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印度,都是為了宗教的目的,所以歸國後的游記都主線清晰,記錄著內心的激動與成長。但其實在朝聖與求法之外,印度給予我的更多領悟與觸動,是來自於一些和我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們。當時的游記沒有留給他們太多的筆墨,不是因為他們和我的宗教追求不甚有關,而是因為有一些相逢,要經過時間的梳理和沉澱,才能慢慢地體會到它的意味深長和難能可貴。不管你相不相信,總有大段大段的生命,是因為一些你早已經遺忘的瞬間,而被改變。現在,第一階段的“重走唐僧西行路”已經結束,第二階段又還沒有開始,就在這個忽然間萬事皆休的夜晚,那些關於我和印度的幾個瞬間,乘虛而入。
火車之遇
印度擁有全世界最發達的鐵路網,但這並不是我選擇坐火車在印度旅行的原因,而是因為:火車,是進入印度人生活的最直接工具。在印度,我曾經和十二個陌生人一起坐在一輛只有六座位的面包車,在馬路上狂飆,相比之下火車上的人比汽上的人要心平氣和,不緊不慢,你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跟他們從搭話到深談,又從深談到相看無言最後依依不舍;我也曾經坐過從德裡到瓦拉納西的印度國內航班,坐火車的人比坐飛機的人,英語帶有更濃重的印度口音,模糊不清,但是他們卻從不介意向你介紹他們的真實人生,不卑不亢。
那是二零零四年底,我第一次到印度,第一次坐上印度的火車,從德裡到迦耶。原計劃的行程是十二個小時,但是由於在我坐上這班列車的前一天,其中一段鐵路被炸毀了,正在緊急修復,列車於是漫無目的地被延誤,所謂的漫無目的就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到底要延誤多久。聽說這次爆炸不是因為政治或宗教衝突,而是在列車到來之前就有人將鐵路破壞了,僅僅是為了迫使列車停下,然後好上車打劫,所以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這讓當時的我覺得太不可思議,這種打劫方式也太猖狂、技術含量太高了。後來一位在印度生活多年的喇嘛朋友告訴我,比哈爾邦以前的一位市長在退休後組織了一支隊伍,去當了土匪頭子,我也就明白,炸掉一小段鐵路實在不算是難事。可那種等待是折磨人的,好像目的地永遠都不會到,又覺得也許在決定放棄的下一秒,它就會來到。最好的方法是,忘記你的目標,所以我開始找人聊天。
中國背包客是印度所有背包客中的稀少品種,我因此而被一個十五人的大家庭熱情地邀請到他們所在的車廂,一起分享那段前途未蔔的漫長旅程。那個姑娘——雖然我問過,但現在已經忘了她的名字——是這個家庭裡僅有的女孩,她有好幾個哥哥好幾個弟弟。她看到我似乎很高興,卻不敢主動和我說話,只是將從自家帶的食物一一地擺在小桌子上示意我都嘗嘗。姑娘身穿傳統的沙麗,材料很普通,樣式也不華麗,但她有一雙印度人特有的大眼睛,已經足夠點綴那種異域的美麗。我問她多大了,她回答說已經二十歲了,又反過來問了我的年紀,然後靦腆地低下頭,偶爾看看窗外。她低頭的時候,睫毛的陰影映在臉上,像一只敏感的蝴蝶。姑娘的兄弟們爭相說著話,我饒有興趣地聽著、回應著;賣奶茶的人提著水壺和水桶不停地在乘客和賣香料與油炸小食品的小販中穿梭,;車窗外不時能夠看到蹲在田埂上大便的人,有時候是一、兩個,有時候連成排,一副天人合一、坦坦蕩蕩的表情——在印度的火車上,尤其是二、三等車廂裡,你可以看到各色人等,偏偏看不到乘務員,我禁不住懷疑:那些小販其實就是乘務員喬裝的。漸漸地我幾乎忘了這個姑娘的存在。過了很久,當那幾位小兄弟的談興漸淡,姑娘才轉過頭,輕輕地問我,仿佛不想被身邊的人聽到似的:“打擾一下,我想知道,你希望有一個什麼樣的將來?”你能想像我當時的感覺嗎?在一列異國的火車上,一群你剛剛認識又很快會遺忘的陌生人裡,有一個人她希望了解你想要的未來,而這個時候你連你的目的站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我看著她美麗的大眼睛一時語塞。在那個當下,我發現自己失去了一切的參考點,之前覺得很實在的價值標准,在這裡等不到印證——如果不用考慮自己所熟悉的社會體系和人群,我會希望有一個什麼樣的將來?我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真正想要的將來?如果社會對你沒有期待,你會如何期待你自己?你其實有沒有聽到過自己內心最微弱而又最真實的那個小聲音?到最後,也沒有向這位姑娘交上我的答案,我卻很不坦誠地對她說:“真對不起,我的英語不足以解釋我想要的那個將來。”她並沒有介意,笑笑後又回到了她的沉默裡。
事後證明那是非常及時的一問,問題的答案幾乎就是我那一次到印度的全部意義。那一年是為了尋找上師而去的,去之前根本不知道會不會找到自己命中的上師。而雖然抱著一種無知無畏的勇氣和衝動,尋找上師的理由卻並不清晰,或者說,僅僅是不肯接受生命的現狀,卻不清楚生命應該去向何方。現在我才開始明白,那一列漸漸靠近上師的火車為什麼會慢下來,而那一位姑娘又是在誰的加持下問了我這樣一個,措手不及的問題。
兄弟
印度的乞丐和印度的神牛一樣知名,同樣是滿大街游走,又同樣的以一種主人翁精神悠游自得。我每次去菩提迦耶都是在法會期間,而這期間的乞丐是最多的,他們都知道來參加法會的都是樂善好施的佛教徒,同時法會的主辦方通常都會安排施食,所以紛紛從十裡八鄉趕來。
在正覺寺外的大街上,你可以看到剛出生不久、還在母親懷裡的小乞丐,有用手代替兩條因小兒麻痹而嚴重萎縮的腿在地上“健步如飛”的大乞丐,還有老得不能動連吆喝都懶得吆喝的老乞丐。從他們身邊走過,會有一種絕望的難過——仿佛他們的整個一生都已經在這條街上鋪開,他們的人生從一出生就已經看到了盡頭。而很多當地的小孩子即使他們也有自己的“工作”,或者擦皮鞋或者幫忙送貨,當有外國游客經過時,他們會隨時變成乞丐,大方地向你伸出手來——“乞丐”在印度是一種因種姓而世襲的職業,最讓人絕望的就是這一種坦然。
所以,當那對小兄弟出現在我的房間門口時,我的第一反應是:一對小乞丐。他們一高一矮,大約五六歲的模樣,從門外探進半個身子,小聲地說:“Hi,how are you ?may I come in”然後笑了,那不是小乞丐們獻媚討好的笑,而是害羞卻真誠的笑。從這個笑容,我覺得也許他們並不是乞丐,因此讓他們進了我的房間。他們進來後卻站得直直的,生怕碰到房間裡的任何東西,當然,也沒有向我索要任何東西。
我問他們其中一個:“你們是兄弟嗎?”他說是。我指著高一點的那個小男孩說:“你是哥哥?”“哦不,我是弟弟,他才是哥哥。”我們一起笑了起來,兩個小男孩也漸漸不那麼拘謹了。我讓他們坐到床上,遞給他們一人一小包巧克力,他們禮貌地說著謝謝卻沒有馬上拆開。矮個子哥哥在高個子弟弟耳邊嘀咕了一句,兩個小孩轉身就走了。我於是轉過身繼續收拾瑣碎的行李。過了一小會兒,這對兄弟又出現在我的門口:“Hi, how are you? May I come in?”又是同樣的一句。我笑著說:“當然,進來吧!歡迎!”這時候,弟弟伸過來一只手,在我面前攤開說:“送給你的。”
那是一個油膩膩的小盒子,我拿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小盒已經用了一半的清涼油。我問他:“為什麼送我東西?”哥哥說話了:“因為你送給我們禮物了。”這一次,我徹底地意外了,在印度我只遇到過理所當然向你要錢的乞丐和收了錢不肯找贖的小販,從來沒有遇到禮尚往來的人。在這對小兄弟面前,我開始為自己對印度人過早下的定論感到愧疚。所以雖然那小半盒清涼油對我沒什麼用,我還是十分感激地收下了。弟弟問我:“明天還可以來找你玩嗎?”我說當然可以,隨時歡迎!
第二天,參加完當天的法會回到房間,兩個小兄弟已經等在了門前,身邊還多了一個裹著一條大毛巾,光著腳的小妹妹。他們說她是他們的小妹,並不會說英語,家裡就他們兄妹三個。我把他們請到房間裡,讓他們看我的數碼照相機。哥哥小心地摸著照相機感嘆:“這麼小,你看看,竟然這麼小!”臨走的時候我給他們每人抓了一把花生放到懷裡,兄妹三個相視而笑,一臉幸福。第二天,兄弟倆在樓梯口攔住了我,哥哥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遞過來:“這是給你的禮物。”我仔細一看,是一個徽章。我問他這是什麼?弟弟搶著說:“是我們的校徽,但是現在壞了,不能戴在衣服上,只能放在手上看。”我說:“噢!那你們今天為什麼不去上學啊?”哥哥說:“我們沒學可上了,爸爸的手斷了,我們要幫爸爸干活,媽媽留在家裡照顧妹妹,沒有工作。但是我們有校徽,我們是上過學的。”天啊,為了三把我吃不完的花生,他們竟然將最最心愛的校徽送給我,作為回贈!我連忙說:“那你們應該好好地留著這個校徽才對。”兄弟倆一起說:“不。”哥哥補充道:“你送了我們禮物,這是你的禮物。”我想我應該收下,誰能拒絕兩顆真誠的童心,誰又忍心破壞他們所堅持的美德呢,我只好對他們說:“謝謝,我一定會好好保管的!”
從那天之後,每次給這三兄妹小零食或者小禮物我都特別的小心,生怕自己用那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換走了他們最寶貴的收藏。但是幾天下來我還是陸續收到了他們送我的一堆碎玻璃和一朵布做的小小玫瑰花。還記得當兄弟倆將那一小把碎玻璃放到我手上之後,用一根小手指,輕輕撥弄著,嘴裡發出由衷的贊嘆:“看啊,多漂亮,就像是鑽石!”是的,我收到了,但我收到的是,比鑽石還要寶貴的禮物。我禁不住想像,他們該有著一位怎樣的偉大母親,雖然沒有錢讓他們去上學,甚至沒有錢給小女兒做一身衣服而讓她整天裹著一條大毛巾,卻教給了他們善良、感恩、正直和對生活的欣賞與熱愛——這世間上最價值連城的財富。我不知道該怎樣向那位母親致敬,將我帶來的所有全送給她都不足以回報她通過這對小兄弟帶給我的感動。但是我知道,錢對於這個貧窮的家庭,是最實際的幫助。所以我從錢包裡拿出一張五百盧比,放到哥哥的手裡,對他說:“把這個交給媽媽好嗎?不要自己拿到街上去,直接給媽媽,好孩子。”
第二天,我正在露台上晾衣服,弟弟在我身後輕輕地喊了一聲:“Hi,how are you? Can you pray with us?”我愣了一下:和他們一起祈禱?他們是印度教徒,我怎麼會懂得他們的祈禱?而且,我是佛教徒……正在猶豫的當下,小弟弟乞求的眼神已經把我說服,我答應到:“好啊,為什麼不?”小弟弟高興地轉身跑開了。我正在納悶,不一會哥哥和妹妹都來了,手裡拿著一幅類似羽毛球拍的拍子,說:“let’s play!” 哦,原來是我聽錯了,不是pray(祈禱),而是play(玩),他們是希望我陪他們一起玩!
那一個下午,我們四個人,在Happy Guess house頂層那個到處都是突出的鋼筋和碎磚頭的大露台上盡情地玩著那個簡單的游戲,孩子們的笑聲在嘈雜的菩提迦耶鎮格外的清晰。在天全黑之前,我開始明白,真正的佛法只有一個主題,就是平等無別,而全世界最美麗的祈禱,就是真誠的歡笑。
生死恆河
在瓦拉納西大街上日復一日地擁擠著來去的人們,了解他們以恆河為畔的幸福嗎?印度教徒相信這條河裡的水能夠洗淨他們所有的罪孽,然後就人梵合一了。我們自負得無法體會被割裂的痛苦——我們總是相信自己很完美——所以不可能了解“合一”的幸福,那麼即使我千裡萬裡地來到恆河邊,也充其量只能是旁聽一下別人的極樂。
恆河也許不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河,但瓦拉納西的河岸的確是我到過的最美麗的左岸。其實“美麗”這個詞不太確切,它無法描述那種曠世空靈和蔚然廣寞,以及生息在此的人們特有的喜悅安寧。中國的文人往往喜歡將大川入詩,而恆河恐怕不能,我深信它會將一切的詩篇納入自己的胸襟然後繡口一吐,化作無邊的落霞、水影。恆河本身就是一篇史詩,而歷史,往往大音稀聲。就好像瀏覽那些恆河左岸的雄偉建築物,你分明可以感覺到它們曾經在歷史的舞台上玲瓏浮凸,但在時間的面前任憑是誰,都終將歸於平庸,於是那些歷朝歷代陸續建成的宮殿、堡壘和神廟,即使再不甘心也都褪成了一幅暗褐色的背景畫,在夕陽前無聲襯托著恆河的亙古綿長。
然而恆河的早晨卻是歡騰的。人們從瓦拉納西的大街小巷,從千裡之外的印度大城小鎮,從自己心靈的最幽深處,慢慢走向恆河,臉上帶著走向重生的喜悅。他們會順著高高的台階往下走,直到水深齊腰——恆河晨浴開始了。水中的男女老少仿佛進入了忘我之境,有的雙手合十喃喃祈禱,有的用錫罐盛水後由頭頂淋下,有的干脆長久長久地潛入水中,把自己整個兒交給了恆河。冰冷的河水就像是濕婆的雙手,一邊毀滅一邊創造,毀滅了黑暗創造著光明。而在濕婆之上,眾神的背後,印度教徒相信有一種更偉大的力量:梵,那是宇宙的終極真實。“梵”指宇宙精神,“我”指個體靈魂,深受《吠陀》與《奧義書》影響的印度人認為個體靈魂“我”與宇宙精神“梵”在本質上是同一的,眾生因為與“梵”的割裂而流轉於輪回,借助恆河女神聖水的加持,靈魂將重新與“梵”重聚,而那就是涅磐。
在瓦拉納西,我看到了兩個河邊火葬場,不知道被綢緞包裹著的死者們,是不是懷著對涅磐的篤定而寂然等待焚燒。他們的家屬倒真的沒有多少悲傷,有條不紊地稱量火葬用的木料,討價還價,然後碼好,將死者放到整齊的木料的最上方,靜靜地看著火焰燃燒、黑煙繚繞。最後死者的骨灰將被拋入恆河,他們也許真的隨水漂到了天堂。可還在人間的人們沒有那麼幸運,他們中有些貧困得只好用篩子在水中打撈,與死者的骨灰一並被拋入水中的硬幣,死者的家屬卻也不會加以阻止,反正死者已經死了,而生者必須生活。
就在火葬場的上游不到百米處,人們沐浴、洗衣、做飯、放風箏、曬太陽,沒有狂喜也沒有悲傷,生活本身就是這樣。恆河的岸邊,生與死兩兩相望,又兩兩相忘,在生與死之間,是數不清的晝與夜在恆河的掌中滴漏。
後來在其中一個火葬場旁邊,我看到一座大約兩三層樓高的台子,上面似乎是一個小涼棚。我問尼瑪那是什麼東西,他幽幽地告訴我,那些覺得自己快要壽盡的印度教徒,就會提前從自己的故鄉來到瓦拉納西,然後躺到那個棚子底下等待死亡。可能因為尼瑪是一位西藏喇嘛而不是本地人,我不太敢相信他的說法,也可能是我自己不敢相信,一個人對待死亡可以這麼坦然,所以盯著那個棚子半天說不出話。過了許久,我轉過頭來問尼瑪:“那如果死亡不來呢?怎麼辦?他們會一直在那裡躺著?”尼瑪給了我一個讓我徹底無言的回答:“死亡怎麼可能不來呢?”
是啊,死亡怎麼可能不來呢?
全文完成於2006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