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女兒國歸來開放
我人生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我只身去雲南作了十四天冒險的旅行。用一個詞來形容這次經歷,就是“奇遇”。而決定這次奇遇的只因一個我從未謀面的人——傳說中的扎西。
我是一個常做瘋狂決定的人。但我再瘋狂,也沒有我大學舍友琴瘋狂。她放棄論文答辯,跑去雲南十四天。寧可回來補答辯。用她的話說,6月去雲南最合適不過了,天氣好,又是淡季,機票可申請到學生票。7,8月是雲南的雨季。而最最關鍵的是,瀘沽湖最美麗的裡格島很快拆了,建更大規模的度假村。
兩星期後的一個晚上,曬成印度人的琴踢開了虛掩著的宿舍門,她放下行襄,搖著本來就咯咯作響的床架,興奮得說她見到了全摩梭最帥的男人——扎西。
從楊二車娜姆的《走出婦女兒國》,我早知道生活在雲南沽瀘湖的多是摩梭族,母系社會。以我對琴的了解,她對布拉德彼特的相貌也只用了“頗帥”。
她稍冷靜下來後,開始找形容詞:“扎西很MAN,臉部梭角分明。鼻子很高。眼睛鷹一樣銳利,又像湖水一樣深不可測,有一點深陷。很高大。像藏族人。戴氈帽,就是牛仔帽那種。穿馬靴,腰間別藏刀。他有自己的馬幫和馬場。在裡格臨湖之畔,有自己的大客棧與透明玻璃的扎西聊吧。徒步雲,貴,川,藏十年。會說藏語,摩梭語,納西話,漢語,四川話,河南話。是瀘沽湖最帥,最有智慧,最俠義,最有錢,最能侃的人。傳說你在裡格迷了路,打手機給他,他會騎馬來接你。”
琴給我們看她和扎西的合照,旁白說,扎西走近她時,她都不能呼吸了。我笑她沒見面“世面”。都怪相機像數不夠,背光加傍晚光線太暗,扎西的氈帽又擋住了他的眼。但感覺他的目光從低垂的帽沿下透出來。他穿著一件鮮艷的黃外套。這家伙很會照相,知道哪個角度使自己更帥更酷。琴深表同意,與他照相的MM好多,一下就被搶走了。他是一天到晚生活在閃光燈下的。但他很友善,從未不耐煩。因為扎西太受歡迎,加之琴的“小鹿亂撞”,沒有與扎西有更多的交流。
無論如何,琴的反應讓我對扎西充滿了好奇。她這十四天的雲南之行,只沉澱下來扎西的傳奇與沽瀘湖的驚艷。
一上網,才知他是網上的名人。背包族去裡格,大多落戶他的客棧。網上關於他的褒貶不一。但有一點是共性,就是帥。我看到他年輕時的照片,是他十八歲作喇嘛,眼睛純真清澈得就像沽瀘湖的水。迄今為止,只有三個人的眼睛能用清澈形容。一個是Keanu Reeves(奇洛裡維斯)演的釋加牟尼,一個是Jean-Marrc Barr(讓.馬克 巴爾) 在《the big blue》裡的角色,還有一個,就是剛從喇嘛還俗的扎西了。
我給扎西發了一條短信:“扎西,您好。我是一個從未見過你的女孩。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廈門大學裡學習。我同宿舍的女孩剛從裡格回來,述說著裡格的美與你的熱情。很想有機會去看看沽瀘湖,這顆地球上最清澈的眼淚。”
出乎意料,扎西回了電話,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普通話流利又清楚。說他在四川草海,帶著一大堆人,全是背包族。草海很美。若我去裡格,他開車帶我去。
於是,我去了。在七月的一天。雲南的雨季。沒有學生票。十四個日夜讓媽媽擔心。只身一人。懷著好奇與冒險的心,不知前方的路上等待我的會是怎樣的未知與奇遇。
夏天,一個迷幻與充滿奇跡的季節。總有一些不可思異事情發生。
雲南的夏天像秋天,空氣中有淡淡的悵惆與秋意。我到麗江的那天很冷,只有13度,晚上降到了9度。而麗江,呵,是夢開始的地方。
麗江之於我,所有的幻覺都在大研古城,又叫麗江古城。每個城市都有它的氣味。麗江古城古色古香的聲色犬馬,京華春夢。空氣中是暖昧與艷遇的味道。
又見古城。第一次看到它時,是我大二時的寒假。於是,之後的夢裡,魂牽夢繞的是小橋流水,家家戶前有水,門旁有柳。客棧前掛著紅紅的燈籠。像極了金庸筆下的客棧。用窄窄的木橋連接著茶馬古道與百姓人家。古城的小河道像陰陽八卦,貫穿了整個古城。水清而湍急。看得清河底的水草。魚兒瘦,逆水而游。
天空高而清朗。淡淡的藍。古城灰瓦白牆。茶馬古道的青石板路被河水衝洗得很干淨,光滑溫潤。
不可否認,麗江古城已演變為手工藝品的集市,太商業化。置身其中,很想逃離,覺得迷失自我。
但離開後,卻常出現在夢中。
在麗江古城找一家安靜深巷中的客棧住下。早上推開窗戶,是明媚的陽光在綠葉上閃動。早餐有荷包蛋,煮牛奶,還有可口的地瓜稀飯和香蔥醬油豆腐。有一個種有木瓜和玫瑰的小花圃,主人還養一條小狗。白天帶著小狗在還在沉睡中的古城晃蕩。聽它均勻的呼吸。茶馬古道幽幽又深深,安靜沐浴在晨暉中。
下午在葡萄藤下看《消失的地平線》,伸手摘葡萄吃。眯起眼睛,看陽光透過藤蔓纏繞在指尖。
晚上,主人為萍水相逢的背包族做好吃的咖喱雞蔬菜飯,把香蕉、蘋果灑上蛋花和沙拉,做成好吃的水果拼盤,再灑上小冰粒,嚼在唇齒間,都是清脆的聲響。
在光滑的木頭地板上,主人把新鮮的水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分給我們吃。夜風吹動長長的落地窗簾,日式的座燈彎下溫柔的弧度,柔和的燈光,小狗和我們嬉戲。電視裡新聞聯播的聲音,依稀聽得到遠處的葫蘆絲——《月光下的鳳尾竹》,一只從昆明聽到麗江大街小巷終年吹奏的曲子。
夜晚的古城,上演著秦淮河畔的漁家唱晚。世界各地的旅客在酒吧一條街臨水而坐。垂柳依依。燭光朦朧。木頭桌子,鋪著干淨的藍格子桌布 。透明的大肚陶水晶瓶裡插上一大把粉色玫瑰,放一顆阿斯匹林在裡頭,要開很久才謝。月光下,喝著很涼的啤酒,吃著納西烤魚,乳扇。浪漫的拉丁歌曲Mondo Bongo挑釁地拉開艷遇的第一個音符。臨近午夜,微醉的游人隔水對歌。唱《花樓戀歌》,《瀘沽湖情歌》。女生唱來男生和。櫻花屋是古城酒吧一條街唯一取得徹夜狂歡資格的一家。店裡的伙計穿著金庸筆下店小二的行頭,操著流利的英文,韓文,日本,中文,對過往旅客說:“這裡就是櫻花屋。”
我在櫻花屋見到了扎西。他開了七個小時的吉普車,從瀘沽湖來麗江接我。
如琴所說,扎西在人群中很顯眼。他穿著紅色的手工麻布衣服。頭戴黑色牛仔帽。寬松的藍色牛仔褲。黑色的馬靴。腰間別著金黃的藏刀。個子有1.83米。寬大的肩膀,魁梧的身材。頭發垂至肩頭。左肩上放著一只小鷹。後來才知是他剛買的。眼睛有一點深陷。明亮有神,犀利果斷。皮膚黝黑。粗獷帥氣的東巴漢子。
他走進櫻花屋。我站起身說:“扎西大哥,您好。我是灰拉。”他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很熱情地給我一個擁抱。我看到他手上戴著像牙手鐲和藏珠戒指。胸前掛著西藏天珠的項鏈。他身上有馬和煙草味道。
人們若過多給扎西扣上明星的光環,說他的傳奇經歷,他的走婚史,他的英俊,他的裝扮,一定會喪失對他本質的判斷力。
在與他接下來相處的十四天裡,他在我心中是洗盡鉛華的。
他是一個平凡又有點滄桑感的男人。勤勞又能吃苦。和天底下所有負責任男人一樣,他用勞力與腦力養家糊口。早早起來打掃客棧。冒雨去很遠的集市扛一麻袋的蔬菜與糧食。他苦笑說:“做點客棧生意很不容易。”他熱情又俠義,對每一個走進扎西客棧的人倒茶,問候,提供資訊。不管你入住與否。對盤纏不夠的背包族他不收住宿費。當別人客棧節假日漲價時,他家客棧依然是15元每人一宿,包吃住。他沿路讓背包族搭順風車,請大家吃瀘沽湖有名的燒烤。請大家在麗江小吧黎吃酒到通宵,一次都是300多元。
他以自己最舒服最原始最愜意的方式生活著,推掉了柴智屏的《流星花園》與徐克的《七劍》,因為在他心中,瀘沽湖畔有馬騎,有車開,有酒吃的日子是他心的選擇。
在早年,他做馬幫生意,徒步雲,貴,川,藏十年。在西藏時,三天僅靠一包壓縮餅干活了下來。
每次說到他在深山的帳篷裡,聽到篷外野狼把他的馬吃掉的聲音,他的心都碎了。他望著湖水的眼睛總是流露出深深的傷心。
他也曾去佛山打工,看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那是他不能適應的嘈雜都市。他又回到了深山,回到了那一片純粹的湖水邊,給世界各地的學者與徒步愛好者作向導,從瀘沽湖徒步稻城,徒步西藏。一路上,他負責帶路,燒水,做飯,看病,講解。就這樣,他學會了漢語,和多個地方的方言。他學會認真安靜地聽別人的言論,轉化為自己樸素的哲理。
他常說,一個人是無法評價另一個人的。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他可取的地方。
他八歲出家當喇嘛,十八歲還俗。這十年的清規戒律讓他學會隱忍,學會控制,學會“舍得”。這遠比他在寺廟裡學到的藏傳佛教,藝術,建築要有用的多。
當人們喜歡拿他與楊二車娜姆比較時,他會一笑。說他很欣賞她走出女兒國的勇氣,她的書讓世界知道了瀘沽湖。但她的書中有對走婚的歪曲和對摩梭文化的曲解。這不能怪她,她走出女兒國時只有13歲。
面對人們對瀘沽湖走婚的好奇,他很能理解,卻嚴肅地糾正人們的誤解:在瀘沽湖,走婚是建立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上的。並不是外界傳聞的那樣隨便在摩梭女孩手心勾三下就能走婚。摩梭人對走婚是神聖而專一的。不能同一時間和兩個女孩走婚。他認為走婚是科學合理的結合方式,相愛了就在一起,不相愛了就分開,沒有婚姻的束縛。談一輩子戀愛。這就是為什麼千百年來,摩梭族沒有情殺,沒有殉情的原因。摩梭族像一個大家庭,女方生下的孩子由舅舅扶養。一家的孩子可以到全村人家去吃飯。一家要在裡格半島蓋客棧,全村人會幫著運木頭,出力氣。
當游客稱贊他的英俊,打聽他走婚過多少個女孩時,他會嘿嘿一笑:“帥不能當飯吃。我和我的阿夏在一起已經17年了,有一雙兒女。”
他最令我稱贊的一番言論是關於香格裡拉的。
在麗江古城的青鳥酒吧,他在人群中侃侃而談:“詹姆斯希爾頓有一本書《消失的地平線》,說雲南有一塊永恆,和平,寧靜之地。有森林環繞的湖泊,有被雪山懷抱的草原。有人跑去一看,一點也不美。反道覺得麗江才是傳說中的香格裡拉。而他沒有去瀘沽湖,瀘沽湖是我心中的香格裡拉。這說明,每個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香格裡拉。香格裡拉已不是一個具體的地方,是理想聖地的代名詞,可以指西藏,也可以是稻城,也可以是雲南。評論別人的香格裡拉是沒有意義的。能找到你心中的那個才是重要的。”
我曾問他,為什麼要開7個小時的車來麗江接一個從未見面的女孩,來回油錢要400多元。他說:“你一個女孩子出遠門 ,媽媽肯定很擔心。有大哥來接你,一路上就安全了。”
吃飯時,他會不斷給我夾魚。“小妹,在裡格吃飯用搶的,你這樣要餓肚子了。”
在麗江,也是他的地盤。木雕店,銀飾店,茶葉店,皮草店,布衣店……他和各家的主人熱情打招呼,遞煙。大家喊他大哥。
在小吧黎,有陌生女孩等了一個晚上,就因老板說扎西今晚會來。他在眾人中顯得隨意,毫不拘束。以最舒服的姿勢坐著,在椅子上伸長了腿。店主說他的衣服有意思。他豪爽地脫下來給他披上。大口吃酒。煙抽得很凶。認真安靜聽別人說話。不得承認,他樸素的生活哲學一鳴驚人,是生活歷煉與沉澱使然。從容不驚,包羅萬千,像把那片湖水裝在心裡,容納百川,卻依然坦然,純靜,平和。
一條漢子,光靠俊朗的外表與花哨的經歷是不能長久吸引人,贏得那麼多人喊他“大哥”。他幫過很多人,卻對別人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他真正為摩梭族的生存狀態與文化保存憂患,懇求政府不要破壞裡格島原生態的居民村。他謙卑好學,俠義柔情,對初次見面背包族像親人一樣幫忙,以誠服人,博學健談,豪爽仗義。以至於他家裡的客棧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從麗江到瀘沽湖原本只要6小時,那天,卻用11個小時。《頭文字D》中的車道是五連發夾。去瀘沽湖的山路是六連發夾,且連綿不絕,又窄又彎急,土質疏松,沒有防護欄,隨時可能翻到深山谷裡。
車上共五個人,全是麗江萍水相逢的背包族。扎西大哥的吉普車像牛仔的馬,奔馳在顛簸的山路上,塵土飛揚。音響裡刀郎的歌震耳欲聾。沿路奔騰的金沙江,滿眼的濃綠,潑墨一樣的群山,飛一樣地交替著。
我坐在像過山車一樣的車裡,體會到扎西大哥生活中的另一面,暢快淋漓,桀傲不羈,放肆飛揚。他唱起《花樓戀歌》,聲音沙啞磁性,迭宕深情。
而每過一分鐘,我就離湖水更近了一步。那夢魅的藍早已讓我心馳神往。深藍夾雜著碧綠的湖水,湧動著天空和樹林的倒影,深不可測的寂靜,明亮的陽光,滿山野花,空氣裡植物辛辣的芳香。我想像著看到它的一瞬間,我的心靜止。
中午時,扎西大哥的“坐騎”很有個性地耍了脾氣,壞在一個沒有信號的山谷裡。折騰了二個小時,它收斂性情,又上路了。
他路過寧蒗,這離裡格最近的集市,買了30只小鴨,20只小雞,10只鴿子,一大麻袋蔬菜和糧食。還給小鷹喂了食。東西全挷在車頂。用透氣布蓋好。突降驟雨,迷霧,路滑。看不清咫尺之外。被困在路邊三個小時,且行且停。
那是怎樣的一個情景?渾鈍天地之間,蒼茫大山之中,瓢潑大雨,崎嶇山路,羊腸小道。負重前行的吉普車像小甲殼蟲匍匐在墨綠色的渾濁的桌布上。
扎西大哥是我們的天,他一定會把我們帶到瀘沽湖的。曠日持久,有人困得睡著了。我給扎西大哥點了一根煙,用布擦去駕駛窗的霧水。握了一下他的手,他回握了我一下。時不時的,我握一下他的手,怕他困了,累了,一不留神開到山溝溝裡去了。
所有的辛苦與顛簸在看到那一面湖水時化為烏有。那是晚上八點多,裡格的天還沒完全黑。那一抹攝人心魄的藍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隨著峰回路轉,它忽隱忽現。我對自己說:“瀘沽湖,我終於看見你了。”
如何向你描述她給我的感覺呢?當你看到一樣巧奪天工的美,只希望靜靜地,痴痴地,遠遠地守護它。生怕你的靠近會改變她的容顏。但又不忍離去。因人們對美的東西是沒有抗拒力的。
迷霧夜幕中,那藍,攝人心魄的。純粹,鬼魅。讓人沉淪。讓心平和。催眠一樣。你寫不出一句詩,發不出什麼人生感悟。只是想這樣望著它,讓它把你浸透。把你包裹。在它懷裡睡去。
我很羨慕扎西,朝夕與這湖水相伴,望不穿它的深藍與深邃。與湖水相伴,人會變得很簡單。無欲無求,內心是豐盈滿足的。
後來的幾天,扎西空閑時會躺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湖水。沉默干淨的男人。有溫暖的手,溫暖的眼。身上有馬和煙草的味道。35歲的他,看過大千世界的浮華與奇妙,經過生死攸關,大起大落。眼中多了滄桑與世故。只有他看著湖水的眼睛,才一如十八歲時的清澈。
扎西大哥帶我去看雪山和草原,我赤腳走在草地上,感覺露水的清涼和草尖的尖利。紅色的天空,白色的雲朵,紫色的河水,碧藍的山谷。黃昏的時候,去泡溫泉。在天然溫泉裡,看廣闊的草原上的天空,一點一點地變成暮色的清涼。一輪血紅的夕陽以絕望的姿勢絢麗著。雲朵似乎爛醉。天空有鳥振動著翅膀飛遠。
在扎西大哥寬闊的馬場上策馬奔騰。在雪山映襯的深藍的天空下,只有鷹張開翅膀寂靜地俯衝而下。山腰上尖頂松樹密密排列,好像深綠色的夢魘,有讓人沉墮的濃郁的風情。谷底是大片綠色的草原,開滿星星點點的爛漫野花。
一天夜裡,下著雨。從永寧男女同浴天然溫泉回來已是凌晨三點了。路本是車輪子踩出來的。雨水一衝,改變了河道。扎西大哥的車打頭陣,在前探路。後面兩輛旅客自駕車跟著。伸手不見五指。他下車探路,濕透了。我鼻子一酸,說:“扎西大哥,這麼晚了,還麻煩你送大家回來。真對不起。”這下全車人都醒了。說小丫頭這話怎麼聽都像是觀音姐姐說的。扎西大哥也笑了。那一刻,他涼透了,但心是暖的。
到了客棧,烤乳豬已准備好了。大家圍著火塘,就著蘇裡瑪酒,吃著手抓肉。我看到扎西大哥坐在角落裡開始吃面,那是他的晚餐。
他家客棧可住一百多人。看得到湖水和晚霞。看得到日出與夜晚掉著眼淚的星鬥。每一間都寬敞,干淨。鋪著雪白的床單。柔軟芳香的被子。木頭清香的地板。有陽光的下午,陽光透過窗戶在木頭地板上灑下一個溫暖的圓圈。陽光像蜜糖一樣披在我身上。午後陽光裡看得到微塵浮動 ,那是時間撫摩過的痕跡。
好天氣的晚上,透過天花板上的窗戶可以看到滿天繁星。我會躺在木頭地板上,手枕著頭。聞得到陳舊木頭透過灰塵的沉郁清香。盛夏濃郁的玉蘭花香像水一樣覆蓋了我的房間。黎明破曉前天空那混沌不清的藍,像那面湖水,欲拔不能的沉溺。
瀘沽湖有篝火晚會,唱情歌,穿上當地服裝,圍成一圈 ,跳鍋莊。烤全羊。燒烤:可烤茄子,烤爆後開膛,淋上醬汁。烤土豆。烤豬舌,烤小腸,很脆很香。烤韮菜。烤米爾(當地用米做的,有一點甜)。烤魚,犛牛肉。烤雞翅,鴨胗。烤螺絲(螺肉)。烤乳豬。
咣當酒後勁足,又稱走婚酒與壯膽酒。蘇裡瑪酒入口甘甜,不知不覺就醉了。當地有名的轉山節我沒趕上。裡格半島的無敵湖景,是落水那過度開發旅游區不能比的。裡格每一家客棧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摩梭往事,人間,晴天客棧,雅瑟,七斤家,扎西家,拉克家…… 可上網,也有Coffee,奶茶,流行音樂。也有當地的酥油茶,蔥油餅,豬膘肉。
大嘴村的夏幽谷。湖上泛舟。扎西馬場騎馬。神女峰的岩洞。
扎西大哥很守信用。帶我去四川草海。那一片芳草碧連天。縱觀全貌,無盡悲涼。覺得它像你孤獨空曠的童年。
走近後,棧橋深深,風吹草低。泛舟草海上,驚起一灘野鴨。起伏翻滾的草像海浪。藍的天,柔的風,草天一線。
只聽見船頭撥開草的聲音,唰唰唰。像走進一座消失的隱秘森林。置身其中,隱閉安全。有一種詭秘的溫暖。天為褥,草海為床,覺得草海在地球上某個角落等了你幾百年,等你今天走進它的身體,與它共眠。
離開裡格的前一個晚上,和摩梭族朋友在月光下煮酒。遠處篝火晚會的歌聲隱隱約約。吃著香香的燒烤,食物和人氣讓人溫暖。頭頂藍絲絨的夜幕低垂。碎鑽的星。夜風像孩子的手。撫摩得讓人心酸。湖水依舊。不離不棄。
水面的“水性楊花”一定凋零了。這種無根的小白花只有在很清的水域裡才會開。壽命只有一天。
給扎西大哥買了兩包煙。悄悄塞到他口袋。遞煙是這裡的風俗。我能為他做的只有這麼多。他看我的眼睛比星星還明亮。
裡格半島只有十幾戶人家。他們真實簡單地活著。臨湖而居。快樂地搖船。快樂地唱花樓戀歌。快樂地騎馬。簡單地相愛。平靜寬容地看過往形形色色的旅客。包容著來自大山外面的文化衝擊與物質誘惑。辛勤用雙手養家糊口。
故鄉,原本就是祖先漂泊的最後一站。
這一片湖水,沒有海大,沒有江長。從未改變它的容顏。從來就是這樣榮辱不驚。安靜深邃。靜若處子,清澈如地球上的一顆眼淚。漫山遍野的干枝花,開到茶靡。枯萎後也不會凋零。
這裡的孩子,快樂地漫山遍野地跑著。髒髒的衣服。髒髒的小手。髒髒的拖著鼻涕的小臉。靈活純真的大眼睛裡有湖水的影子。餓了跑到廚房裡扒兩口冷稀飯。要你攤開手,把從湖裡抓到的小魚,小心放到你的手心裡。咯咯地笑著。用拼音在小紙片上歪歪扭扭地寫:姐姐,我she不得你走。
泛舟湖上,可以看到純藍的天空和湖水,絲綢一樣蕩開漣漪。大片開出美麗花朵的水性楊花散發出清香。
想像著湖中的小島,有一片樹林,結著果實的樹,樹林的對面是瀑布,落向深綠的潭,地上結著磨菇。可以在樹上看書,曬太陽,晚上聽露水的聲音,下雨的時候,夜色裡只有雨滴和樹葉纏綿的聲音。
這裡的黃昏,紫色的天空,藍色的湖水,紅色的干枝花。裊裊炊煙。真誠善良的摩梭人,搭好篝火台,架起烤全羊。換上他們最漂亮的衣服。開始載歌載舞。把一碗碗甜甜的蘇裡瑪酒,和著祝酒歌,端到客人面前。扎西大哥騎著馬,把羊趕回圈。抱起他心愛的小女兒。讓她摸馬的心跳。風吹過湖面,閉上眼睛,可以聽到湖水對摩梭孩子的呼喚,亙古千年,一往情深。呵,湖水,是一顆靜謐的靈魂。天邊玫瑰色的晚霞倒映在扎西家臨湖的窗戶上。我在漫天紛飛的落霞裡旋轉身子,看得到天空大片的雲朵。
夜裡,我用從瀘沽湖打來的清冷甘冽的水擦拭身體。把洗干淨的衣服晾在草地上,草地上盛開著雛菊和蒲公英。
在寂靜而廣闊的瀘沽湖上,我離城市的現實非常遙遠。裡格萬籟俱寂的夜色,月光的清澈和夜裡空氣的寒冷。被褥厚實柔軟,透過牆壁的小圓窗,能夠看到湖面上深藍的天空和如水的月光。
聽扎西說,冬天的裡格,像打翻了的奶酪,白茫茫一片。雪裡有羊奶的芳香。一小朵一小朵雪白干淨的雪花,安靜地在風裡面飄舞,在冬天黑暗而寂靜的夜空中。
在我的回憶裡,還有什麼呢?
在中國之南,雲之端,在大山深處,有一面湖水。那生活著一群善良勤勞,至情至性的人。讓我像親人一樣牽掛他們。
扎西大哥,今天廈門下雨了。陰的天。我在台燈下寫下了這些文字。
想念你們。想念湖水。
9 Apr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