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記-風景在路上XVII.告別阿裡

作者: ykkshijazhuang

導讀西行記 - 風景在路上 XVII. 告別阿裡 (1) 告別阿裡,我告別得了嗎?一年多了,我告別完了嗎? 喜歡《Hotel California》,是因為裡面一句歌詞: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如果讓我翻譯,我會把它譯作:你隨時都能結賬離開,卻永遠無法告別那裡。 正如阿裡之於我,擺擺手的功夫,留下一溜兒越野車塵,我就離開了,可是到現在一年多了,卻還在頻頻 ...

西行記 - 風景在路上 XVII. 告別阿裡

(1)

告別阿裡,我告別得了嗎?一年多了,我告別完了嗎?

喜歡《Hotel California》,是因為裡面一句歌詞: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如果讓我翻譯,我會把它譯作:你隨時都能結賬離開,卻永遠無法告別那裡。

正如阿裡之於我,擺擺手的功夫,留下一溜兒越野車塵,我就離開了,可是到現在一年多了,卻還在頻頻回首、與他依依惜別......

(2)

茫茫的雪域,白雪皚皚。阿裡就那樣把酷似東北林海雪原的景色,鋪在了整整三天的北線回程上。

真的是海女才盡了,雖然不願意承認。可是事實上,真的是沒有多少詞彙儲備可以描述那一路的雪景了。

只是,常常,常常會想起他,那蒼涼而俊美的雪峰,那在靜默中營造仙境的不知名的美麗的錯,那在遙遠的天邊與霧與雲相融相依的遼闊雪原,還有那在重巒雪障間執著地穿梭延伸的越野車轍......下雪的時候會想起他。仰望藍天的時候會想起他。一個人開車的時候會想起他。去到別的地方旅行的時候也會想起他。

想起他,心會隱隱地作痛。

多情應笑我,對一個地方竟如此地痴迷。

(3)

那天上午,車到拉孜,在一個樹杈形交叉路口,指了指那個向著與我們從桑桑過來的路相反方向延伸的土道,尼瑪師傅說了一句:那裡就是通往老定日的路;等下到下午,達娃就會從那裡去往樟木。達娃就是我。從去程就已經決定不再返回拉薩,而是在通往樟木最近的一個中轉站下車,隨便搭一輛車奔赴中尼邊境。尼瑪師傅的口氣淡淡的,我聽了卻無端地惆悵。

後來我們的車就停泊在那家農民旅館的院門口。尼瑪師傅又去附近的修配廠采購零部件,我們幾個則找吃飯的地方。

尼瑪師傅一再對我說:不要擔心,我會幫你聯系好去樟木的車。其實我從來也沒有擔心過,因為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在路上必有車。擔心的是尼瑪師傅。

農民旅館裡,大多數是過路的越野車。照例,司機的食宿是免費的。吃完飯回到那裡,尼瑪師傅就在院子的人群中打探了一圈兒,可是沒找到去樟木的車。但是從一位頭天剛從拉薩來的司機那裡,得知了傍晚會有若干輛車到達拉孜,其中會有去往樟木的車。又問清了那個司機到第二天早晨才會離開,尼瑪師傅就按住他的肩膀千叮嚀萬囑咐,最後又鄭重地拍了拍人家的肩膀,把我托付了出去。尼瑪師傅說過,在路上,所有的藏人司機都是朋友。荒郊野外碰到任何事情,都可以和過路的司機求助;回到拉薩據點,都會記得互相報答、互相感謝。

臨走的時候,尼瑪師傅還是不放心地對我說了一句:你放心,一定會找到車的。上了車,又把車窗搖開,不放心地望了我一眼,對我揮了揮手。然後,就拉著我一車的旅伴,扔下我一個人,走了,去往日喀則的方向。

回到秋陽暖暖的農民旅館院子,在長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淚流如注。

一個不知道是旅館的伙計還是住宿的司機的人,走到我跟前,笑著,對我說:別難過了;你的同伴走了,這裡還會有很多人幫助你的。我抬頭隔著墨鏡看了看他,覺得他的笑容裡有一股院子裡暖暖秋陽一樣的味道。於是對他點點頭,咧嘴做出笑容,繼續淚流如注。

那是我阿裡行程的最後一天,2005年9月17日,星期六。

(4)

在回程裡,間或,看到過幾只羚羊。酷似東北的梅花鹿,迅捷、機敏,體態輕靈。

羚羊很怕人,一聽到越野車的動靜,就飛也似的跑遠了。尼瑪師傅說,有時候,雪下得太大,羚羊找不到吃的,也會餓死。心裡就有一點點擔心,擔心可愛的羚羊會挨凍受餓。

從照片上看,那是在從日土到改則的路上,也就是2005年9月14日,星期三。

路過那個像仙境一樣的錯,則是在回程的第二天,從改則到錯勤的途中。

那個錯太靜太靜了,靜得像假的。或者,像一幅畫?不,是像夢境。那個錯不大,所以在地圖上找不到名字。

靜若處子,這個詞肯定是為那樣一片端莊沉靜的錯而誕生的。我執著地相信,有些詞是只為某些景致而存在的,不過被人濫用了。

輕輕地、輕輕地走近,生怕驚動了仙人的夢。那樣靜若處子的湖中,必然是會有仙人居住的。仙人在湖中做著夢,才營造出如夢境一樣的湖,成就了凡人眼中的仙境。或許,湖的對岸那一片雪峰上居住著的男神女神們,會跑到湖中游玩嬉戲,我痴痴地凝望,祈盼著能有幸目睹。可是終究,沒能收獲那樣一份額外的驚喜。

不過,能夠目睹仙境,已經無比地知足了。

(5)

第三天的時候,從錯欽到二十二道班的路上,是路過一片冰雪覆蓋的河灘的。

河沒有完全地結冰,河床上密密的大大的卵石,雖然被雪捂得嚴嚴實實的,卻都現出了圓潤的輪廓。有些地方還是有水的,可是水好像沒有流動;有些地方水還在流,彎彎曲曲地在覆雪的河床上畫下錯綜復雜不連貫也無規則的網狀細流。間或,有水草淺淺地浮出雪面,有一小塊一小塊的,還有一小片一小片的,均是枯黃的顏色。兩岸的山峰綿延起伏,都一律覆蓋著白皚皚的厚雪,少不得白白的雲在峰頂縈繞,一團團一重重,只是越往高空越輕盈越淡薄、直到漸漸地完全融入藍天。那情景,酷似東北的老家,深秋,河床還沒有完全凍結的時候,下了第一場大雪,恰好,溫度又沒有驟然降低到零點以下,所以水還是隱隱地在流,稀稀落落,不成形狀,卻是一番別樣的景致,歸那一時節獨有。

恍惚,差點忘記身在旅途,因為那與老家太相像的雪景。

雪峰下的冰雪平川上,也曾出現過十多頭吃草的犛牛。不知道是不是野生的?其實,就跟分辨不出野馬和家馬一樣,野生犛牛和家養犛牛我還是看不出任何區別的。只是,不管野生的,還是家養的,都希望他們好好的,在終日下雪的阿裡那麼冷的冬季,不要斷了口糧。那時還是九月中旬,就已經白雪皚皚了,往後,還不是更冷嗎?

如果是野生的,無論是犛牛、還是羚羊,都但願不要像野馬一樣絕跡;如果是家養的,則不希望放牧的藏民損失最貴重的家產。

周圍都是雪,雪下的野草雖然枯黃,但還是有充足的水分吧?看樣子那些犛牛吃得很香,我們也沒有打擾他們,只是為他們拍了幾張合影,就走了。

(6)

到那個有地熱溫泉的地方,是在快到二十二道班的時候,那麼那裡就應該是塔格架噴泉吧?

但是我們沒有看到噴泉,只看到蒸騰著水汽的好多泉眼,還有好多沸騰的水池。有溫泉源源不斷地從泉眼裡湧出,又順著山坡流淌到河裡,聽說那河水有好長一段是溫熱的。

我們下車去游蕩,看到了溫泉的山坡空地上好多好多空啤酒瓶和其它胡亂丟棄的不可降解垃圾,幾乎遍布了整座山。

可見阿裡並不像好幾年前出版的功略書所描繪般,是個不容易到達的地方。阿裡很容易到達,所以有很多人曾經到達,並且處處留下了醒目的印記,比起曾經被侯耀文臭貶的缺德居士所留“到此一游”的字跡,惡劣得許多、也更加難以清除。

哦,我也曾脫下鞋子和襪子,在溫泉池裡泡腳來著。但是水溫太高,隔十幾秒鐘就要把腳探出水面晾一晾,否則非燙破皮不可。尼瑪師傅也找了一個泉眼,洗了洗臉、又洗了洗頭。好像格桑和伽瑪也洗頭了吧,因為她們倆假小子留的是短發。

到大家都覺得渾身舒坦、懶洋洋的不想動彈了,就又不得不重新上路了。

此時此刻,停掉了暖氣的房間裡,溫度越來越低,雙腳漸漸變得冰涼。

好懷念那一天的溫泉啊,好想在溫泉裡泡夠了腳,再來滿嘴跑火車地侃游記。

(7)

回程的第三天,午飯是在二十二道班吃的吧?

晚餐肯定是到了桑桑以後吃的。

那個我們挨個被尼瑪師傅起藏文名字的地方,那個一邊喝啤酒一邊學說藏語“我沒醉”的地方,那個有溫馨的茶館、干淨的床單、厚軟的棉被的旅館,十二天之後,我們又回來了。

我們又回到了桑桑,卻是為了在第二天早上再早早地離去,告別阿裡。

第二天早晨,在桑桑的旅館裡吃飯的時候,尼瑪師傅為我們每個人都做了一團糌粑。我沒吃夠,還要,尼瑪師傅就又為我做了一大團。

後來,那團糌粑成了我在拉孜的晚飯。

那麼說來,那也是我們第二次到拉孜,因為去程的時候也是經過拉孜、在那裡吃了午飯的。

奇怪的是,對於去程的拉孜,沒有絲毫的印像了。

也許,是因為回程的拉孜,給了我刻骨銘心的痛吧。人們好像總是更傾向於記住曾經使自己心痛的一切,卻遺忘平淡的點點滴滴。

(8)

北線和南線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依舊持續一路的每到一處必喝酒的團隊風氣。拉薩啤酒濃濃的麥香,到了現在仍然讓我陶醉。

在改則,還是格桑、伽瑪和我請尼瑪師傅喝酒的。

尼瑪師傅給我們看他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墜子,裡面是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是一位帶著眼鏡、有著慈祥而睿智的眼神的長者。我們很快猜到,那是他的父親。

尼瑪師傅說,他的父親去世好多年了,在他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他常常很懷念父親,也很懷念父親在世時候的家,那時候家的氣氛,和後來不一樣。現在,即使兄弟姐妹都湊齊了、還拖家帶口的,家也仍然不熱鬧。

但是藏人是沒有墳墓的。人死了,在天葬之前,是要由法師超度亡靈的,然後分別在第七天、第二十一天、第三十五天和第四十九天做法事。然後,就再沒有任何其他的祭祀了。我想,這就是在全國很多地方都依然盛行的所謂頭七、三七、五七、七七行法事的來源了。只不過,到了漢地,一切都走了味,拖帶了諸多冗長的形式。

而我總以為,如果你懷念亡者,盡可以在心裡默默地想,何必一定要弄那麼大動靜來通知別人、宣傳給別人你在想念呢?真正發自心底的懷念,需要那麼多外在的形式和包裝嗎?融入塵土的一堆骷髏,水晶棺材裡的一具干屍,巨大金字塔墓中的木乃伊,有什麼實質意義的區別嗎?更關鍵的是,那些真是和懷念相關的存在嗎?我懷疑。而且那許多羅裡羅唆拖沓繁雜的祭祀,在我看來也不過是形式而已。既然是形式,就是秀給別人看的,而不是真正為了悼念亡者。

離開了藏地,活著也累、死了也累的生命狀態,輪回到幾世才是個頭兒啊?

活著的累,對於我,恐怕也是一時半會兒擺脫不了的;但是如果我死了,一定要愛我的人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裡。他要是想我,就在心裡默默地想好了。他要是不想我,我的靈魂也不會有絲毫的抱怨。

尼瑪師傅還說,他是家中九兄弟中最小的一個,所以深得父親的寵愛。他不願意上學,父親就沒有逼迫他。所以,他幾乎一天學也沒上過。所以,尼瑪師傅不識字,既不識藏文、也不識漢文。

但是,我想,那一定是一個深有涵養的父親,能夠把幾乎一天學也沒有上過的兒子調教得如此通達禮節、與人為善。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因為原本,書本知識的多少與個人修養的深淺,就不存在正比關系的。

我們問尼瑪師傅,沒上學後不後悔?尼瑪師傅說,沒覺得後悔,但還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好好上學、好好讀書。尼瑪師傅有個四歲的女兒,很調皮、很可愛、很任性。每次尼瑪師傅出車跑長途,就會把女兒托付給姐姐。孩子的媽媽在外地上班,想了很多辦法也調不到拉薩來。每次尼瑪師傅打電話給家裡,女兒總會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帶什麼好東西回來。

尼瑪師傅說,他女兒現在的名字不是他當初起的本名,而是後來請一位有名的高僧給起的,叫貝瑪拉姆,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名字。用他的原話說,那可不是一般的名字!

藏人是沒有姓的,不論平民與貴族。所以,尼瑪師傅的全名叫尼瑪次仁,但他的女兒叫的是和父名母名都沒有關聯的另外幾個字。

尼瑪師傅不識字,但是也會誦經文。六字真言的標准讀音,我是那天晚上從尼瑪師傅那裡學來的。

尼瑪師傅還給我們講了藏地的許多習俗,告訴我們藏人雖然吃葷但是不吃帶尖爪的動物,比如貓、狗、家禽飛鳥。至於藏人不吃魚,倒是很容易理解,尼瑪師傅就給我們講“冬天的魚皇上也見不到、夏天的魚鬼也不吃”的俗語。

也記得那天,可能因為旅館太潮了吧,居然不知從哪裡飛來一只蚊子,落在尼瑪師傅的胳膊上。尼瑪師傅舉起另一只胳膊,卻不去打蚊子,只是用手掌當扇子吹風,直到把蚊子攆開。我就問他,是不是因為信佛、不殺生,所以不打蚊子?尼瑪師傅說是。我就問:蚊子是害蟲,連害蟲都不打嗎?尼瑪師傅說:生靈就是生靈,無所謂害蟲不害蟲的。我表示理解。

可是當那個蚊子撲到我的鼻子跟前時,我還是一拍手就把它荼毒了。

(9)

這好像就是大致北線的行程了吧?真的是語無倫次了。陳述的時間順序有點亂套,既不是倒敘,又不是直敘。

在錯勤和桑桑,我們照例也是喝了酒的。但是具體的情形,已經沒有什麼印像了。

只是在拉孜,剩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沒有喝。

在阿裡,南線北線,我們喝了一路的酒。

卻恰是在告別阿裡的夜晚,沒有人與我分享拉薩啤酒那濃濃的麥香。

(10)

什麼時候,有誰,能請我喝一杯瓶裝的拉薩啤酒、陪我一起告別阿裡嗎?拜托了。

心,又在隱隱地作痛。

如果你也愛過一個人,如果你也愛過一個地方,如果你也嘗過心痛的滋味,如果你也體會過什麼叫絕望,那就拜托了。

海女

2007年1月9日 - 11日凌晨 於大連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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