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城市齋蒲爾(Jaipur)一:火車旅行凌晨4點,要起床去趕5點鐘從德裡開往齋蒲爾的火車。
Main Bazaar大街上,店門緊閉,聲音靜寂,光線收斂,方佛一艘剛剛卸去游客的大船,漂浮在德裡的無邊夜色中。看到幾個同樣趕路的背包客,負重疾行——剛睡醒的身體總是有無限精力,而清晨的寒冷又會讓腳步加快,以獲得從內而外的片刻溫暖。
心情格外好。為腳下陌生的路途,為即將看到的風景。我竟然對著黑暗中的冷空氣笑了起來。還是喜怒形於色的小孩秉性。
耳機中傳來《燃情歲月》的主題曲,這是Ipod裡唯一存放的音樂。是旋律簡單的鋼琴曲,卻會讓人慢慢澎湃。這樣的音符,適合在趕路時聽,適合在雨夜中聽,適合在大海邊聽,適合在山林中聽。耳中的聲音會和自然界的節奏產生驚人的一致和共鳴。一直聽,反復聽。簡單的說,這樣一首曲子,非常適合旅行。
路邊幾個車夫裹著厚厚的毯子打盹。不知是為了等活,還是家就是那輛破車。職業的敏感讓他們在游客經過時會睜開眼睛。先生,要車嗎?競爭令他們喊出的第一口價都不算高。上了其中一輛,並沒有按慣例還價,徑直說,走!
舊德裡火車站看外表比新德裡的還要更新一些。不過內部空間卻都被塞得滿滿當當。黑壓壓的人群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
連著詢問了三個人才確認我的臥鋪位置。一個穿卡其制服乘警,一個站台上等車的當地人,一個外國背包客。第一個說,你要過天橋去四號站台。第二個說,你要找掛著SL標志的車廂。第三個說,你看,車門上貼著旅客的座位號和名字,61號下鋪,旁邊是不是你的名字?我說,沒錯。
車廂內沒有任何光源,借著站台上的微光,看到身邊的床位上都已經躺滿人。一看樣子就知道都是印度當地人,背包客只有我一個。他們用一整塊毯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起來,由於印度人大多身形瘦小,所以看上去很像一具具木乃伊。
拿出睡袋裹在身上,把背包放在鋪位底下的空隙。相機和隨身的背包抱在懷中。平平的躺下後,馬上感到從外到內的冷。即使把車窗鎖得很嚴,依然有冷風從微小縫隙竄入,灌進衣領和脖子的空擋。身體打著冷顫。這樣的回籠覺是無法睡踏實了。
意識逐漸模糊,但仍能通過光線的強弱色彩變化感覺到天是否亮了,太陽是否已經升高,天氣是陰是晴。直到知道太陽的熱力已經鋪天蓋地,車外春意盎然而車內依然陰冷的時候,我打開車窗,讓暖風調節此消彼長的溫差。風把桌上的書頁卷起,發出劈啪的清脆響聲。想起清初文人的一句好詩,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火車開開停停,即使是小站,也會停留很長時間。不明白為什麼印度人會舍得大把時間用來浪費。200多公裡的路途,竟然走了7個多小時。
抵達齋蒲爾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
二:Pink city, Pink lady之前或者之後看來,齋蒲爾,都是一座美麗的城市。之前。她的名聲恁地響亮。印北拉賈斯坦邦首府;保存完好的古城遺址;整個城市被一股粉紅旋風裹卷,呈現出一派暖色調的繽紛與熱鬧。難怪,齋蒲爾與德裡、阿格拉(泰姬陵所在地)構成印北旅行的黃金三角,且鼎足而立。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粉城也不是。1727年,當時的齋蒲爾王公齋·辛格(Jai Singh)(齋蒲爾市名中的“齋”字就從他的名字而來)為了向莫臥兒的沙傑汗大帝致敬,按照舊德裡紅堡的式樣,用紅色砂石築料建造了一座粉紅色的宮殿。他的後世子孫們不忘遺志,繼續把王宮改擴翻新,慢慢的,宮殿變成了一座粉紅建築博物館。直到1876年,伴隨著那次一錘定音的事件,粉城終於名至實歸。那一年的天下早就變換大王旗,大英帝國當家做了主人。同樣是想討主人的喜,齋蒲爾王公為了迎接英格蘭王子殿下光臨,特頒布一項強制性法令,城市內所有房子都要給我刷成粉紅色!今天看來,100多年的櫛風沐雨讓粉城有些地方局部退色牆皮脫落,但大色塊還在,整體格局沒變,憑借單一粉紅色系形成的城市景觀,齋蒲爾仍舊可以在這個星球獨樹一幟。風宮無疑是粉城最風光的宮殿。5層屏風式建築,自然也是通體殷紅。屏風上大大小小幾十扇窗戶鑲滿細密網格,根據成像原理,王公貴族可以倚窗透視市井生活又可不為外人所見。這讓我想起在佛洛倫薩阿爾諾河上看到的古橋。橋上竟然建有一條密封的空中走廊,專供中世紀時的達官貴人自由往來。這些看似保護隱私的精巧設計,卻由於違反城市規範的平等原則,最終的功能只能退化為貴族身段的一種顯擺,風宮和薩諾爾河上的古橋都是游人必到之地,自然也吸引許多賺零錢的街頭藝人。歐洲人大多把自己裝飾成城市雕塑,讓文藝復興的繁華背影隨處可見。而能歌善舞又與動物天然親善的印度人則把這兩項特長合二為一。看到一個耍蛇人,穿顏色鮮艷的衣服,吹掛滿金銀玉片的笛子,在他面前的柳條藍中,灰褐色的眼鏡蛇聞笛起舞,搖搖欲墜地晃動著碩大的扁平腦袋。向來喜歡登高遠眺,只要有爬到高處的機會,就不會放過。生活是在別處,而風景卻在高處。城牆邊有一座石塔,不算高,但是一想到能把仰望時的點放大成俯瞰時的面,就特別期待。一個人摸黑在旋轉的回廊裡爬升,每隔幾米,會從通風口放進來一些光線,看到地面上的斑斑點點,不知道是鴿子屎還是老鼠糞。一口氣爬到塔頂。老城四方有秩,一條條粉紅線段串聯起城市的輪廓。不過這裡還不夠高,無法完全打開我的視線。機動三輪車停在古城以北6公裡處的半山腰。這裡是老虎堡的入口。它雄踞山口,應該可以一覽眾山小了。沿著“之”字形山路向上登攀,我發現,原來齋蒲爾四面環山,是一個建在山谷中的城市。這樣的地貌特征會讓聲音產生聚攏效應。城市裡的各種聲音彙合成巨大聲響,在山谷間盤旋。沙沙的,嗡嗡的,有時像大海漲潮時的呼嘯,有時像山風穿林時的嗚咽。終於爬到最高處。始料不及的是,從這樣的極高處眺望,原先仰望時的點,俯瞰時的線都已經變成粉紅色的星星點點。原來所謂粉城,只是把城區建築的外立面塗上粉紅色,而裡面仍舊灰白瓦黃,劣跡斑斑。很難不把粉城定義成一件1883年的形像工程。而原先期望能見到天地間被無限粉紅充滿的想像,看來又是我一廂情願的想當然。之後。發現那些粉紅色建築在我的回憶中慢慢退色模糊,而一些曾經在游覽時一目而過的點卻漸漸明亮鮮艷起來。想起古宅前見到的一位老奶奶,穿艷粉色裙子,安靜的,一動不動,臉上也看不到任何表情,雕像般,仿佛已和背景與時間長在了一起。想起在通往虎堡的山路間遇到的一個女孩。穿淡粉色沙麗,笑起來像陽光一樣明媚。她帶我到家中參觀,倒一杯奶茶,熱情而溫暖。不會對粉城失望,因為在Pink City,我找到了Pink Lady.
三:仰望齋蒲爾的城市建築大多不超過3層。看到很多放風箏的孩子,站在自家屋頂,或車來人往的街道中央。每根線牽引著藍得很深的天空中一個漂浮不定的黑點,那些黑點又反過來牽引住孩子們的視線。這讓他們幾乎采用同樣的姿勢站立——仰望。
這樣的場景自從長大後就已不再多見。城市越來越大,天空卻越來越小。孩子們的娛樂也早就從戶外的放風箏捉迷藏砸皇帝變為室內的看電視上網玩游戲機。
想起自己小時候,在春風吹拂的好天氣,也會和小伙伴們一起放風箏。那時候的風箏都是自制。橫豎兩根竹簽(從折扇中抽出的細細扇骨,被奶奶發現後是少不了挨罵的)彎成一定弧度作為主軸,另外四根圍成菱形輪廓,接頭的地方用漁線纏緊固定。把畫國畫用的宣紙也裁減成菱形,紙面上用毛筆畫些簡單圖案。用漿糊把紙附在竹簽上,後面再掛兩條長長的尾巴。線軸是要買的,用幾天不吃冰棍省下的零花錢,也心甘情願。線的一頭綁在主軸中心。一個風箏就做好了。
試飛時,基本都不能一次成功。然後要一點點調整竹簽的位置和弧度。一次次嘗試,直到發現拽起的風箏不再打旋,搖晃著越升越高,此時總會有不自知的笑容綻放。繼續迎著風向前跑,放出更多的線。風箏完全起飛後也要有一些技巧。線不能拉太緊,也不能完全不理,先放出一段,再往回收一點。和伙伴們競賽誰的更高,誰的更遠。直到手裡再也無線可放,就只能呆呆的對著天空,仰望。
印度孩子的風箏要更簡單一些,大多數只是兩根木棍架著一塊有顏色的塑料布或者破報紙。這是不花錢的娛樂,所以看到每個男孩手裡都牽扯出一條長長的線。有的已經指揮若定,只是手指靈動的一拉一放,一緊一松。有的正全力奔跑,身後的風箏還在跌跌撞撞。還有的借來長長竹竿去挑掛落在樹枝上的斷線風箏。
千百只風箏布滿藍天上每一個廣度和深度的空間,孩子們笑著,叫著,黑黑的小臉上露出潔白牙齒,看著他們,也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我想,風箏之於孩子就像夢想之於我們每一個人。
你看,每個孩子手裡只有一根線,線的那頭只有一個風箏。你看,孩子們總希望自己的風箏能夠飛得比別人的更高更遠。你看,有的風箏始終無法起飛,有的卻越飛越遠。你看,掛滿風箏的天空,由於風箏的大小顏色形狀各不相同,而顯得精彩豐富。如果把上面語句中的“風箏”用“夢想”代替,也依然能夠成立。
風箏能否高飛,夢想能否實現,關鍵不在於線有多長風有多大或者有多少外力的支持與幫助,而在於我們自己的態度。是否樂觀,是否堅定,是否專注。
所以會被這樣的場面感動。為了他們那持久的微笑和仰望。
四:明星與國王安貝爾城堡(Amber)位於齋蒲爾以北11公裡處。城堡建於16世紀晚期,通體采用黃色石料,在晨曦或者日暮之時,會把淡弱的日光反射出琥珀色的奇異光澤,所以又叫做琥珀堡。琥珀堡的建造者是莫臥兒帝國的將軍,他把城堡建於山顛,取易守難攻之勢。城堡四周延伸出連綿的防御工事,類似於中國的古長城。幾百年來,這裡固若金湯,從未被攻破。
有從風宮直達琥珀堡的公車。
在印度,如果你不是從始發站或者終點站上下車,就必須練就嫻熟的乘車技巧。一般來說,乘客應該在到站停穩前就開始下車,而上車總是在汽車再次啟動之後。所以,停車,幾乎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印度人習慣成自然,高高興興的蹦上跳下。還有人把身體懸在車外,即使車內空間並沒有擁擠到那樣的程度,可能他就喜歡。山門建在半山腰,跳車後要跟著人流爬10分鐘左右的山路。進入山門後並不是城堡主體,而是一片開闊空地。空地上散散落落的站著或者坐著許多人,走累了的游客,賣水的小販,自稱無所不知的野導游。對於每一個走進山門的新人,前者視而不見,中者神色恭敬,後者則像看到獵物。用群雄逐鹿來相容野導和我之間的關系再恰當不過。我繞來閃去,至少大聲說了5個NO,才被他們悻悻地目送進入檢票口。
檢票口旁邊是卡利神廟(Kali Temples)。是一座印度教廟宇,需要拖鞋才能進入。從中世紀開始,這裡每天都會宰殺一只活羊獻祭,這樣的殘酷儀式直到1980年才被廢止。
琥珀堡內設公眾大廳,娛樂廳,勝利廳,鏡廳,皇家園林以及土藩王和後妃們的寢宮。各處建築通過迷宮一樣的走廊相連。走廊上上下下縱橫曲折,最窄處只能容一人側身而行。據說,只有世襲的藩王才能查閱城堡圖紙,因此藩王是唯一對復雜路線了如指掌的人。他知道哪條路通往哪個妃子的寢宮。
當然,他知道,我不知道。
在這樣的迷宮中進進出出,方向感頓時無用成雞肋。我毫無頭緒也不想理出頭緒。這樣的旅行體驗,以前在威尼斯的水巷間,在舊德裡的老街中都曾不同程度的感受。非常喜歡這種無地圖式的旅行。意料之中卻又常常出其不意。眼前會突然現出一座華麗宮殿,也可能只是一個廁所或者一條死胡同。Wherever, whatever!
琥珀堡與巴黎郊外的凡爾賽宮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兩者都有剪裁考究的皇家園林。印度的園林竟然也采用了歐洲的設計式樣和風格,園丁把花草輪廓裁切成方圓有秩的幾何圖形。另一個相似點是兩座宮殿中最奢華最眩目的地方竟然都叫做鏡廳。在凡爾賽,鏡廳是路易家族接待各國使節的地方,喪權辱國的《凡爾賽合約》就是在這裡簽訂。為了展現恢弘氣勢,鏡廳內用一排巨大銅鏡反射出後花園景色,形成視覺無限延伸的意像。而琥珀堡的鏡廳是中世紀藩王的寢宮,用無數細碎的彩色寶石和玻璃鏡片裝飾。從這裡走過,會看到牆面上反射出無數大大小小的自己。如果是在晚上,劃一根火柴,就看到了滿天繁星。
繼續在迷宮裡漫游。突然前面本來就不寬敞的走廊被人群死死堵住。也擠到跟前,順著他們的目光向外望去,旁邊即是娛樂宮,一個攝制組正在拍電影。從人群的擁擠和他們熱切的眼神,可以看出舞台上應該是比較大牌的明星。
清場的工作人員似乎只負責管理本國觀眾,對外國游客卻熟視無睹。我於是也擠到最前面,和其他幾個鬼佬一起,從與攝像師相同的視角拍攝照片。女明星赤焰紅裙,男明星黑褲白衣,與古堡的淡黃色背景到也十分映襯。
只有一個鏡頭的拍攝任務,可是道具,燈光,音響,美工,導演,副導演,舞蹈教練,卻一個都不少。而動作,表情,口型,男女演員之間的配合都要完全到位,任何細微瑕疵都會讓導演NG重來。
終於拍完,大部隊移步換景。我快步走到女明星身前說,我想要你的簽名。
能看到她的臉上一閃而過的笑容。我竟然也有外國粉絲?!她在簽名邊又加上一句大大的祝你好運。
用一句擰巴的話作為結束。
雖然她並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否著名。

(粉城的老人)

(著名的風之宮殿)

(粉城老街)

(粉城的天空)

(我的衣服也非常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