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風9908號
那是一次部門出游,自己一點兒功課沒做,所以,慚愧,我連那個小島的名字都叫不上,只知道地處大亞灣。
出發時天氣就不太好,不過誰都沒有在意,大家在旅游車裡一路熱情高漲,傍晚時分批乘快艇上了島。住處是一棟空空蕩蕩的別墅,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好多房間,我們各人抱著自己的睡墊到處亂竄,尋找好睡處,饒是如此,還是遺漏了一間地下室,便宜了一對萌芽狀態的小情侶。大家一邊忙一邊樂,誰也沒有留意外面風雨幾何。
我手腳慢了點,在一個大房間跟幾位同事男男女女地擺成了一個大通鋪,當然也可以說我偏愛大隱隱於斯看似近實則遠鬧中取靜風景這邊獨好。通鋪,誰也說不成悄悄話,大家裹著被子各做各的夢吧。
縮在被子裡想的是我包裡的一封信,那時候,寫一封信不容易,稿紙若干張、墨水若干滴,筆尖正面磨完反面磨,否則很快就禿得跟毛筆似的。信寫完了,留在身邊咂摸兩天,有沒有錯別字啊?有沒有不妥的話呀?寄出去的信可就潑出去的水了啊,想悔都沒法悔。那收信的人,永遠像個影子,模模糊糊地在遠方,說看不真切吧,有時候又明明白白地一回身,衝你一笑。這一笑,又讓多少字字句句義無返顧地湧出筆尖,鑽進信封,拍拍翅膀朝著遠方飛去了。
我正閉著眼睛抒情,就感到有人推我,用不算大但足夠所有人聽見的聲音說:“噯!去看海吧!”
聲音的主人叫貝豐,換了別人必有起哄,貝豐做什麼事都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只有他能受這種禮遇,我閉著眼睛的時候這樣想。待我爬起來睜開眼睛,才看到房間裡的情形:一個人鑽進被窩試圖睡覺,另一個人要跟她一起去看海,其他人圍成一圈打撲克,沒有人朝這兩人看上一眼――什麼“大隱”?分明是“大凸”!藍的和貝豐,不知道是誰拜誰所賜!
礙於情面,雖有些恨恨的,還是從被窩出來,拿上一把傘,跟他出門了。
風很大――如果知道是台風來了,當然不會出門的,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只是覺得風很大。一出門,我就不得不把裙擺裹成團攥在手裡,另一只手一直在跟那把總想脫手而出的傘搏鬥。後來跟貝豐一直往山上走,風越來越大,只好收了傘,心裡想這樣大的風,雨必然是不密的吧。
在半山腰上站定,看海。海是不平靜,不過在沙灘上也沒有造出太大的浪,只是遠離岸邊的地方,總是隨著海的湧動現出一串白色的浪花,在黑魖魖的水面上,像一柄閃著寒光的劍。
“那是什麼?”我指著那柄劍,問貝豐。
“我不知道。”貝豐看了看,很認真地說。
我沒轍了。
呆了一會兒,貝豐突然又開口:“我真的覺得從動脈取血太殘酷了。”
我一時犯暈,後來反應過來:他們做實驗,免疫兔子後取它的全身血,一般都是用很粗的取血針扎到心髒主動脈,血就沽沽地流出來,有時候還要左右開弓打兔子耳光讓它興奮起來,血才流得快。可輪到貝豐做,他無視規程,把針扎到兔子耳朵上,像打點滴似的取血,經理問他為什麼這樣,他說:“我覺得從動脈取血太殘酷了。”把經理的臉都氣白了。
我跟他們不是一個組,工作地點也不在一處,這事說深了我也不懂,但從耳朵上取全身血,讓我想起“凌遲”,我干巴巴地說:“是殘酷。”
兩人無語,過了一會兒,貝豐又開口了:“我交了入黨申請書了,李老師當時說了好幾聲‘難得’,可為什麼還沒有人找我談話呢?”
這事兒可不是隔一個組那麼簡單了,我的回答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可能他還沒有看完吧。”
我已經在這凄風冷雨裡站夠了,想說回去,這什候從山上下來一個老頭兒,看見我們就衝我們笑,我趕緊指著海裡的那道白問他:“那是什麼?為什麼就那裡有浪呢?”
老頭兒笑咪咪地說:“那裡有一塊礁石,海水打在上面,當然就有浪了。”
原來如此,無風不起浪,有石浪更大!
“刮台風了,回屋裡去吧!”老頭兒又說。
台風?那我絕沒有理由再在這裡站下去了,貝豐在我一推之下也轉身開步走。可能是心理原因,覺得風比剛才大了很多,路也濕滑,我一手捏著裙子,一手捏著雨傘,手臂的平衡作用喪失90%,只好摔了一跤。爬起來,但見衣裙濕,不知心恨誰。
回去換了干淨的衣服,重新鑽進被窩,這回很快睡著了。
早上被屋裡的一片嘈雜聲吵醒了,很多人的睡墊濕透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濕了半邊,雨是從沒關嚴的門縫窗縫橫著進來的。有人想出門,剛松開門栓,就有風聲呼嘯而入,似乎有千軍萬馬在攻城,趕快上去一個人幫忙再把門栓住,出不去了。
真的是台風啊!
亂哄哄的空氣裡還有一絲興奮的味道,早飯大家吃隨車帶來的儲備,飯後大家聚在客廳裡嘻嘻哈哈地聲討活動的組織者,比誰的衣服濕得更多更狼狽。那種場合裡,只要有那麼兩三個能鬧的,大家就都不寂寞,至於貝豐,只要不提出“去看海”這種建議,也可以安然了。
中午時大家一致決定還是去餐廳,雖然我們帶來了成箱成筐的水果餅干礦泉水,但看看一上午的消耗就人人自危了。而且我們的胃還是喜歡廚房裡端出來的熱飯熱菜。
門是一定要出的了,好在餐廳不遠,50米外,我們三五成群,手拉著手,在風裡上坡下坡,連滾帶爬,倒都全須全尾地轉移到了餐廳。
吃完飯沒有人再冒險回去,二十幾個人散落在這幾層樓裡各自混時間等晚飯。這樓四周全是落地玻璃,四面的風景一覽無余。我看到有棷樹橫陳在海岸邊,樹葉子像飄起來的長頭發明明白白提示著風的痕跡。在玻璃裡聽不到風聲,像在看一部默片,涼森森的寒意卻滲進來,我不禁又像一把篦子那樣去篦我包裡的那封信,說了什麼嗎?這一次能收到回信嗎?
從前習慣了我說你聽,現在習慣了我寫你讀,看你的背影,是“習慣”,你一回頭,對我來說,那是“驚喜”!
冷的感覺,是從肩頭開始不可遏抑不可阻止地蔓延,暗地裡哆嗦了兩下,心卻陡然痛起來。這種無來由的不舒服讓人無助甚至有些絕望,這信,到底應該怎麼寫?
……
“去打牌嗎?”――貝豐!!!
“我不會打。”我說的是實話。
“Ally她們只有兩個人,她們讓我來叫你的。”順著貝豐的手指,看到Ally遠遠地朝這邊看。
我不會打牌,貝豐比我好一點點,Ally兩個是牌油子,一輪一輪地贏我們贏得索然無味。後來經理叫走她們去談事情,她倆如蒙大赦的表情好誇張。
又剩下我跟貝豐面對面枯坐,貝豐低頭半晌不語,忽然嘆口氣說:“其實我只是想跟他們交流一下思想。”
習慣了他這種掐頭去尾直奔主題的表達方式,可惜那主題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兵來將擋,用一種已洞悉所有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既是交流,就不能太主觀!”
貝豐果然像被人觸到軟肋一樣矮了一截,又是低頭半晌,再次據理力爭:“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他們也可以說說他們想法……”
我打斷他,語氣是毫不掩飾的不耐煩:“你以為你說出的跟別人接收到的是一回事嗎?比如現在,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貝豐臉紅了,呼吸也急促起來,開始用手去揉太陽穴。我知道他現在腦子裡正在程序狂奔,死循環了。這不是開玩笑,有一次下班他堅持要用自行車送我,我不肯,說不安全,他說安全。爭著爭著他就這樣了,他當時一邊揉太陽穴一邊說,他覺得我的話有問題,但是一時又不知道問題在哪裡。那一次我不得不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位上在深南大道的車流中穿行,那一次崩潰的是我。
坐在貝豐的對面,看他這幅模樣,忽然覺得像在照鏡子,而且堅信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比他更慘,那就是我。
貝豐揉了一會兒太陽穴,好了。這一次,崩潰的還是我。
第三天本來是該返回的,因為風,我們不得不在島上滯留。幾位被爸爸媽媽帶來的小孩子因為要耽誤上學,已經開始跳腳鬧了。幾位同事帶來的朋友也開始把腦袋伸出窗外,借著島上微弱的信號跟領導請假。我們經理白皙的臉上已經代表全部門開始長皰了,相比起來,我們算是輕松的。
第四天風小了很多,已經可以戶外活動了,可島上人說快艇靠不了岸,好像還不太想送我們上岸。經理發火了,好像說了這風就是你們弄出來的讓我們多住一天你們能多掙多少錢的話。後來快艇還是來了,我們才知道跟來時真是不一樣,涉水上艇後,被一人發一個茶缸,說如果艇進水了就用這個舀,我們一人抱住一個茶缸抓緊船沿嚴陣以待。上岸時又是涉水,濕衣服的不說,一個同事丟了一只鞋,損失算是不大。
回到城市裡,看了報紙,知道了斯為台風9908號。
我大概一年後離開那家公司,問起同事,才知道貝豐也已經不在那裡了,什麼時候?為什麼?同事也說不清楚。
信,如今也是不寫了,收信的人早已不是那個地址,至於是從哪一封開始就再也沒收到的,就無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