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城市焦達普爾(Jodhpur)
一:手印
細數了一下,一共三十一只手印。殷紅的邊緣似在滴血,雖然我知道,在她們死去的時候,並沒有血液流出。手印排列整齊,只有第一排是孤零零一只,那應該屬於王後。但也只是位置的高高在上,大小形狀與其它並無分別。
都是右手,又是單數,因此我判斷,在那次為藩王舉行的盛大葬禮中,一共有31位王後嬪妃成為烈火中的活祭。
關於殉葬,那些曾經的文明古國都不會陌生。在埃及,金字塔中的木乃伊日夜陪伴著寂寞的法老入睡。在中國,從葬坑裡的兵馬俑世代護衛著孤獨的嬴政過夜。但是,無論木乃伊還是兵馬俑,無論被布纏還是用泥塑,他們都是被野蠻的君主剝奪生命,死得身不由己。而只有在印度,那些殉夫的女人,卻是個個心甘情願,用自己的身體超度丈夫的亡靈。
究竟是什麼力量讓這些女人如此甘願如此虔誠如此勇敢?
是教化的力量。印度女人從小被灌輸三從四德的理念,女兒從於父親,妻子從於丈夫。結婚那天,丈夫會在妻子額頭畫一枚紅點。通俗的說法是,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宗教上的意義是,從這一天起,丈夫就從一個普通男人轉變為妻子惟一的神,而妻子也由一個獨立女人蛻變為丈夫身體的一部分。按照這樣的宗教邏輯,丈夫一旦亡故,他在世間惟一的信徒——妻子——理應追隨他至天國,繼續順從他,照顧他,維護他,繼續履行妻子的職責。所謂事生如事死,事亡如事存。
是對日後寡居生活的恐懼。總有一些沒勇氣殉夫或者臨陣脫逃的寡婦。她們從此變成最下等的女人,做最粗重的活計,吃最糟踐的食物。她們還是不潔的女人,被所有人唾棄。她們不能改嫁,不能修飾妝容,終身過著苦行和禁欲的生活。與其這樣苟且偷生,不如在最能獲得世人同情的時候保留尊嚴地死去。
是祭司的慫恿。那多麼榮耀,祭司用誇張語氣為她描繪著死後世界的壯麗。你將和火融為一體,和你的男人融為一體,和神融為一體。你會看到神跡,你會升入天國,你將獲得永生。
那些血紅手印既是後妃們赴死前的最後遺留。當時的她們,已經穿上最華美的紗麗,佩戴著最眩目的首飾,她們把葬禮當成婚禮,哪個明星不希望告別演出能完美謝幕?圍觀的人們跳著,喊著,激動著,叫著好!為她們的忠貞而歌唱,為她們的勇敢而雀躍。這使她們走向火葬台的腳步不但甘願,而且從容。另一個世界的美好已在她們心中構造出宏偉的藍圖。走吧,姐妹們。一米之外,即是天堂。
當她們引火燒身的剎那,是否會感覺灼痛?應該會吧,從物理學生物學或者醫學的角度。又恐怕不會,宗教的力量只會讓她們感到一陣狂熱,不是身體,而是頭腦,那一瞬間由信仰形成的堅定足以讓她們穿越刀山火海銅牆鐵壁。瞬間之後,不再有意識,不再有肉體,不再有人,不再有神。所有的一切都隨著燃燒的薪柴,隨著一縷長風,灰飛煙滅無影無蹤。
當人類歷史已經邁入21世紀,當木乃伊和兵馬俑只在博物館內做陳列性的展示,當法老的殘忍、嬴政的暴戾只是旁邊卡片上的小字說明,在今時今日的印度,仍舊有人用血肉之軀為殉葬這個奴隸社會的詞語作著最鮮活最現代的注釋。
比殘忍和暴戾更能讓人不寒而栗的,竟然是愚昧。
二:鮮花城堡 關於手印的位置,我想通過兩種方式表述。第一種,是在拉賈斯坦邦焦達普爾市梅藍加城堡靠近城門的石牆上。讀出這個句子,是不是馬上感覺呼吸困難? 那換另外一種。那些手印清楚的刻印在城門左側的牆壁上,城門上布滿鐵釘,是鮮花城堡最重要的防守。城堡建於藍色之城的小山頂上,這個城市已經深入沙漠腹地,而沙漠在印度版圖的西北偏北。顯然經過後一種抽絲剝繭式的層層梳理,更容易在心中建立起直觀的地理模型。 舉這樣一個例子,是想說,當我們遇到難題,有時候,換一種表達,換一種思路,換一種模式,往往便會豁然開朗。這個例子還有另外一個用處。在國外旅行時,經常會被各種毫無意義的地名人名弄得暈頭轉向。於是,把那一長串字母的隨機組合轉變成栩栩如生的花鳥魚蟲人生百態,不但可以使自己記憶深刻,還能為別人提供想像空間。 有的城市按主體顏色,叫她們粉城,藍城。有的以最著名的旅游項目,叫她們鼠城,浴城,性愛之城。對那些很難記住的人名,就在性別前加上印像最深的事件,比如德裡的奶茶先生,你好先生。 既然是旅行,就總會有告別有出發,總會遇到新的城市新的人,也就總會有冗長復雜的地名人名需要被巧妙地篡改。這從來都是樂此不疲的游戲。 梅藍加城堡所在地區已是沙漠心髒,此時又是冬季,但竟在城堡內外看到隨處繁茂盛開的鮮花,多不容易,所以我叫她鮮花城堡。 鮮花城堡是這個城市的軍事制高點,安坐於城市中心的小山山顛。城市的其他建築環繞山體而建,錯落的民宅散落於山腰山谷各處。這樣的城市布局和希腊雅典類似,從城市的任何角度仰望,都能清楚地看到高高在上的城堡(雅典衛城)。 據當地人說,在城堡建造之前,那山頂原是鳥神的宮殿。被驅趕的鳥神憤怒的發出最惡毒的詛咒。讓這座沙漠城市永世缺水!讓這座罪惡之城瘟疫橫行!果然,接踵而至的旱災和鼠疫讓眼前這座開滿鮮花的城市差一點就變成印度的古樓蘭。就在城市危在旦夕之時,一位苦修的聖者甘願把自己活埋於城下,希望以自殺獻祭的方式完成對城市的救贖。鳥神被他的舍己為人感動,終於收回咒語。隨即,求雨的人們看到遠方的天空飄來一朵久違的烏雲。 在通往鮮花城堡的山路上,看到那塊為紀念聖者功德而鑿刻的石碑。碑文上方是一只頭頂華蓋的神鳥。碑文內容詳細記載了那段神話般的歷史。 從碑文處到城堡大門還有大約200米山路,卻不是一條筆直的通衢大道。在接近城門的地方突然出現一個90度的拐彎。城堡建造者別具匠心,是為防止打仗時衝鋒的像群憑借慣性衝破城門而設計。為進一步加強防御力,城門外側縱橫排列著幾百枚1尺來長的鐵釘,森然的金屬光澤現在看來也依然能讓人感覺到冷。雖然它們的功能早已從軍事轉變為裝飾,但在那藩王割據戰亂頻繁的年代,不知有多少攻城的士兵被刺穿身體,慘死於城門之下,他們是否會死不瞑目?只差一步,那座標志著古代印度最傑出建築成就的城堡就會出現在眼前。 走進城門,即看到城堡主體。鮮花城堡的傑出在於它是印度諸多古堡中功能最全面結構也最復雜的一座。 首先,它由許多附殿組成,比如珍珠宮(Moti Mahal),琉璃宮(Sheesh Mahal),藏寶閣(Daulat Khana)等等。這些宮殿本身就是精美藝術珍品,無論天花板,門窗,牆壁,無不雕梁畫柱色彩斑斕。 其次,由於城堡完全借助山勢建造,雖然外表渾然一體,但內部各個宮殿卻處在不同平面,通過回廊樓梯連接。這種外圓內方的建築模式直到現在仍舊值得建築界人士鑽研考量。 幾個特殊展室。 轎子博物館,收藏了藩王出宮時乘坐的各種轎子真品。最具特色的是像轎,乘坐時置於像背,前後可坐兩人。轎身以獅子圖案裝飾,不知是因為獅能克像,還是藩王自比叢林之王,亂世之王。 皇家美術館,展出印度古代繪畫精品。大多出自宮廷畫師之手,內容以皇室生活為主,如賽馬,射箭,球賽,夜宴等。畫法類似於中國古代工筆國畫,筆觸纖細工整。顏料全部從天然植物或岩石中萃取,能保持幾百年的鮮艷而不退色。 議事大廳。在大廳遠角上方看到一連五個內置的平台。當藩王接見外國使節,或與臣子商討國事時,後妃們可以從這些遠處的平台觀望傾聽。待會議結束,再與藩王共同討論家事國事天下事。這與中國的垂簾聽政異曲同工。 城堡最高處建有炮台,幾十門加濃大炮護衛著這座擁有數百年起伏歷史的藍色城市。從這裡向市區眺望,發現藍城的稱謂要比粉城名副其實得多。那滿目的藍色世界,在午後陽光的輝映下,甚至還有點晃眼。 藍城和粉城對比,前者勝利。但如果把視野擴至全球,用印度的藍城和希腊的藍城(聖托裡尼)對比,則另有一番高下。印度的藍人工痕跡明顯,配色有紅,黃,灰,綠,五顏六色卻顯得不太干淨。而在希腊,藍色的旁邊只有白色,那藍白之間的世界與海色相接,與天色相連,仿佛創世之初就已在那裡,一晃千年。 一個人造,一個神創。高下再明顯不過。 三:藍城
既然是人造,那建造者的動機和目的又是什麼?
繼續剛才的比較。和粉城比。難道又是一件行政命令干預下的形像工程?應該不會。粉城一夜之間變色,而藍城的粉刷工程持續了幾個世紀。直到今天,也依然能夠在市井看到有人拿著藍色刷把在東抹西刷。把房子塗成藍色,更像是當地百姓的自發自覺。
和希腊的藍城比。是否說明這裡市民的審美級別已經高到能夠認同簡單色彩比五顏六色更符合人對美的潛意識追求,並把這種意識升華為社會規範,讓人人遵守。也應該不會。在這種人牛共糞的地方談審美,就像在中國山區和農民討論最新一季的巴黎時裝,對雙方都是侮辱。
還有兩種官方說法。 說法一,藍色有驅除蚊蟲的功效。天,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印度人竟然用科學解釋現實生活,雖然理論來源並不是科學家的實驗室報告,而是樸素的經驗主義。可仔細琢磨之後,發現這樣的論點論據也站不住腳,經不住逆向推敲。如果驅蚊效果的確顯著,那這種方法早該被更多城市仿效,但是據我觀察,把房子刷成藍色的習慣似乎只是特例,保留在焦達普爾一城一地。
說法二,這是梵天的地盤,藍城的居民全是他的信徒。而創造神的宮殿即是藍色。那無論當地人把房子刷成深藍淺藍,潛台詞都是在說,梵天和我同在。
比來想去,似乎也只有最後一種說法最接近印度民情。在這個神學遠遠比科學發達的國度,凡事想的神一點,沒准就對了。
下山的路上,我的快門頻繁按動。希望鏡頭幫我捕捉到一個感性的藍城,和剛才的理性分析對應,以完成對這個城市的解讀。
遠景,近景,特寫。破舊的老房,密布的線纜,窗戶的花紋,隨處可見的神像,從樓頂垂下的菜籃……
照片回放時,沒有一張覺得滿意。那不是我看到的藍城,也不是我要抓住的瞬間。
於是調整光圈和景深。那紛紛擾擾的藍逐漸模糊成背景。鏡頭中出現一個拄著拐杖艱難行走的老人,一個騎二八自行車放學回家的孩子,一個渾身裹著黑布的伊斯蘭婦女,一個站在自家門口哄著幼子入睡的男人,一個伸出肮髒雙手向游客要錢的乞丐……各種表情來自不同面孔。快樂,痛苦,麻木,興奮,哀傷……
這是真正的藍城吧!維持它機體運轉的不是那藍色的血液,而是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
即使某年某月那些顏色黯淡消失,藍城居民的小日子也依舊會韌性十足的一如既往。 四:天涯
晚上去網吧上網。
剛坐下,就聽到身邊的女孩竟然用中國話問我,你是小鵬,那個寫歐洲的?
我發現自己的吃驚並不比她小。如果你是說那個把歐洲塞進背包的小鵬,那我就是。
第一次在印度碰見中國人,居然還認識我。她說曾經讀過我的書,也在天涯論壇上看過我發的帖子。
她是南京人,身材不算苗條,穿寬大的衣服,裹著花布頭巾,眼睛不大,但有一股精氣,對她的第一印像,很像飄然的齊豫或者更飄然的三毛。
請她到樓頂的露天餐廳喝茶聊天。
氣溫舒適,比午後涼快,比半夜暖和。鮮花城堡和藍色街巷全都歸隱於夜色,城市呈現出另一種面貌,讓人心平氣和。
聊天的話題來自彼此的旅行。
發現說話也是用進廢退的身體機能,幾天少言寡語(根本沒機會說中文,英語也很少講)之後,竟變得吞吞吐吐,詞不達意。於是兩個人的聊天慢慢變成了她說我聽。 她說她開了一家網上商店,賣尼泊爾和印度的手工藝品。她來印度掃貨。現在店鋪交給媽媽打理。
她說她在尼泊爾獲得簽證。簽證時她把要去的30多個印度城市寫在紙上給簽證官看,就拿到了可居留三個月的簽證。
她說她和另外幾個中國人一起座長途大巴進入印度。那些人只住高級酒店,和她不是一路,隨即分道揚鑣。
她說她有一次從小販手裡把多收的錢搶了回來。
她說她在大學時學建築。中國建築永恆的主題是權利,而印度的則是愛情,比如泰姬陵。她說她真的被感動。
她說她喜歡攝影。所以每個城市都要留出一個清晨和一個黃昏拍片。那時可以看到陰影的明暗長短變化,仿佛它們也在呼吸。而中午光線劇烈,照片大多曝光過度。
她說她剛去過一個北印城市,因為她崇拜的一個法國建築師是那個城市的設計者。卻大失所望,因為看不到人,也看不到牛。那不是印度,她說。
她說她以前工作時辛苦努力,每天加班,周末也不休息。
她說為了省錢省時間,在印度旅行時,只買夜車的硬座票。
她推薦泰姬陵旁的一座鬼城,說那裡被廢棄幾百年,空曠的格局讓每一張照片都有良好的層次和空間感覺。讓我一定去看。 她還推薦藍城的幾家煎蛋攤,說味道相當不錯,而且價格便宜。
…………
…………
她一直的說,不喝茶的說,表達的欲望強烈而旺盛。
送她回客棧休息時已過子夜。客棧上了鎖,她大聲的把門喊開。
沒留電話,沒留Email,沒留地址。只是兩個在旅途中遇見的人,並不期望以後的再次相遇。就像萍與水的相逢,瞬間接觸,然後各自天涯。

(藍城生活)

(穿藍衣的大媽)

(鮮花城堡)

(城堡大門)

(讀書的孩子)