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之神一直想單獨為崩密列寫一章。
但我沒有合適的語言。
在記憶中艱難前行，我被卷繞在叢林裡。陽光透過樹梢漏下來，每每以為那是一個光明的出口，走過去卻是巨大的殘垣斷壁。
亂石堆疊，堵住去路，也堵住所有語言。
無力描繪。我和同伴坐在崩密列的斷階上，沉默著。
眼前的崩密列，完全沒有章法。應該是主殿的位置，高高地隆起一堆巨大的石頭。巨石堆的頂上，拔升起一叢樹。抬頭望去，就像長在太陽裡的旗幟。
來之前看過的資料裡，有一句很傳神的話。仿佛是誰，帶著一股巨大的仇恨，把崩密列一手推倒。
是原地推倒。
這巨大的力量，來自叢林之神吧。
前方的高處傳來人聲。我和同伴仰高了頭望上去。
人聲從樹上傳來。很高的一棵樹，人們在上面搭了架子，正想方設法把橫生的枝干砍下來。
他們不會把整棵樹砍倒。那樹恐怕也生長了上百年，根系一定龐大復雜，難以鏟除。但是任由這樹長下去，崩密列靠著它的這面牆也一定會倒塌。
They’re cutting the tree.還沒有真正進入崩密列，導游就遠遠地指著這棵樹給我們看。
他說tree的時候，發音很像dree，但他仍然是我這一路上碰到的英文最好的當地人。
這個年輕的小伙子不是專業導游，他甚至穿著印有POLICE字樣的T恤。當我和同伴沿著林間古舊的石板路向一片廢墟的崩密列走過去時，他像一只貓一樣，靜靜地貼身跟上來，時不時伸出一只手指路：This way, Madam.
看過很多攻略都說崩密列地形復雜，沒有當地向導極易迷失其中，於是我們也就同意了小伙子的帶路。
密林裡現出一堆倒塌的巨石，那就是崩密列的大門，以一種拒絕的姿態迎接我們。無路可走，小伙子指著旁邊的一堵牆。
Should we climb up？我不大肯定。
Yes, climb up and then down there.小伙子點點頭。
從未想過要以這樣的方式造訪崩密列，第一個動作就是爬牆。猝不及防，卻無法推搪。
踏著高高低低的石頭翻過南牆，進入雜草叢生的西院，穿過只剩粗大基柱的西門，再折向被亂石堆填住入口的北門。攀爬、穿越，重復又重復。暈頭轉向中，驟然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斷垣高處，眼前一堆黝黑雜亂的巨石，就是曾經的參天高塔。
崩密列內院東牆至南門一帶，有簡單搭建的木板棧道。走過一遭，就知道崩密列的建制跟吳哥其他的神廟一樣規規矩矩，四方城門，中央主殿。但如果從來沒來過，確實難以找到進入的門徑。曾經恢弘壯觀的殿堂、高塔，基本上都已倒塌損毀，取而代之的，是蓊郁的熱帶叢林。纏繞的藤蔓，伸展的根須，見縫插針，無孔不入，深深地楔入殘存的門廊短壁。
叢林與崩密列的鬥爭不知道始於何時，也不知道會在哪天結束。看起來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爭鬥中，崩密列已經失敗。但在石壁與叢林的交纏中，我卻看到一種別樣的風采，一邊是鍥而不舍，一邊是雖敗猶榮。
忽然想起看過的崩密列游記裡的一句話。
無論男人女人，能做到像崩密列那樣就不錯了。
什麼意思？同伴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我們沉默著，對著眼前的頹垣斷瓦發呆。莫名其妙地，另一個句子在我腦裡跳了出來。
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但有誰看過她年輕時的容顏？整個吳哥，曾經深藏在密密的叢林裡。亨利把遮住陽光的部分砍掉了，吳哥露出了蒼老而美麗的容顏。但是根深蒂固的叢林，依然在蓬勃地生長。
來到吳哥，沒有人會繞過塔布蘢寺。加亞瓦曼七世為母親建造的這座神廟，如今已經成了真正的叢林密室。熱帶植物巨大的根莖與神殿互相盤繞，密不可分，連顏色也統一長成古老的瓦青色。據說，自從19世紀亨利發現吳哥遺址以來，塔布蘢就從未修繕過，因為叢林植物的根莖已經徹底侵占了神殿的肌體，渾然一體，不可分割了。
其他還未被侵入的寺廟，當然就要認真保護。吳哥躺在叢林裡，但要靠近吳哥的寺廟，就要遠離樹木，忍受烈日的炙烤。吳哥的修繕，也一直沒有停過吧。我們這一次就無法進入巴方寺，因為正在維修。還有周薩寺，承擔維修任務的，恰是中國的工程隊。
有人懷疑中國的維修人員是否真正了解吳哥對高棉人的意義，是否明白怎麼維修才對。而我更關心專家們對於如何維修的另外一層爭論，就是在叢林和遺址之間如何選擇。
如果不作選擇，結局是顯而易見的。今天的塔布蘢，應該就是昨天的崩密列，而今天的崩密列，大概也就是明天的塔布蘢。
沒有誰舍得吳哥的消失。
但如果是大自然要把她召回，我們應該抵抗嗎？
太陽下山後，涼風漸起。我坐在風馳電掣的Tuk Tuk車上，看著兩邊蓊郁的叢林，神秘如同鬼魅。密林裡，仿佛湧動著一股氣息，有點陰暗，有點清涼。但是，很鮮活。
我想了又想，始終不知道在吳哥與叢林的交戰中，我該站在哪一邊。
(崩密列主殿高塔現在已成一片廢墟。)
(崩密列的一角，可以看到叢林的深深侵蝕。)
(塔布蘢寺，大樹就這樣壓塌神殿。)
(塔布蘢寺，左手的石頭與右手的樹干，顏色已難以區分。)
(塔布蘢，大樹的力量與偉岸成為矚目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