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西遞下午三點半,我們准時坐上了去西遞的班車。車上遇浙大一大一女生,一個人自助游西遞、宏村,勇氣可嘉!售票員鄭先生是徽州文化的推崇者,極健談,我們幾個去西遞的人索性將他圍在了中間,聽他用方言頗重的普通話侃徽州文化也是個樂趣。一個小時的路程,不知不覺中就過去了。
四點三十五分,車子停在了西遞的村外。人剛下車,東西南北尚未分清,就有一群村婦和小孩圍了上來,以十二分的熱情向我們介紹各自旅館的好處。計劃中,我們今晚是要夜宿宏村的,可此時已近日落,古老的西遞到底會是什麼樣子呢?會羈絆住我們前行的腳步嗎?帶著這些疑問,我們推辭了村婦的盛情,一個轉身,就跨進了歷史的故道。
跟著導游,在村中穿街過巷,在屋裡穿堂入室,我突然有了很強的錯位感,猶如行走在滄桑而幽暗的歷史窄道裡,一切時髦的喧鬧的浮躁的仿佛都成了隔世的煙塵。
村口高大巍峨的牌坊在斜陽下拖著長長的影子,恍惚中還是舊時的風月;瑞玉庭的錯字楹聯①,不知是叫人感慨古人的智慧,還是反思今人的投機?桃李園裡“青菜太守”黃元治②手書《醉翁亭記》的漆雕,當誨人於無聲之中吧;西園的“松、石、竹、梅”的雕花漏窗,真乃稀世精品,令人嘆為觀止;大夫第“作退一步想”的石雕題額,恐怕更多的道出的是官場的無奈;敬愛堂裡朱熹所書的“孝”字,不正是中國封建社會綿延數千年的文化基石麼?履福堂裡“第一等好事”的楹聯③,展示的是封建文人解也解不開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情結;膺福堂門罩上“龍頭鳳尾”的磚雕,寄托的該是主人“善始善終”的期盼吧!而追慕堂,總使我想起孔子“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的告誡。可惜的是迪吉堂,因為去的時間晚,只好當面錯過了。
當夕陽的最後一抹余暉點染著西天的晚霞時,整個村子便籠罩在一片幽微之中。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聽著腳下脆脆的聲響,好似“點滴到天明”的苦雨,落在階前;兩邊黑白斑駁的高牆,為小巷添了幾分幽深和寂寥;縱橫交錯的馬頭牆,昂首馳空了一天,似乎有了一絲倦意;屋頂上裊裊升起的炊煙,使這凝固著的村莊有了生動和親切的意味;村後的那條小溪,還在流淌著,仿佛訴說著數百年來無數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我突然覺得時間走到這裡,就好像步入了一個迷宮,它沉迷於這樣的街巷,只是來回不停地穿梭著,卻再也不肯出來了,於是西園裡的那口老井還一如當初的樣子,依舊很豐沛,依舊很清冽,依舊被水桶反復地吊起,衝洗著平白而散淡的歲月。
西遞被稱為“中國明清民居博物館”,和皇家建築的富麗堂皇、恢宏壯觀相比,我以為西遞的民居是自然古樸的,是隱僻典雅的,也許少了幾分威嚴,卻多了幾分人間的煙火。
整個村落隱於青山綠水之間,四周是清新的田園,遠遠望去,灰白的牆,黛青的瓦,不矯飾,不做作,與自然環境相和諧,線條是極其的簡潔洗煉,平實樸素中透著超塵拔俗;可進入到民居的內部,卻會發現,無論是住家的民居,還是祭祀的宗祠,無不遵從儒家倫理,篤守古制遺風,講究風水理論,追求古樸厚重;牆上只開小窗,靠天井采光,不僅合“暗室生財”、“四水歸明堂”之意,也造成室內光線晦暗,具有隱僻安全之感;而其典雅的風格,則主要體現在精美的“三雕”(磚雕、石雕、木雕)和屋內的陳設上,既精巧細膩,栩栩如生,又典正雅致,莊重高潔。
我很想留下來,在那些古舊的房子裡,傾聽一下來自久遠年代的聲音,可我們終究還是走了。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西遞沒有羈留住我們的腳步,我知道不是西遞不能,而是因為我們本身就是過客,時間可以在西遞徜徉,而我們卻要在時間中不停地行走。
晚上,在打車去宏村的路上,我聽司機說,西遞的老百姓每年每人,僅能從門票收入中拿到三百元,我不禁驚呆了,三百元!他們拿什麼來修繕和保護這些古老甚至有些破敗的建築呢?我忽然有些明白,村婦為何不遺余力地拉我們到她們家去住宿,但我不能明白,西遞這先人留下的寶貴遺產,我們到底還能守用多久?!
①:錯字聯是:快樂每從辛苦得,便宜多從吃虧來。書寫者將“快”字橫折豎上的一豎,移到“辛”字下,變成一橫,於是“辛”字就多一橫;又將“多”字上的第一點,移到“虧”(為繁體)字上,“虧”字便多一點,其中所包含的哲理耐人尋味。
②:黃元治,黟縣西武黃村人,非書法名家,在任西安太守時,當地人稱之為“青菜太守”,晚年歸鄉,房無一幢,田無一塊,只得借住宗祠。桃李園主人將其請到西遞講學,並將其書寫的《醉翁亭記》永久性懸掛。
③:此聯是: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便是讀書。
(五)夜游宏村
我們抵達宏村時,已是晚上七點多,等一切安排停當,且填飽肚子時,已是十點前後了。盡管陰歷六月廿九日的夜晚沒有清朗如水的月色,但我們還是決定要夜游宏村。
夜,在鄉村裡來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純。黑黝黝的巷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行人,而兩邊的高牆深院,更是不聞有人語聲,只有“牛腸”――水圳裡的流水在發出嘩嘩的聲響,用手電照水面,竟有游魚在逆水而上。沿著水圳走了不久,就來到一塊較開闊的地方,有店鋪還在營業,也有老人在外面納涼。問其中一位老大娘,到南湖怎麼走?老大娘很是熱心,帶著我們走了一截,然後又指了方向。和老大娘稱謝道別後,走了不遠,我們就發現這裡似曾相識,仔細一辨認,原來是我們來時下車的村口。這時,已不見幢幢的人影,只有兩株高大的古樹,在昏黃的燈光下很是惹眼,我們用手電照看樹上的標牌,才知道一株是紅楊,一株是銀杏。同行的小辣椒突然興奮地叫道,“牛角!牛角!這兩棵樹是牛角!”。第二天,小辣椒的說法從導游那裡得到了證實,而且我們還進一步知道,村裡人辦紅白喜事,都要向這一對風水寶樹討吉利,嫁娶的花嬌要繞紅楊轉三圈,而出殯的棺槨要繞銀杏轉三圈。
再往前走,就到了村外,黑魆魆的一片,偶有熒火蟲飛過,一閃一閃的,煞是好看。而此時的耳際,卻有了自然的歌唱,有蛙鳴,有蟲吟,仿佛一首田園交響樂。黑暗中,有歪斜著的高大黑影,拿手電一照,原來是數人合抱的楊樹,而樹下就躺著靜謐的“牛肚”――南湖了。一路上鮮有人跡,到了這裡卻多了起來,只是他們不似我們這般閑逛,卻是成雙結對地,沉浸在湖邊清涼的兩人世界裡,叫人看了好生羨慕!
踏著湖堤上的石子路,散漫而行,清風徐來之際,有幽芬撲鼻,好似荷香。借著手電的微光一看,果然是田田的荷葉,臨水照花,宛若仙子。微風過去,荷葉便婆娑起舞,翩若驚鴻,這綽約的風姿,剎那間也就有了萬般的風致。有魚在荷的莖蔓間戲水,使人不禁想起“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的詩句來。而青碧如玉的蓮蓬,則狀若銅鈴,但見風過荷蕩,卻不聞有清脆的鈴響。陽歷八月,已過了荷花盛開的季節,然而也有少數不喜歡湊熱鬧的荷花,於“眾芳搖落”之際,才“獨暄妍”,占盡了這滿塘的風情。夾於荷葉之間的,是穿湖而過的一道長堤,堤上有石拱橋一座。要是白天,立於橋上,搖曳的荷葉便落在腳下,使人會有凌波微步之感,而橋又是湖上的最高點,站在橋上欣賞四周的風景,恰如詩人卞之琳所寫:“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想來定當別有趣味!
可惜的是,當晚的夜色是漆黑如墨,倘若有薄如蟬翼的月光,輕籠著南湖,想一想岸邊那參差斑駁的樹影,水中那華蓋般婀娜多姿的荷葉以及對岸朦朦朧朧的村莊,那一定是虛無縹緲般的夢境了,於是就可以站在湖心的長堤上,一邊緩緩地行,一邊輕輕地吟誦著朱自清先生名篇――《荷塘月色》。
逛完了南湖,我們該返回了。夜色下,我們也不知道往哪裡走,但好在有旅館裡老板娘的叮囑,只要逆水而上,就能找到我們住處――居善堂。依舊是小巷,是高牆,但已不是來時的路,就是這一差別,竟將我們引到了本沒打算去的“牛胃”――月沼。不期而遇的相逢,叫人有點欣喜!可黑暗中,我們並不見月沼的真容。不過,在那裡還是遇見了一件有趣的事,有幾個男子和一個女子,在月沼的兩邊對歌。歌聲很美,沒有音樂做伴奏,卻有了山野的純樸味。月沼四周皆是高牆深院,有極好的回音效果,況且此時又是夜闌人靜,於是那歌聲便在水面上空,盤旋歷久,余音裊裊。
回到居善堂時,已是十一點多了。當時,還見老板余先生在庭院裡和幾個青年在聊天,可等我們一切都妥當後,卻已是人去院空。這樣的夜晚,我們遠離塵囂,在鄉村純粹的寂靜與黑暗中,或躺在竹椅上,或坐在石條上,喝著茶,聊著天,便仿佛是回到了久遠的童年時的夏夜……
(六)水墨宏村
宏村是一幅水墨畫卷,其美,美在色之淡雅,美在水之靈秀,也美在意境之高遠。它有大寫意的瀟灑,也有工筆畫的細膩;它是嫻靜的,又是靈動的;它不驚艷,也不媚俗;它簡約而不簡單,繁復而不繁雜;它幽深而不晦暗,狹窄而不逼仄。它是如此的恰到好處,添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與四季時令,與遠山近水,相和諧,相輝映。
水是畫卷的靈魂。它涵養的是氣息,流溢的是韻致,孕育的是靈性。九曲十彎的水圳終年潺湲,流過家家戶戶,有背駝如弓的老人在圳上浣洗,古巷裡回蕩著清脆的搗衣聲,而歲月便在這搗衣聲裡被漂洗發白;月沼是靜美的,平滑如鏡的水面,倒映著黑白蕪雜的高牆,也倒映著藍天白雲,這天光與水色,這粉牆與黛瓦,便在寧靜安詳中融為一體。偶有鴨子戲水,打碎了鏡面,有了晃動的波痕,於是水中的倒影就有了恍惚的神韻。
村外的南湖,這一片並不大的水域,可傍著這樣的村莊,就有了開闊的氣像,就有了深遠的意境。湖的前面是空曠的田野,而遠處則是綿亙起伏的群山,若立於湖畔的高樓,極目遠眺,當會思接千載,神游萬裡;若立於湖的對岸,再向村子的方向望去,依舊是粉牆黛瓦,依舊是黑白分明的簡潔線條,可映在南湖裡的倒影,就有了綿延的氣勢;村後蘊含氤氳之氣的青山,也恬靜地鋪展在湖面上,成了這幅山水畫卷的粉底;村中不知誰家的屋頂,有炊煙裊裊娉娉地升起,給這靜謐的湖光山色,憑添了幾分生動和流韻。湖中長堤兩側的荷葉,婷婷玉立,每每風起,便搖曳生姿,清香沁鼻;而岸邊的楊柳,則碧絲千垂,又好似長袖善舞。
南湖其實形如弓,弓弦是村莊一側的直岸,弓背是弧形的湖堤,而貫穿湖心的堤壩,則是箭矢。箭矢引而不發,瞄准的就是那層巒疊嶂之外的世界,那些從宏村走出去的士人或商人,就是散落在外面的箭頭。而坐落在湖邊的南湖書院呢?該是最初的彎弓搭箭的人了吧?!
建築是畫卷的主體。宏村這一幅水墨丹青,要是沒有了那些建築,水,它的靈魂也就無處安身。這裡的建築,從外形上來看,幾乎不用曲線條,牆是高大的直起直落,檐是不做翹曲的橫陳,即便是馬頭牆,雖高低錯落,層次分明,卻仍是直來直往,於簡約中見大方。色彩呢,也許有些單調,不是黑的瓦,就是白的牆,而黑與白在歷經歲月的風吹雨打之後,就有了斑駁的痕跡,就有了滄桑的氣息;而誰家的牆頭,爬滿了綠央央的青藤,或竟開了燦爛的黃花,於是這一點的綠和黃,就給這嫻靜的黑白世界添了幾許生機與活力。
沿著古老而幽深的巷子,踏在發亮的青石板路上,循著古圳裡的流水,穿家過戶,那建築裡的細節就一一地向你展開了。“民間故宮”承志堂最叫人嘆為觀止的,就是其精美的木雕!你可以輕撫鏤空的窗欞隔扇,可以欣賞橫梁上精雕細刻的“宴官圖”和“百子鬧元宵”,也可以對著“漁、樵、耕、讀”這四根木雕立柱進行沉思。承志堂的主人早已淹沒在歷史的風塵中,而這些藝術珍品卻在百余年之後,散發出更加迷人的光輝!德義堂最妙的是水,引古圳之水穿堂入室,鑿一水池,池中養游魚數尾;又在池邊砌一花台,台中植牡丹一株,寒來暑往,竟已百年,而紅顏依舊,風流如昔。有人說,樹人堂院牆中鋪設的銅錢形圖案,意味著做官的主人有價值取向的蛻變,但我卻在想,是不是可以做另一種解讀:銅錢外形的外圓內方,不正是中國古人的人格理想麼?
文化是畫卷的底蘊。徜徉在宏村,你可以處處感受到傳統文化的濃厚氣息。村子按牛形進行設計,是文化的,它滲透著人居與自然相和諧的風水理念;那些雕梁畫棟是文化的,它們不僅是民間匠人的藝術結晶,也是徽州朱子理學淵源的體現;楹聯,本就是傳統文化的一支奇葩,而徽州民居內的古楹聯,無論是處世哲理類,崇儒重教類,還是言志類,都將其文化的功用發揮到了極致;南湖書院自然也是文化的,但它更是傳播與弘揚文化的場所,是宏村百年樹人的根基;就連那些商人也被稱為儒商,在科舉道路上走不通的時候,他們選擇了被當時社會所鄙夷的商業,而深厚的文化底蘊則使他們在商海的沉浮中,最終以智慧而取勝,稱雄商界二百余年。
宏村,就是這樣的一幅水墨畫卷,在水、建築和文化的融合為一裡,成為了“中國畫裡的鄉村”!

(西遞)

(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