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夢的美國女孩 或許是機票不湊巧的原因,從委內瑞拉去智利,需在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轉機。從波哥大登上“紅眼航班”,已經是夜裡12點了。當我拎著行李找到座位時,發現和我相鄰的左舷窗座位上,已經有乘客了。走近一看,是一個身著紅外套的年輕女人。不用說,她就是我今晚的旅伴了。
我來到跟前,把手中行李舉起來,送到上方的行李箱裡。這時,她抬起頭來,衝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借著閱讀燈射出的明亮光線,我看清了,她長長的臉形,眼睛很清亮,金黃色卷曲的頭發被她攏到耳後,臉盤被紅衣映得如塗了一層紅暈。她面帶著幾分拘謹,還有些羞澀,看上去非常漂亮。我看不出她是哪裡人,但覺得她不像到處闖蕩的人,文靜之中倒像一個淳樸的小學教師。
我也衝她一笑,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在她身邊坐下來。我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側身打量她,發現她個子修長,身材很好。此時她頭戴耳機,聽著音樂,神情很投入。當飛機要起飛時,她又像一個小學生,按照教科書上的要點,調整好自己的坐姿,靠在坐椅上,雙目微閉。直到飛機起飛升空平穩後,她才摘下耳機。
雖說時間挺晚了,她卻沒有睡意,有意要和我說話。可能她對身邊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異國旅客,心裡有些奇異,意欲了解。
“你好”,她轉過臉來,眼中流露出和善的笑意。我發現,那種單純而友善的眼神已經好久沒有遭遇過了,仿佛多少年來人們都是在猜疑的目光中生活。
“你好。”我回應著,看眼前羞澀尚存的姑娘,並沒有與他人交流時的戒備和緊張,覺得也不必防範。我知道,在五六個小時的漫長飛行中,如果有一個不覺陌生的旅伴,那真是幸事。
我有些好奇,也想用聊天打發時間:“你是哪裡人,從什麼地方來?”
“美國,科羅拉多洲。”她笑了。看我問話,她開始興奮起來,笑得很溫馨,很燦爛。我注意到,她的語音很優美,很耐聽,這音色對於我好像有些久違了。
巧的是,美國的科羅拉多州我曾經去過,印像很深。沒想到眼前這個姑娘就是在那大峽谷邊長大的,讓人有一種相逢的親切。“我去過科羅拉多州,大峽谷景色雄偉壯觀,但也很荒蕪。記得峽谷邊還有一個湖,好大一片水面,風景很漂亮。”見我這樣說起她的家鄉,她眼睛裡頓時流露出驚奇的喜悅。或許她沒想到,在異國飛機上遇到一個素不相識的東方人,竟然熟悉她生活過的地方。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阿特蘭蒂斯。”她臉上始終帶著善意的笑容,看來我的樣子不會讓人感到恐怖。她稍微停頓一下問:“你是哪裡人?”
“中國,濟南。”我回答得很簡單。
她聽了,似懂未懂,雖然點了一下頭,但眼神裡並不明白。我重復一遍:“中國”,我想讓她知道我是中國人就行了。
“你到過中國嗎,比如北京?”若是她到過中國就好說明具體位置了。
“沒有。”她搖搖頭,好像很遺憾,還有點不應該的難為情。
我循循善誘:“你了解中國嗎?比如說中國發生的事情。”
“不。我知道中國在哪裡,可是,從來也沒有去過,也不了解。”她很坦誠。
我馬上反應過來:“看來我是你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是嗎?”
“是。你知道,科羅拉多州的中國人並不多。”
我從包裡拿出帶來的畫冊,打開給她看,一頁頁介紹我所居住的城市,介紹海濱青島,介紹泰山,還有孔子。最後,我指著一張俯瞰體育場的精美照片說,我很喜歡這張照片,因為我的家在這條大路的邊上。我指給她具體的位置。
說完了,我也感到興奮。不知為什麼,我有底氣向美國人推介我是中國人,向他們介紹中國。要在十年前,我是沒有這個勇氣的,因為我曾在介紹中國時,遭遇過怠慢、疑問和輕蔑的眼神,讓我感到難過。今天我不再有這種自卑,因為中國已經不是那時的中國了。
“你什麼時候到過美國,去過什麼地方?”她關心起我來。
於是,我給她講述曾經在美國的經歷,講我眼中的美國,她一直那樣很有興趣地聽著,當我說起我喜歡美國電影音樂時,她睜大眼睛問:“你喜歡美國的電影音樂?”我說:“是的。”她問:“什麼電影?”眼裡充滿期待。“《音樂之聲》就非常好。”她聽了,興奮得馬上揮舞起兩只手,不顧他人,嘴裡大聲唱起了“刀、來、米”,邊唱邊在座位上跳。我的情緒隨著她的揮舞而升騰。等她唱完一段,我低聲唱了兩句“雪絨花”,此時她恨不能要跳華爾茲了。她可能還不完全懂得,《音樂之聲》的優美旋律和正義精神,是屬於全世界全人類的。
我們又聊電影,說起了好萊塢。我告訴她,在美國看電影還是在1994年,那時剛上映了《侏羅紀公園》,還有《西雅圖不眠之夜》、《日升》等。我說,看了《侏羅紀公園》讓我激動了好久,而這部電影在中國放映時已經是兩年後了,但是中國人並不喜歡這個冒險的恐龍世界,票房並不好。關於《西雅圖不眠之夜》她已經沒有印像了,我簡單講了一下故事情節,她想起來了,好像也看過。那個在美國當時影響至深的《日升》,她已經完全沒有記憶了。我說那時你小,可能記不清這些。
停了一會,我問她科羅拉多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爸爸媽媽,我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姐姐已經結婚了,弟弟也有女朋友了,也即將成婚。”她很甜甜笑著,伸手從腳下的兜裡掏出自己的皮夾子,迅速翻開,給我展示幾張照片。“這是爸爸媽媽在一起,他們60多歲了,已經退休在家,兩個人過得很幸福。”照片上的兩個人,看上去和藹可親,這是美國老人最典型的神態,我很欣賞。
“這是我的姐姐和丈夫,這個是弟弟,這個是他女朋友。”她一一向我展示每張照片,在此期間,臉上一直洋溢著幸福的喜悅。看著這幸福的一家人,我有些眼熱,在美國,人們生活在安逸之中,他們不必為生計過分操勞,盡管不甚富有,但其幸福感卻強得多。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差距。
“你這次旅行去智利做什麼,觀光還是上學。”我想知道她在做什麼。
“志願者。”她說了許多,我沒聽明白什麼意思,於是找同伴幫著翻譯,才知道她要去智利首都聖地亞哥南部一個城市裡做一年的天主教的志願者。
這我從來聞所未聞,不免有些驚異。“你去過智利?”
她搖搖頭:“沒有。”
“你在智利有親人?”
“沒有。”
“有朋友?”
“也沒有。”
“你會西班牙語?”
她依然搖搖頭,“不會。”
“那你怎麼要去智利?”
“是從當地教會介紹的,又聯系過了,所以才確定下來的。”她說得很平淡,好像沒有什麼不應該的。
我想知道她的動機,於是問:“那你是為了什麼?”
她回答說,“從小我知道上帝保佑人們,很忙碌,於是想長大以後幫著做點事。現在,我要去實現我的承諾。”
天啊,她要去幫幫上帝,多麼大膽而美好的夢想!我覺得,她的周身洋溢著金色光芒,她仿佛如端著蠟燭的女神,站在飛機上,平靜地看著我。我贊美她,說她很勇敢,未來一定會很好的。
這就是美國式的浪漫,讓我感慨萬分。一個完成學業踏上社會的美國姑娘,第一站竟選擇了遙遠的智利,為的就是實現一個神聖的夢想。從北美洲飛到南美洲,她舉目無親,語言不通,而她甘願在一年裡做出付出。這在中國是難以理解和接受的。
或許這就是美國生活方式和西方宗教的影響。我雖然不懂宗教,但知道凡是以《聖經》為教義的,總有天堂地獄類的去處,而生時的生活態度和取向,決定著自己的歸宿。在活著的時候,人無形中被籠罩在這種意念之中,被潛移默化影響著,言行中顧及這個歸宿,甚至以犧牲生時的利益去換取天堂地獄的分別。這種生為身後的信仰,與中國傳統白駒過隙、及時行樂的倡導格格不入。
此時,在我心目中,她如晨出的飛雁,正陽光地飛往自己夢中的太陽。我很敬佩這種精神,年輕時也有類似的浪漫夢想,不同的是只那樣想了想,而眼前的她卻執著地要將夢變成現實。這一點太難得了。或許我已經漠視夢想了,生活中早已失去了夢的色彩,多了些暮歸的滄桑。可是沒有夢想,人生還有什麼意義。我開始懷疑自己追尋夢想的衝動和勇敢太欠缺了,就如一張老唱片,總是在一種不知被誰設定好的軌跡上運行。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既是一種無奈,也是人性的悲哀。人生質量因為不能自由地選擇生活方式而大打折扣。
過後,她開始看小電視了,在那個窗口中窺視一個博大的世界。我看著她,突然想起了我多年前的當初,和她一樣滿懷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美好的期望。多少年下來,卻覺得夢想越來越少,生活得很不容易。我猛得發現,這些年的所有所得,都不及那個帶著憧憬和夢想的年輕。記得歌曲《瀟灑走一回》裡有句歌詞,叫做“我拿青春賭明天”,現在看來是本末倒置,我倒是想拿所有的一切去換青春。在我眼裡,青春的風采更為珍貴。
長夜即將過去了,再有一個多小時就要到目的地了,機上也開始填海關報單。我問她到了聖地亞哥怎麼去那個城市,她說有人來接她,然後再坐兩個多小時的汽車。我說了許多祝福的話,也希望她完成志願者生活以後到中國去,看看發展的中國。我拿出那本畫冊給她,還有聯絡手冊,送給她做紀念。她目光中流露出欣喜,高興地接過去,收了起來。
飛機在黎明的魚白中到達聖地亞哥,要下飛機了,我們相互道別。她說要感謝上帝讓我們成為旅伴,她會記住我的。沒想出關後,在機場出口又看到她,見接她的人正領著她走。這時她也看見了我,回過頭來站住,有些不舍地和我揮了揮手,又揮了揮手。
(2005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