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居筆記2

作者: liwa163

導讀下午5點的陽光一如既往地逐漸發紅,與高處湖藍的天一起,反映在一邊騎樓的玻璃窗上,窗上方的券拱和壁縫裡,一兩株青青的小樹在風裡飄搖。當山牆後面成群的海鳥掠過時,屋裡的人正好推開半扇窗,於是那束反射的光線跳躍著映到眼睛裡。我在眯起眼瞼的瞬間就覺得溫暖,有點像在許久以前,那個小城是自己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節離開了。街另一邊的騎樓背光,所以 ...

下午5點的陽光一如既往地逐漸發紅,與高處湖藍的天一起,反映在一邊騎樓的玻璃窗上,窗上方的券拱和壁縫裡,一兩株青青的小樹在風裡飄搖。當山牆後面成群的海鳥掠過時,屋裡的人正好推開半扇窗,於是那束反射的光線跳躍著映到眼睛裡。我在眯起眼瞼的瞬間就覺得溫暖,有點像在許久以前,那個小城是自己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節離開了。街另一邊的騎樓背光,所以,在底下陰涼的廊道裡穿行時有點廖寂。那條街,別說是游人,就算是居住者也不多:偶爾見一些老人拿著癸扇子,端了碗飯,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扒拉;有小孩騎著粉紅色的兒童自行車闖出來,他使出吃奶的勁蹬著,小腳丫風火輪一般,車子卻慢動作似的,從我眼前緩緩而過。

我在騎樓下穿行的時候,有個老人讓我給他拍一張照片。D50給公子搶去貴州了,我拿那個手動的單反又沒有閃光燈,天色正暗下來,我沒法拍,只能坐在竹凳上陪他說了一會話。

他告訴我這裡過一段時間要重新整修,把牆面粉刷一遍,路邊擺上銅像和花壇,做成步行街,吸引游人。

我也略微說起我的城市,因為有很大面積的舊城區和騎樓,於是政府搞了個“騎樓城”工程,把每一棟老房子門楣上的繁復雕花,旁邊雕工的名字,石匾額上的商號或宅名,隱隱可見的文革時期的大標語,還有山牆上的各種裝飾,全部鏟去,重新粘上現在流行的石膏線和小天使,牆面重新粉刷成白色,再打上各種顏色的裝飾燈。當然還有同樣的花壇和銅像。我每次走過,都像在某個房地產商標榜的、具有“歐陸風情”的住宅小區裡游蕩。

他呵呵地笑:

“很好啊,這些破爛政府是應該管呀,該拆拆,該修修,還能利用的利用。”他又問:

“裡面呢?”我說應該還按原樣的,他揮揮手說:

“那修來有什麼用!” 我們的時光都以各人自己的方式逝去了,但建築,圍牆,街的拐角,以至整個城市,用它的時光,包容著我們許多的漏失的、有用或無用的瑣事,讓我們覺得自己那麼的與眾不同。可是,我們現在卻毫不遲疑地毀掉這種特質。當然毀掉它們都有個堂皇的理由:我們總得向前看,總得過得更好。而它們,有許多,甚至不能像老北京那樣——讓人們以此為榮,也不能像麗江、鳳凰那樣——讓人們以此為生。它們僅僅是某座小城裡失去昔日光華的,代表著一種沒有馬桶,沒有空調,沒有大陽台的居住空間,一種不能以車代步的狹窄街道,一種暮氣沉沉的生活方式。

問題是:失去它們後,我們是不是真的能過的更好?

在連細節都整齊劃一地規範我們的幸福,我們是否真能幸福?

我只是個旅者,這種質問的痛楚似乎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只要坐在對面竹椅上的老人盯著我說:我老了,我只需要一個馬桶。我的痛楚感就是小布爾喬亞式的。

但是,在那扇木格的玻璃窗緩緩地將正消逝的夕陽映入我眼睛的最深處時,我對這座城市的感激是真實的,這讓我迷茫而惆悵。 Dongdongdong在很早的時候跟我說起她的初戀,那時我去南寧看她:

“那天從畫室出來時還有一點雨。大雨下了一個下午,我還記得那個烏雲的樣子。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架上,鑽在他的雨衣裡——半透明的那種,綠色的——把臉貼在上面,可以看到雨衣外面車輪劃過積水的筆直白線——已經泛著一種很舊的淡綠色了。一路都是開著花的紫荊樹。”

那時我坐在她對面拼命地鋸著眼前的牛扒,喃喃地回答她:

“注意,不要說花瓣一直飄落的細節——我牙倒了,牙倒了哈!”

她轉眼看著我說:

“我是說現在這條路擴建,樹全鋸了;以後,這條街賣奢侈品,高級時裝,一路都是落地玻璃;路口那裡在搞一處花壇;那些紅色的磚牆,都要拆掉——我要忘記他了。”

從餐廳的大窗望出去,她那條紫荊花的路正在全面施工,到處坑坑窪窪,塵土飛揚。

她回頭對我詭異地笑:

“你的教育路5號還在,不過,遲早要完蛋。豬豬,你要把碟子鋸掉麼?!” 我喜歡的一部蘇聯電影(蘇聯的電影總讓我非常喜歡,雖然我遠不是那個時代的人):一個住在莫斯科的男子因為醉酒,錯上了車,結果到了另一個城市列寧格勒。那兩座城市因為統一的規劃而太相像了,相同車站,相同的街道,相同樣式的房子,甚至是相同的房門鑰匙。結果,這個可憐的男人,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一間相同的公寓的相同的門,與裡面住著的一位單身女子認識了,故事由此展開。和許多蘇聯電影一樣,裡面充斥著喋喋不休的滑稽的爭吵和羞澀的對視。不是每個人都明白蘇聯佬在說什麼——在看到最後,那個男人回到莫斯科,又憑感覺重返列寧格勒,並再次用他的鑰匙打開她的門時,我媽不可思議地大叫:

“什麼?她還不換鎖!又被偷偷溜進來啦!”

我一聽到她喊,就情不自禁想擁抱她——因為她,我與這部苦澀的喜劇溫柔的妥協了。 蘇聯人也用這部喜劇與他們被抹去的記憶溫柔地妥協了!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也該妥協麼——在那些像蒼苔一樣生滿在街角牆頭的舊日私語,與推土機下的磚瓦一起碎掉的時候——充滿溫情和愛憐地妥協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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