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著眼睛這樣躺了許久,慢慢的酒有些醒了,師傅和悟空也陸續醒來。我們終於想到了今天還要出發去扎恩的事來。
不過師傅躺在皮子上對著屋頂想來想去,像我們這個走法,從扎恩翻到獨龍江再出來,我的時間是不夠的。
我是最早要回去上班的人,28號的飛機票在一個月前已買好了。這次的假期其實不算短了,幾乎可以和多年前的新疆行有得一比了。十六天。我還記得從新疆回到上海時,那種突然回到喧鬧塵世般的悵然和不習慣,所有的東西在我看來都變了一樣。不知這次回去會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半個月的時間在外飄蕩,對於一年到頭都工作忙碌單調的我來說,算是很奢侈的。雖然同事,朋友都不能理解為啥在外面可以呆那麼久,把全部的休假都用來出去,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我也懶得解釋,在他們眼中,我早成了怪人。
師傅在月底前回去就可以,而悟空是最不趕時間的人,他可以悠閑享受休假到下個月。超羨慕這只猴子。
我向往的生活方式是這樣的,做一段工作,然後出去游蕩,沒錢了,找工作,再游走。在喜歡的地方呆,直至終老。
如果有自己喜歡的工作,我也希望能在一個地方呆得長久,比如做一個鄉村的教師,畫唐卡的藝人,修補壁畫的人,我喜歡那些能專注做一輩子的事情。可能我那不安分的心才會長久的得到安慰。
不過現實是呆在嘈雜的城市干著一份日日需要花費大部分精力的工作,卻無可奈何,每年唯一值得期待就是那十多天的休假。
在松塔我們曾擔心獨龍江已封山而進不去,但松塔的人告訴我們那裡不下雪就不會封山的。一般都在十二月初。這樣的話,我們還能趕得上。
師傅算來算去決定還是要回貢山,坐車進獨龍江,這樣在裡面還能呆上好幾天,這樣是最快的了。
他想今晚就能回到貢山,這樣第二天就能進山了。可是我隱約覺得今天回不到貢山,能到丙中洛就已算很快了。
下午四點,時間已不早。師傅他們這一趟是極想走獨龍江的,我想要不是因為我這個拖累,他們早就翻山了吧。而我也想去那裡看看。既然去扎恩的時間不允許,那就返回貢山吧。
我們於是慢慢的爬起來准備要走了,實在是留戀那張牛皮呀,我回頭看看,陽光正灑在上面,玫紅色柔軟的大枕頭,我蓋在身上的深藍色外套,角落裡明黃色的櫃子,牛皮棕黃的花紋,木頭地板舊舊暗暗的顏色,一切都那麼和諧而溫暖,如同日日早晨上班前的溫暖被窩,無比誘惑著我再次躺下來。
我們理好東西准備走了,兩個老婦人笑著問我們怎麼不住在這兒呀,塞給我們幾只橘子。還要幫我們把大包背下去。
站在陽光下的院子裡,心裡真舍不得離開這樣好的地方。
慢慢的摸回公路,還沒上到路面,就眼看著有一輛越野車往我們要回去的地方開過去了。師傅後來說他那時就覺得我們今天是走不成了。
回到公路後,坐在路邊等車。昨天過來時,過路車還是很多的,連晚上也有,開來開去不時把我們的身上弄得全是灰塵。所以我們滿心希望,並不著急。
坐著等感覺身上有點冷了,太陽也有點斜了,於是我們往前走想找個避風的地方。
路上有幾個趕羊回去的人,背著孩子,挎著背簍,走得很快。師傅和悟空背著大包跟在她們身後,和羊群一起漫步的樣子非常有趣。
半路上有個女子背著個睡著了,把頭歪在一邊的胖娃娃在縫補著一件衣服。她也戴著紅軍帽,臉龐很年輕,手上的銀鐲子泛著暗啞的光澤。
陽光漸漸的斜了,我們坐在塊石頭邊,怎麼也等不來車,再往前村口有個蓋了一半的木樓,有老頭正在裡面奮力鋸著木頭。旁邊停了輛卡車。我們便過去打聽。老頭說這個時候應該沒有車再回丙中洛了。
我們於是坐在木樓旁的地上休息。老頭的話無疑讓師傅的計劃又泡了湯,這樣回貢山的時間又要推遲,意味著呆在獨龍江的時間也要縮短一天。
悟空靠在木柱子上抽煙,我在一旁發呆,看一只驕傲的黑公雞踱來踱去像背著手的人在散步。
悟空說他覺得我們不如就一直往前走,去察瓦龍吧。猴子有著良好而隨和的心態,他覺得去哪裡不太重要,主要是過程。
我說我們要不現在去扎恩吧。到那再問問情況。
師傅覺得還是回貢山是時間上最快的,算下來也確實如此。現在去扎恩天都快要黑了,老頭也說我們今天走不到。
時間越來越晚了。我又翻出了悟空的那張手繪地圖,閑著沒事就看起來,結果又看到了龍普村的手工陶器,就問那個老頭知道不,老頭倒真是知道的,他指給我們看村裡一家做陶人家的屋頂。
我和悟空決定下去看看。
從木樓旁就有條進村的捷徑,我們跳了下去,引得一群母雞大聲抗議著四處逃開。
夕陽下的龍普很是恬靜。藏式平平的屋頂上曬著南瓜和玉米。河水裡有陽光的余暉,如此安寧。
我們往村裡走,一個卷發,穿著嫩綠背心深紫色上衣的老頭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皮膚是那樣的黑,顯得和這裡的人很不一樣。他走得很快,一會兒就消失在牆角了。
順著路走下去,路的中間有條水溝,路都濕濕的,不太好走,幾個年輕人或坐或蹲在牆邊,互相談笑著,看見我們都很好奇的樣子。
悟空說他先去做陶的那家打探一下。於是我一個人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左手邊好像是個馬房,用泥巴壘起的土牆,地上堆著些粗粗的柴禾,兩旁的木柱子上掛著些顏色好看的舊東西,好像是裝飾馬鞍用的。
我又往前小心的繞過水塘走,一條黃狗站在梯子前瞪著我。
悟空回來了,說那家人家一下子找不到了。於是我走到牆邊,去問那些正在聊天的年輕人,他們好像聽不太懂漢語的,問他們做陶器的事,一個小伙子指指身後,我又看見了剛才的那個老頭,小伙子說他家就是做陶的。悟空說我剛才問過老頭的,可他好像不知道。
我們央求小伙子帶我們去老頭家,給我們翻譯一下。老頭的家在好幾間屋子的後面。高高的要爬樓,一個好像是他兒子的男子穿著紅衣服,帶著個小孩蹲在上面,他看上去還挺面善的。那個帶路的小伙子用當地話跟他們說了後,說讓我們進去看吧。
這家的狗很是凶,站在那裡叫,弄得我差點不敢爬梯子了。
進到屋裡,眼前一片黑暗。這間屋子很大,但沒有燈,唯一的光線就是牆上的兩扇不大的方形窗戶。就像在五裡和秋那桶看見的一樣,是個天然的畫框,但是在這裡,外面是油綠的田地,看上去反差很大,尤其是屋裡暗外面亮。給我的印像特別深,有點一下子驚艷的感覺。
很想拍照,但有點怕那個默不作聲的老頭,說要看陶器,他們便帶我們爬上了屋頂。還是上梯子。老頭的家裡到處是可以入畫的衣服或是木頭。
屋頂的一個角落,終於看到了那些做好的陶器,像是我們冬天吃暖鍋的那個樣子,不太大的,褚紅色,還有個像氏族社會出土的陶罐,敞著大口,但真的是粗曠樸實的。老頭的兒子說這些都是新做好的。
拍了些照就准備下去了,一回頭看見老頭默默的站在屋頂的一角,望著遠處在呆呆的出神,他的手裡不停的在念著那串白色的佛珠。他的手和佛珠差別真是太大了,可以用非洲人的皮膚來比喻他了。花白的頭發卷卷的,臉上刻滿皺紋。他靜靜的站在那裡,身後是逐漸變得青黑的群山和慢慢升起炊煙的藏屋。
我很想給他的臉來個特寫,可手中的鏡頭有限,又不敢跑到他身邊去對著他拍。在那樣的氛圍中,感覺他是個奇特的人。
謝過老頭一家出來,我和悟空都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家給人的感覺有些怪怪的,可能是沒有女人在的關系吧。我們幾乎是快步逃出來的。
回到師傅這裡,還是沒有車。
木屋前有幾只黑色的小豬正拱在一個木桶前搶著東西吃,豬太多,桶太小,難免就會有吃不到的小豬,只見一只特別健壯的家伙居然扎一個猛子以倒載蔥似的姿勢壓在別的豬頭上去桶裡吃東西。把別的豬都弄得哼哼叫,這情景把我們仨給逗樂了,笑了半天,沒車的煩惱也一掃而空。
天快暗了,今晚是走不了了。於是我們還是決定回到下午去過的那戶熱情的老婦人家投宿一晚。
摸到那戶人家天色已全黑了。她們看見我們倒是很意外。晚上家裡人都回來了,年輕的兒子放著影碟機。裡面是藏族高亢的歌聲。
屋裡居然還多了頭小牛,老婦人說是才出生不久的牛犢,就放在屋裡,那個抱著的小男孩很喜歡這頭小牛,像喜歡寵物般的一直要摸摸它。
碟片放到第二遍的時候,我們吃上了晚飯,有好幾個鄰居來串門,大家坐在地上一起看電視。好像是部香港的電視劇,他們抬著眼,看得非常認真。
晚飯還是胡蘿蔔炒蛋,和白天有點不太一樣,不知是用啥油炒的,有點腥味。悟空後來說他是幾乎不呼吸吞下去的。我倒還好。
吃完看了會兒電視就去休息。這邊好像只有這一間房的。容不下我們幾個的。我們晚上要睡在屋頂上了。
下午陽光好的時候曾上來看過,這邊風景非常的優美,群山環抱,藍天綠樹陽光,屋頂的棚裡有好些個大南瓜。還和師傅悟空在這上面玩了好一會兒。
不過晚上睡這裡好像會冷。我們爬上去時,看見老婦人早就為我們准備了厚厚的幾張地墊和暖和的被子。想得很周到。我們把帳篷支起來就去外面洗漱。
夜涼如水,屋外一邊,往上走,那裡有個很大的木桶,水渠接下來的水就不停的從這裡灌滿了又流出去,急急的。
戴著頭燈顫抖著刷了牙,洗了臉,水冰得有點刺骨。想到還要在這水裡洗腳,有點怕,縮著肩膀。
師傅說你就站在這個桶裡洗嘛。可是我沒那麼大的勇氣,太冷了。只能衝一會兒就把腳縮回來。不過挺有意思的是,洗完了居然覺得腳有點發熱了。
師傅和悟空還把襪子洗了。晾在屋頂的一根電線上。我們仨光著腳坐在帳篷外的墊子上吸煙,望著頭頂的星空,四周一片安靜,遠處群山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