒。書中記載著,本教徒無論是轉經還是轉山,都是逆時針方向,與佛教徒相反。於是我知道,他們全家將沿著我的來路按著與我相反的方向去轉山。准備告辭了,我拿出了二十元錢,問男主人:付二十元錢可以嗎?男主人擺擺手,說:不用給錢了。我笑笑說:這是我的感謝之意,你不收下我會很難過的。男主人就笑笑,收下了。走出帳篷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但是山谷間還沒有太陽。心懷著感恩,情緒愉快而舒暢,步履也輕盈而敏捷。(6)轉山第二天的行程,始終沒有再看見神山的姿容,所以對於崗仁波齊的東面,沒有絲毫的印像。不知道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第一天走夜路的時候錯過去了。即使在第一天,記得時不時有一些路段,也是看不見崗仁波齊的。看不到人跡,但是可以依稀地辨認出,腳下的路是人的足跡疊踏出的,所以就只管一個人默默前行了。一年多以後的今天,有些細節真的記得不甚清晰。但是恍惚記得第一天曾經路過一個大大的帳篷,有藏人在賣茶。帳篷的外面,是碩大的一堆垃圾,有方便面盒、有小食品袋子、有礦泉水瓶、有易拉罐,還有其他若干等雜物,很顯然,以那些不能夠在自然界自然降解的化學品居多。不是所有進藏的旅行者,都像我和同行的那幾個車伴一樣自己拎著個垃圾袋把垃圾帶回山下。另外一方面,藏人本身,也未見得有環保意識。我們的司機尼瑪師傅起初就是喝完了飲料隨手就把包裝物扔向車外的,被格桑、伽瑪和我批評指正過並嚴加監督,才戒掉了壞習慣。有點困惑的是,阿裡地區人煙稀少,這一路還沒聽說哪裡有垃圾處理廠,所以就算把垃圾帶回山下,集中堆放在一處,也只不過是集中堆放在了另一處而已,與集中堆放在崗仁波齊的腳下並無本質上的區別。出於對環境的責任心而帶垃圾下山的旅行者,出發點其實是為了使帶下山的垃圾直接進入回收渠道,從而降低隨意丟棄無法回收而造成的環境污染,但是在崗仁波齊以及阿裡的許多山區湖區,帶回垃圾集中堆放的做法似乎僅僅是盡了心理上的責任,卻並沒有達成本質上的意義。而在轉山的第二天,我卻意外地成了隨意丟棄垃圾的受益者。因為第二天的時候,我再度遭遇了迷路。應該是在臨近中午的時候,走著走著,遇著一道水流很急很大的河。左看右看,看不出如何過河。於是沿著河邊攀升到了一個山坡上,以為可以有辦法過河,或者有別的出路。可是攀升到山上,發現沒有任何人跡,甚至連動物的痕跡都沒有。登到高處,發現那兒是河流的拐彎處。河流是順著我上午一直走過來的峽谷自東向西淌過來的,到那裡卻拐了個彎兒,向南順著另外一道峽谷流去。而自東向西的方向,兩面群山夾出的峽谷卻持續延伸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從西面有另外一條河流過來,到那個三角洲地帶彙流到了那條從東流過來的河裡。一年多了,確實有點記不清了,但是印像中是這樣的。總之轉山的第二天,絕大部分時間是在河床中行走的。雜草叢生的山坡上,辨認不出絲毫的人跡。本能地意識到,我再一次迷路了。於是原路返回,來到了河邊。心想症結應該是在河裡,也許無論如何我都應該過河,沿著河床繼續走才是。於是果斷地衝向河流,河水很深很急,淹沒了一只腳,鞋子褲子都濕了。但是過得河來,就似乎漸漸地辨認出人的足跡。大約十幾分鐘後,來到了一片開闊的綠洲,終於可以欣喜地確信自己回到了正確的路徑上,不為別的,只為那一地的垃圾。那一片河谷中間開闊的綠洲地,顯然是安營扎寨的理想場所,所以一定有不少人曾經駐足,這一點從垃圾的新舊程度可以辨認得出。塑料類的垃圾不能自然降解,但是也在風吹日曬中老化,所以從垃圾的老化程度可以推測其被丟棄的時間長短。從嶄新的方便面桶可以看出,這裡剛剛還有人呆過。那一時刻,我曾真心實意地感謝過,那些被不顧環保的人們隨意丟棄的不可降解的現代化學垃圾,因為正是它們使我確信,我回到了正確的轉山路線。再度領教了馬斯洛需要層次論的高明,說明當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時,就全然顧不上社會需求的因素了。如此沿著河谷繼續行進,感覺河的兩岸似乎都有路,但是本能地覺得,我應該沿著河流北岸的路徑行走。於是再度過河,這次是把兩只腳都濕透了。但是感覺北岸的路徑更加清晰可辨,於是擰一擰鞋墊和褲腳就踏著明媚的陽光前進了。但是始終沒看見崗仁波齊。過了正午的時候,才到達路邊上那座寺廟,也就是預期第一天晚上到達的地方。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大大低估了頭天下午行程的難度。第一天下午的8小時加上第二天上午的4小時,攻略上寫的約22公裡8小時行程,我走了整整12小時。而如果不是一天之內連續行走,我第一天下午的8小時行程通常的預算只是4小時而已。換了在體力充沛的正常情況下,別人的4小時到我這裡可能只是3小時。我為自己缺乏科學性的行程安排,多支付了4到5小時的代價。印像中過了寺廟,就走了一段寬敞的平路,然後就到了一處高高的峽谷岸邊。後來好像是峽谷越來越寬敞,河床也越來越廣闊,轉山的路徑也越來越清晰。最後的一幕有驚無險是又一次遭遇一條野狗,被那條野狗追蹤了一個多小時,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把它甩掉。我回頭嚇唬它,它就在不遠處停下來;我撿起石頭假裝扔向它,它就回頭假裝往另一個方向走,可是過了一會兒就發現它還在後頭跟著;我終於忍不住撇了一個石頭,當然是打不著它的,但是感覺它好像躲起來了,過了一會兒再回頭,發現它依然跟在我後面,只不過離我遠了些,並且似乎更隱蔽著不想被我發現。拐過一個山頭,我以為把它甩掉了,結果還是發現它躲躲閃閃地遠遠跟蹤著我。有點緊張、有點害怕,但是還好那野狗沒有襲擊我的傾向,於是無奈就那麼被它跟蹤著繼續趕路了。終於到了山下,繼續沿著河岸走,一扭頭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那條野狗走到了另外一條路上。我走的路是南行的,那條狗走的路是西行的,它向我的方向張望著、徘徊著,卻沒有再跟過來。我松了一口氣,為那條狗終於不再跟著我。可是,走著走著,驀然間,我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走錯了,因為順著河岸向南走只能往巴嘎平原的腹地越走越深,最後恐怕會背離塔爾欽。再回頭看那條野狗,發現它依然向我張望著、在那裡徘徊,於是恍惚感覺那條狗是在提醒我走錯了方向。掉過頭去,折到山腳下,果然順著山根發現了另外一條很寬的路,並且有車轍。原來從峽谷延伸下來的路到了山腳就分了岔,一條向西通往塔爾欽的方向,另一條隨著河流去到拉昂錯和普蘭的方向。又一次安全地返回正確路線,放心地行進了一段時間,再回頭看那條野狗,卻再也找不到它的蹤影。後來就沿著那條路,遠遠地望到了塔爾欽。再追過幾位邊磕等身長頭邊行進的信徒,便安全地返回了駐地。時值2005年9月10日星期六下午3點。於是再度確信,我和崗仁波齊是有緣的。那居住在高山雪殿中的仁慈的神,想必是多情而俊美的,如在藏地隨處可見的美男子;若有緣一睹他的神采,我必對他一見傾心,死心塌地追隨他。叫我如何不愛他入骨啊,叫我如何不感動啊,既然他如此體貼入微地眷顧我、保護我!(7)一年多以後再回想轉山的行程,依然覺得,崗仁波齊是與我有緣的,而且是一生一世的緣。否則,只一夜的情分,何至於叫我一年來在萬裡之外日日夜夜牽腸掛肚傾心地思念他!夜闌人靜,萬籟俱寂,愛人在熟睡著,放任我思念那遠在藏地的異鄉情人。無奈,無奈啊,今生今世,叫我何以了結這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思念。阿裡,阿裡啊,我留下靈魂的地方,叫我懂得,這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感情,是不會因為時間、空間的阻隔與遠離而淡漠凋零的。並且只有沉湎於他迷人的英姿和我們曾經的刻骨銘心的短暫而美麗的情懷,我才能暫時地忘記,這世界給我的壓力。海女2006年9月29日星期五 - 10月1日星期日凌晨於大連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