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最原始的衝動,真是不堪一擊。或者因為不經意瞥見了一幅印刷精美的旅游宣傳圖片,便立刻要背起行囊,開始一次耗資巨大的觀光旅程。在舉目滿是鋼筋水泥樓房,建築毫無美感可言的城市裡工作生活,抬頭是灰蒙蒙的天空,呼吸的是機動車的尾氣和工廠排放的廢氣,這個時候,擺在報攤裡旅游雜志封面那張碧海藍天,沙灘上是妙齡女郎向你合掌微笑的圖片,便是支撐你對抗乏味庸俗已經被現代化文明弄得一團糟的現實的強心劑。女郎身後的海水藍得刺眼,女郎的微笑擾亂你麻木的心靈。你突然變得無比衝動,不顧一切要離開肮髒的城市,下午就向老板請假,買最快一班航班的機票,飛往傳說中的“水清沙幼,椰林樹影”的度假勝地。
我們一行,便是如此來到了三亞。
從廣州的白雲機場起飛,一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三亞的鳳凰機場,機場不是建在海邊,而是離海邊還有四十分鐘路程的堅硬的陸地上。一路上的景色,與剛剛離開的城市無異,包括溫度。兩邊有椰子樹,卻不高聳入雲。椰子樹後,不是白浪追逐的沙灘,而是雜亂無章的建築,中間略顯體面的,便掛著招牌,寫著“海濱酒店”字樣。過往車輛揚起的灰,已經讓這些建築顯出破舊頹敗的跡像。我的手裡,還拿著那本讓我付出三分之一個月工資的雜志,關於三亞的介紹它用了海子的詩歌作標題《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簡短而意蘊深長的文字比直觀的圖片更具有欺騙性和煽動性,它為你純肉體的享樂糊上精神甚至哲理的高尚外表:突然表示要不干活去休假被看成聽到自然的感召,灑脫,掙脫塵世羈絆,在爾虞我詐的世界裡保持一顆赤子的心。於是心安理得地離開,為自己的毅然決然激動不已。我的導師曾經為一家出版社編譯一批北歐女性小說家的小說。其中有一篇,是描寫一位在海港出生長大的女子,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庭半步。每天從菜市場買菜回家她都經過一個碼頭。碼頭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船,形形色色的人們從船上下來,或者是上船離開。這位女子每天望著通往船只的踏板,想像著有一個強壯的外國水手,把她帶上船,永遠地離開。我的導師說,交稿的那個晚上,夜很深了,她接到出版社編輯打來的電話,那個編輯說這個女子讓她想到自身,“無論如何,明天我要離開這個城市,出去走走了。”
我們也決心要出走,全身心遺棄城市,遠離人群,完全投入到自然的懷抱,旅游雜志上推薦擁有私家沙灘的五星級酒店是我們最好的選擇。車輛漸漸離開了城市的燈光,來到一條花木扶疏的馬路上。馬路的一邊全是很氣派的建築,無一例外被草木掩映,車子在其中的一家停了下來,我們入住的凱萊亞龍灣度假酒店到了。酒店大堂很寬敞,天花板上藤編的吊扇緩緩地旋轉。牆上裝飾畫是翠綠的芭蕉葉子,大堂的一角,許多藤制沙發鋪著寬大的坐墊,供等候入住的游客休息。木頭的百葉窗戶向外打開,迎面吹來的風沒有一絲燥熱。一切都與期待相吻合,當然代價是金錢的損失,兩晚住宿在旅費裡為重頭戲。沒有辦法,在人口爆炸的時代,想看少一點人的方法就是多花很多的錢,包括因為遠離市區而高漲的物價,還有五星級服務附帶的五星級收費等等。追求舒適奢華的貪念和與生俱來的窮酸屢屢發生碰撞,讓自己出醜。比如意外獲悉有免費早餐贈送,立刻大聲叮嚀同伴要早睡早起,早餐吃飽了省午餐錢,在把旅行袋裡的方便面和面包升級為午後小點,晚飯再省一口。如此精打細算,倒是把不顧一切要來看海的原始目的給拋到腦後了。
當然還是去看海了。海灘就在酒店的後面,穿過游泳池,走過一片花園,順著木頭的樓梯拾階而下,大海就在眼前。沙子溫軟而細膩,海水在岸邊射燈的映印下,顏色溫潤如玉。波浪柔和地衝刷著沙灘,四周一片靜謐,天空如一塊黑色的幕布,綴滿閃閃發光的星星。真願就這麼躺在沙灘上,在濤聲的擁抱中睡去。我們確實也如此做了,只是沒有睡著。無名的小生物在沙灘上爬行,細細的沙粒爭先恐後鑽進褲帶、脖子、發鬢裡,怎麼拍都拍不掉。星垂下的曠野雖然充滿清新的空氣,涼爽的自然風,我卻開始懷念潔白的亞麻布床單,空調送出的人造的但溫度適宜的風,還有堅硬的門與牆壁,讓我感到安全。於是在花了五個小時(單位——白雲機場——鳳凰機場——凱萊)才到達目的地後,我們用了半個小時欣賞完讓我們衝動的景色,又返回酒店房間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鬧鐘六點半發出凄厲的呼喊,這是昨晚睡前商量的結果,我們要一早起來,在太陽沒有升起來以前暢游大海,既安靜又不會被太陽曬黑。鬧鐘盡職地叫喚,我的眼睛睜開了,頭腦和身體還在沉睡狀態。想想此行的目的,我咬咬牙,掙扎著換上泳衣,和同樣一臉痛苦的同伴一起裹著浴巾,朝沙灘走去。一路上哈欠連天,清晨的鳥語和花香對我們沒有很大地振奮作用。厚厚的雲層擋住陽光,天空是灰色的,海水沒有照片上的靛藍,倒像是塊半透明的毛玻璃。但海底的沙質非常好,堅硬平滑。離沙灘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海水已經淹到胸部以上,足夠游泳了。我沿著浮標游了兩個來回,准備停下休息時,發現腳夠不著底。心一慌,喝了一口海水,鹹澀無比,喉嚨立刻感到干渴。腳踩著水吹氣浮在水面,很快就覺得身體有些疲憊。不禁想到如果此刻是在海上漂泊等候救援,估計是撐不住了。
在水裡泡了一個小時,陽光透過雲層稀薄部分灑下,曬著皮膚還是有點疼。同伴膽怯了,她對於白皙皮膚的愛惜勝於生命,立刻表示要回去。這一躲就躲到了下午,除了中午到一個魚排上吃海鮮外,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空調房裡透過玻璃看大海。在感覺到陽光不再很強烈的時候,我拿著阿蘭·德波頓的《旅行的藝術》,開始第二個計劃:要在花園裡寬敞的吊床上舒舒服服躺著,從容地閱讀這本倍受推崇的哲理散文集。一切都很美妙,花園裡沒有什麼人,系在兩棵棕櫚樹之間的吊床空蕩蕩。我爬上去的姿勢有點狼狽,四腳朝天陷在吊床裡,書則從鬥大的網眼中漏出,落到草地上。好容易把手手腳腳都放到舒適的位置,書本也重新撿起來,我翻開第一章,《旅行的期待》:“時序之入冬,一如人之將老,徐緩漸進……”讀著讀著,眼睛離開書本往向四周,綠草茵茵,左邊是碧藍碧藍的游泳池,右邊斜坡下去,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上有人玩著風帆,開摩托艇,激起一道道白色浪花,很快又平息下去。除了這些,景色一成不變。視線回到書本,字變得模糊,被太陽烤炙過的草地散發出溫熱的氣息,熏得人昏昏欲睡。很快我就進入一種朦朧狀態,棕櫚樹的葉子並不繁茂,我能感覺到陽光照在臉上,微微發熱。海風陣陣吹過,草叢裡有不知名昆蟲唧唧地叫。有人的聲音,卻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恍恍惚惚,我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是被熱醒的,我摸了摸臉頰,已經發燙。第一個反應是大事不好,防曬功夫做得不夠,估計皮膚要變黑了。立刻箭步衝回房間,照了照鏡子,果然兩頰曬得很紅。懊惱之極,同房“古銅色皮膚是富人表現”的言論完全不能安慰我,唯有用冷水降溫,再敷上曬後修復面膜,決計還是繼續隔著玻璃看海安全。書被扔回行李箱,電視遙控器重新得寵。第二天的早上已經沒有動力早起,睡到了十點鐘,到酒店一樓的咖啡廳坐下要了杯昂貴的橙汁獨自發呆。窗外游泳池邊是一個金發女郎,從昨天早上我就看到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灘椅上曬太陽,已經烤了兩天,看著她還是非常享受的樣子。對於勤勞的中國人民來說,因為勞作慣了,最痛恨和最慚愧的事情就是時間白白地溜走。發了一個上午的呆我已經感覺極不自在,好像生命的一個時段就這樣給我浪費了,更不要說什麼不做地躺兩天。就像躺在吊床裡我還計劃閱讀哲理書籍一樣,坐在咖啡廳裡我也四處尋覓可閱讀的書報。最初的衝動不就是要拋開一切事物,像那個女郎一樣不聞不問放松身體,放松精神嗎?可是到頭來我卻努力地尋找充實知識的機會,並不時掏出手機,看看有沒有錯過的電話短信。而大自然,我花了巨資來尋覓的海灘就在窗外,我卻吝於擠出時間來好好擁抱它。
下午五點,送我們去機場的巴士來到酒店,我們趕緊赤足在沙灘上跑了跑,在淺水處濕了濕腳,算是和大海告別。同伴們紛紛叫嚷著下次還要來,這裡真好,多麼不舍得走,但聲音不是特別難過。我的思緒則早已飛到了美容院,盤算著回到城市,要不要做一次深層曬後修護補水療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