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是想到東北散散心的。
集結在寒冬裡的陰郁,凝在心裡漸漸成了冰。我有兩個選擇,或者站到太陽底下等待短暫的溫暖,或者鑽進冰雪世界感受徹底的凜冽。
這一次我選擇了後者,反正內外溫差也不大了,不妨靜下心來,看看一種清冷的美。
但是當我踏出哈爾濱機場時,迎面吹來了清爽卻沒有寒意的風。我怔了一下,這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寒冷。
的士司機說,今年是暖冬。
我知道是暖冬,但不知道會這樣暖。隱隱覺得,我的選擇已經由不得我選擇了。
冬季的哈爾濱,天黑得很早。安排好了住宿就和同伴出來吃飯,在大街上走一走,記憶中的影像漸漸回來了。地上很多雪,但是都被踩成了黑色。這個城市,沒有我想要的靜謐和素潔。
我的目標是聞名已久的雪鄉。第二天,就跟著鄭家兄弟的大巴車上路了。由於網絡的傳播,許多到雪鄉去的自助游客都會坐鄭家的車。這輛車上一大半都是我的廣東老鄉,其中有些是一家三口趁著寒假進行親子游的。
車出城外,雪漸漸多起來。開始時是稀疏的雪原,穿插著稀疏的枯木,接近雪鄉時,山野田原都換了一種面貌,包裹在渾厚的白雪中。那些雪不知道積累了多久,切面整整齊齊一層一層的仿佛巨大的白色奶油蛋糕。山岩上間或露出光滑的冰面,帶著澄淨誘人的淡青色。我們仿佛正在進入一個童話國度,車上的孩子都歡呼起來了。
雪鄉,本名雙峰林場,但現在林場已經改制,村子裡幾乎家家戶戶都掛起家庭旅館的招牌,用東北的特色火炕招待游人。我們住的一家姓劉,主人夫婦很和善,我和同伴入住時看到客人不多,提出用兩人的價格住進可睡四人的大炕,主人爽快地答應了,並且一直到我們離開,也沒讓新來的客人加入這個房間。
農家火炕的熱情出乎我的意料。我把隨身的小包放在炕上,想不到裡面的潤唇膏竟然被熔化成了液體。入夜以後,灼熱的火炕更是有如火爐一般,人躺在上面翻來覆去,煎魚一樣不得安生。我很想鋪上厚厚的被褥來隔熱,又怕捂得太厲害會把炕燒起來。遺憾的是這種熱情缺乏穿透力,躺在炕上,脊背發熱,身上卻依然冰涼。我的潤唇膏離開火炕以後幾分鐘就恢復了固態,只是形狀變得像一支空心蛋筒雪糕,惹同伴笑了老半天。
雪鄉的雪,號稱中國之最,數據顯示一年有七個月的積雪期,雪深可達兩米。村裡人說這個冬天很暖,雪比往年小了很多。盡管如此,呈現在我眼前的依然是一個純淨美麗的雪國。到處都是皚皚白雪,鋪滿了山岡、小橋、河床和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後。劉家的院子裡有一個半人高的大雪屋,只留了一個小小的入口。那是看家狗二黃的窩,厚厚的雪層,原是溫暖無比的保護。
雪鄉的屋子普遍都很矮,站在略高的地方,房頂就與視線平行。上面一層一層地疊滿了雪,仿佛長久積累,經年不化,終於疊得似乎比房子還高,邊緣有時掛著晶瑩的小冰柱,有時帶著優美的層次和弧度連到地面,形成造型特異的雪塑。
雪塑最集中的地方,一在羊草山,一在村子入口。也許是因為地形的緣故,村口的雪特別多,特別厚,特別白,特別純淨。茫茫雪地豎著一塊“東北影視基地”的牌子,幾間簡單的茅屋,幾盞破舊的燈籠,恍惚中就像到了風雪塞外的龍門客棧。村口有人家在院子裡立起幾根木樁子,大雪堆在上面就成了漂亮的雪蘑菇,這雪蘑菇在雪鄉的圖片畫冊上頻頻亮相,我心儀已久,但是這個冬天確實太暖了吧,當我踩著齊膝深的雪走到院子邊上時,只看到了幾根光禿禿的木樁。只是整個院子依然是深深的雪,屋子牆邊靠著一輛自行車,一半都埋在雪裡了。
夕陽西下時,家家戶戶都冒出炊煙。裊裊的煙,從半掩的雪中蒸騰而起,仙霧一般,冰冷的白色世界,頓時就充盈了濃濃的人間氣息。
到羊草山去,又是另一種感覺。周圍都是雪,渾然天成的,在茫茫的樹林裡漫無邊際地伸延。樹林並不密,但是那些樹都很有味道,長青的針葉木和那些掉光了葉子的樹,一棵棵都很有性格地挺拔傲立在藍天下。天很藍,非常澄淨非常純粹的藍,雪很白,非常明亮非常晃眼的白。我只有戴上墨鏡,才可以從容地接近這無法形容的白。
雪層多數未被踐踏過,保持著完好的結構,乍一看都是氣勢恢弘的。俯身接近,卻可以發現雪層的真相,原是兼具細膩的肌理和尖銳的質地。每一粒雪都是孤獨的,互相之間有著明顯的間隙,但它們卻共同組成了看似松軟實則厚實的雪氈。好幾次,我有意無意地踏進雪裡,結果一不小心整只腿就陷了進去,想要再拔出來,卻像生了根似的難以撼動。
我和同伴是徒步上羊草山的,從山腳到山頂,慢條斯理地走了三個小時。路上遇到幾個從山的那邊穿越過來的人,更多的時候,拉著眾多游人的雪地車在我們身邊轟隆隆地過去了,剩下的就是無邊的靜和無邊的冷,一路相伴。
山頂其實沒有特別的景色,所以同伴在最後的小山包前止了步。我爬上小山包,看到幾棵小松樹,青翠的枝條上壓覆了雪白的一層,細細密密,似雪似冰。陽光穿過枝條照過來,在我的鏡頭裡形成美麗的光暈。很美,只是我若不上來,也就看不到了。這樣的美,大概也只有孑然遺世吧。
入夜,雪鄉的顏色就變了。村頭村尾都點起了紅燈籠,白天純淨的雪地,這時都現出了一種特別的紅色,仿佛有些浪漫,又仿佛有些詭異。人們在溫暖的屋裡喝酒喧囂,一片熱氣騰騰,而屋外滴水成冰,厚厚的雪在窗邊高高地堆起來,似乎貼著玻璃在張望屋內的熱鬧。主題是哪一個呢?童話般小屋裡洋溢的溫馨,還是黑夜中廣袤雪地的寂靜?我拿著相機,舉棋不定。
天空飛舞著細細的雪花,我走過積雪的小橋。頭頂上繁星點點,密密麻麻。而在我身後,一朵朵燦爛的煙花遮住了星空的微光,那是游客為雪鄉添加的熱情。我想雪鄉不只一重性情吧,橋的那邊如此喧囂熱鬧,橋的這邊又如此靜謐冷清。
清晨,雪鄉又換了一種顏色。太陽從山邊冒出來,努力釋放出最耀眼的光芒,卻似乎還是衝不破晨霜寒雪無形的包圍。晨曦中,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帶著淡藍的光,早晨特有的寒氣彌漫在四周。我坐在大巴車上,想著自己是不是過分敏感,一轉頭,卻看見車窗上布滿生平從未見過的小霜花,晶瑩細致,無與倫比。
美麗總是短暫的。太陽漸漸升高,棱角分明的小霜花漸漸模糊起來,終於消失掉了。
我離開了雪鄉,下一站是長白山。
那是雪的國度裡,另一種妖嬈的妝扮。比起雪鄉遺世獨立的、單純得有點難以言傳的氣質,成名已久的長白山,落在世人視野裡的風采就嫵媚多了吧。
這座中朝兩國的界山,滿足了我對冬天裡一座名山應該有的高潔姿態的想像。盡管這個暖冬使山上的雪雕都有些面目模糊,盡管徒步上北坡的過程很有些辛苦,特別是穿過那段漫長而傾斜的長廊時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身上冒的汗讓人錯覺不是在冬天,但是只要在長廊外稍稍停留,寒氣就悄無聲息地刺破重重冬衣,直抵肌膚。
下山的時候司機問我感覺怎樣。
一陣冷一陣熱的,我說。
他哈哈大笑。
然而,長白山就是如此。在這個找不到寒冷的冬天,似乎只有這裡才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凜冽了。長白山的溫泉,一直標榜的就是冰火兩重天。我總是覺得難以想像,待到親身泡在熱騰騰的戶外溫泉裡,看著身邊堆起的冰雪,才知道那真是一種奇異的感覺。風吹過來,裸露在水面上的肩膀就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趕緊沉下去,不過幾秒工夫又覺得熾熱難耐,呼吸都仿佛受阻。
長白山的溫泉很多,在上山的路上我和同伴就發現了一處。滾燙的熱水,在冰冷的雪層下汩汩流動。我很喜歡那清澈的流水,在皚皚白雪的掩映下有一種活潑的生機。去天池的路上,就有這樣破冰而出的河水,陽光照在上面,粼粼波光閃動著奇異的紫紅色,在這隆冬季節裡,像是春的精靈在調皮地跳舞。
暖冬的痕跡處處可見。長白山的冰瀑布,遠觀像一片雕琢細致、玲瓏浮凸的淡青色美玉,把鏡頭推近,卻發現這塊巨型美玉前面,有一些朦朧的霧氣。原來是未曾凝固的水,飛花碎玉地傾瀉而下,高高的落差,營造出飄渺升騰的水汽。
我不了解長白山的某些地方是否終年積雪,但林海總是終年存在的。從北坡上天池,途中經過雪中的白樺林。雖然葉子都掉光了,依然有著無邊無際的氣勢。沿著林中蜿蜒的小路拾級而上,人就被茫茫雪原吞沒了,兩邊都是厚厚的積雪,有時像人那麼高,卻無從判斷有多深。身邊偶爾會現出一串清晰的腳印,不知道屬於哪只熊還是哪只鹿,從容地延伸到樹林深處。還有匍匐在雪上的小矮枝,上面頑強地貼著一兩片小葉子,我聽到身後有當地的游客說,那是金達萊。
冬天的白樺林,像是在雪地上長起的一片嶙峋枝干,而到地下森林去,就更能看到白雪與綠樹的爭執糾纏,相生共榮,如此淋漓盡致。地下森林是指生長在地下峽谷裡的茂密森林,但我更喜歡路上那一片蓊郁的原始森林,參天大樹組成一個古老的樹之王國,將太陽遠遠地擋在外面。這裡,就很符合同伴一路上想搜尋的林海雪原的感覺了。潔白厚實的雪以一種立體的方式融入森林中,堆疊在每棵樹的樹根、樹干、樹枝上。那些樹的年齡都很大了,滿身都是蒼老的鱗片和密密的青苔。樹林裡到處橫亙著倒塌的樹干和枝條,它們倒臥在雪地裡,一層一層的雪又在上面不斷堆積,形成各種天然的奇特造型,或質樸,或滄桑,或可愛,或猙獰。
越往山巔走,樹林就越勢微,純粹的雪占了上風。我們沒有坐雪地車,步行所到達的最高點,是長白山聞名遐邇的天池。我的本意,能看到如高原海子般碧藍晶瑩的湖泊就很好了,結果冬天給了我更美麗的結果。整個天池完全冰封了,像天地間一面巨大的雪鏡。四周環繞的山峰也是白茫茫一片。站在池邊的高地上,一陣風吹過,冰冷的雪霧就飛揚而起,把所有的人都籠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池中有一塊牌子,說明這裡是中朝的分界。我很想走下去看看的,又不知道冰有多厚,水有多深,只好站在旁邊,靜靜體味那徹骨的冰涼,寒冷中純淨的美麗。
天池周圍都是雪,接近天池的山麓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除了偶爾露崢嶸的黑色石塊,還有某商業機構在雪地裡插上的一列紅旗,就再沒有其他顏色了。四顧都是冰清玉潔,時不時有風吹來,飛雪漫揚中,我和同伴不約而同想到,在這裡擺好姿勢照幾張相,幾乎可以冒充南極考察呢。
下山途中,同伴突然問,夏天的時候這片土地會是一種怎樣的景像呢?
我也覺得很難猜。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呢,還是僅僅爬伏在地上的地衣和苔蘚?
晚上,在山下的二道白河鎮吃飯。我忽然看見牆上掛著大幅的彩色圖畫,正是白天剛剛去過的天池北坡。畫上的山麓綠草茵茵,還開滿了艷麗的粉紅色花朵。我和同伴第一個反應就是,這花兒,是電腦加工的吧。
店主聽到了。不,是真的,是照片拍的。他說。
真是沒想到,我看到的一片冰雪、純淨無比的天池,在夏天,有那樣美麗的高山杜鵑圍繞著、膜拜著。
長白山,其實是很多人心中的聖山。尤其是韓國人,據說有生之年總要來膜拜一次。店主牆上的照片,有一張就是與某韓國演員合影的。而二道白河鎮,商店招牌也都要寫上韓文。同伴請鄭家兄弟推薦一下鎮上有什麼好吃的,他推薦了韓式風味。我其實對韓國菜並不怎麼感冒,不過一嘗之下,覺得湯糕還挺不錯,而同伴則對黃面條贊不絕口。
二道白河鎮給我們的另一個驚喜,就是我們離開長白山的那天早上,在城外不遠處的一條小河邊見到的霧凇了。
河邊的樹並不多,但是枝條又多又細,婀娜婆娑地伸展著。每根枝條上都凝附著潔白透明的冰晶,在陰郁的天空映襯下,有一種楚楚動人的姿態。全車的人都下來拍照了,盡管這只是很小規模的霧凇,但是小家碧玉的秀氣依然是不能忽視的。況且長白山之後的目的地就是霧凇島,一出發就能遇到霧凇,大約也是一個美好的預兆。
後來的事情證明了三個道理,一是美好的事物總是曇花一現的,二是十全十美一帆風順是不存在的,三是機會出現了就要及時抓住。一路走來,風景大多在預想當中,但是在計劃中的最後一站霧凇島,我們沒有見到霧凇。島上的人說,那裡一般的天氣都能產生霧凇,只有幾種情況例外:陰天、起風、下雪。
而我們三樣都碰上了。抵達的時候天就是陰陰沉沉的,夜裡刮了風,早晨還飄起小雪。一丁點霧凇的影子都沒有,在二道白河附近見到的霧凇,倒真的成了無心插柳的美麗邂逅。
我並不遺憾,到霧凇島看霧凇本來就需要碰運氣,但凡需要碰運氣的事我的運氣總是不大好,老天已經用路邊的小霧凇滿足了我的眼睛,也該知足了。
於是,最後一程的霧凇之旅,就演變成霧凇島之旅。鄭家兄弟本來安排我們住韓屯,但是不熟悉路的司機徑直把大巴車開到了另一個渡口。經過島上人家的游說,我們當中一部分人決定改住島上,並立即坐輪渡過江。
這個島很小,總共就一個比較像樣的四合院,住客不多,我們幾個人幾乎是包下了這個院子,不用到韓屯睡火炕了,因為人少也得到比較周到的服務,起碼早餐就吃到了東北特色的白小米粥和粘豆包,晚餐分量也不少,服務員小姐還在一旁開了卡拉OK機,用悅耳的歌聲為我們助興。
霧凇島四面被松花江包圍,環島長滿形態優雅、秀美婀娜的樹。那些樹一片葉子都沒有,但是枝條繁密,細膩蓬松,即使沒有霧凇,光是樹形本身已經很吸引人。尤其是夕陽西下時,漫天紅霞穿過陰雲,倒映在河中心,河邊卻是雪白冷寂的冰,紅紅的太陽逐漸靠近地平線,周圍那些立在冰雪裡的樹就有了一抹溫暖的背景。很美麗的畫面,暖與冷和諧的交融。
在這樣的季節,如果沒有游客,這個島應該是很冷清的。江水結了冰,肥大的烏鴉呱呱叫著在蕭瑟的樹枝之間飛來飛去。看不到莊稼,只有收割完畢的玉米地,裸露著僅僅冒出地面的小尖茬,荒草長得很高,我還看到了一片奇異的紅草。這種原先不曾在意料中的暖色,總是一次次地闖進視野。那堆得高高的玉米垛子,那掛在玉米架子旁的紅燈籠,還有島上用三合院、四合院、地窨子、龍王廟等建築刻意營造的滿族民俗氣氛,無不暗示著屬於人群的熱鬧與溫情。只是沒有霧凇的霧凇島,人氣還是少了點,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到韓屯去了,若把霧凇島之旅更精確一點定位為霧凇島農家之旅,在韓屯還是比較合適的。
只是,我的目標本來只是單純的看霧凇,而不是往人群裡鑽。
離開吉林,又回到了哈爾濱,住在中央大街附近的百年老店黃金賓館。同伴沒有到過哈爾濱,直奔索菲亞教堂去了。我在中央大街走了走,發現街上的冰雕大都開始融化,街上人來人往,女孩們都穿得很漂亮,得益於這個冬天的溫暖,她們無須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想,我到這裡來,原本不是為了看這些熙熙攘攘和五彩繽紛的。但是四周都是這樣的熱情與繽紛,無從選擇,又何妨一看。
今年好像到處都是暖冬吧,而超出歷史平均最明顯的,是東北。我又要到哪裡去體味寒冷?陳舊的思維定勢總要在時間與事實面前粉碎。全球變暖,平衡打破,意外太多。我回來了,東北卻下大雪了。春天到了,廣州卻開始倒春寒了。誰能掌控現在,誰能預測未來?冷又如何?暖又怎樣?一切都是自然的安排,必經的路段。
結束旅程,我又回到了我的生活當中。
(2007.3)

(雪鄉羊草山,雪中的孤獨小屋。)

(雪鄉之夜,燈籠映照下血紅色的雪。)

(清晨車窗上結的霜花,窗外是雪鄉。)

(冬天的長白山,冰河中透出的生機。)

(日落時分,霧凇島漫天的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